四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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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山本接到城楼岗哨的电话后,就一直站在院子里听城外传来的枪声.守备大队指挥所征用的是县城里有名的大户李老太爷的院子,院子与北方普通的民居有些不同,东边正房的建筑风格多了些中国传统富裕人家的韵味,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立在这样白茫茫的雪世界里,另有一些独特的气势.

    山本站在青石砖地上,身边长着一簇一簇的丁香树.等到了春季,这些灌木上的花会开得很着急,别的树还枯黄着,它们的花已经放出淡淡的清香,这一点与家乡的樱花相似.所不同的是,丁香的花期虽早,却无比有耐心,前面的花枯了落了,后面的立刻接上续上,整个春天和夏天院子就罩在浸人心脾的花香里.樱花绚烂短促,丁香却绵厚悠长,山本发现自己在中国住的时间久了,会经常在心里把看到的景物跟家乡的做对比.

    城外的枪声渐渐停息.山本回屋子抓起电话,问了门楼那里的结果如何,回答说哮天虎太狡猾,占了些便宜就跑了.

    山本知道,不用打电话问,也会是这样的结果.自打关东军开进县城,山本就听说过这个人,但那时候他认为这个虎再凶猛,也不过是山林里的野物,绝不会窜出林子到闹市来咬人吃人.打了几次交道山本发现,这虎不但能在山林里称王,而且他的力量和智慧足够让所有的对手都胆战心惊.

    "命令三中队和骑兵中队集合!准备跟我出发."山本吩咐卫兵.

    "长官,你是要出城去打虎吗?一中队和二中队刚换防,还没给我们拨回新兵,这时候带兵出城,城里太空虚了.请长官三思."赤尾说道.

    "看紧城门."山本果断的说.但他的心里也掠过一丝担忧,去牡丹江换防的部队刚走,这虎就来县城跟前咆哮挑战,这多少让他觉得有些奇怪.其实等那些换防的部队回来,也并不能增加多少战斗力,野田一定是把那些刚从国内送来的预备役新兵,用来交换他手下这些久经战阵的老兵.

    山本喜欢这个哮天虎这个对手.在北海道的时候,他很热衷于去山林里狩猎.但他从不会开枪射杀那些吃草的鹿和兔子,他只对狼和熊有兴趣.他有时候也猎杀些大雁和鹰,但那一定是它们高高的飞在天上的时候.山林对他有强大的诱惑力,也正因为有了这些凶猛的兽类.

    现在就有一头无比凶猛的野兽在不远处向他亮起尖利的牙齿,这感觉使他的血都热起来了.山本相信自己是强大的,强大到足以战胜任何对手.他喜欢享受杀死猛兽的感觉,更加迷恋那过程.况且,这猛兽以前曾经咬过他,咬得他伤痕累累.在梦里,他都想把这虎杀掉,撕碎.

    这样厚实的雪,会留下对手逃跑的脚印;这样晴朗的上午,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追赶上对手.

    门外响起汽车的引擎声,山本去墙上摘下军刀,动作坚定.

    6.

    "把兄弟真尿性!跟前方圆百里的绺子,就数你的崽子最凶了!"占山好看着山下面的战斗,不由得夸道.

    "大哥见笑了.再过一会儿,就看大哥的家伙硬实不硬实了."肖天虎淡淡说道.

    "把兄弟的绺子谁也比不了啊.有能打的,有能算计的.那个老白毛真就算计得这么准?你说一会儿县城里的小鼻子会追过去吗?"占山好道.

    "没影子的事,他从来不乱说."肖天虎道.

    "你是咋把这些人划拉到你绺子里去的?这个老白毛我没吃这碗饭的时候就听说过他,他咋就甘愿在你绺子里做一个翻垛子的?"占山好侧头问道.

    "义气.咱们走这阴山背的,失了这俩字儿,早晚得跟大烟炮一样下场."肖天虎看着山下,顿了顿接着说道:"谁都跑不了."

    "那是那是....."占山好的话咽了回去,县城大门里涌出一队人马,前面依旧是黑狗子骑马开道,后面跟着穿了牛屎黄军装的日本骑兵,最后是两辆载满了士兵的卡车压阵.队伍虽然长,但行进却快,不大的工夫就隐没在远处的山冈后面.

    "大哥的绺子一会儿别落在后面啊,县城里那么多好嚼货,去晚了可就被老弟吃了."肖天虎的心里有一丝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攻打县城,攻打日本人占领的县城,以后蹦蹦戏里会有有人唱这段吧?肖天虎挺直了身子,觉得自己就是戏文里那古代打官府,换朝代的英雄.

    "把兄弟放心,没点尿性的谁敢吃这碗饭?老白毛说得对,这样两个绺子混在一起打确实好,哪个装熊,哪个是憋茄子,互相都看着呢.不抢着玩命那才怪了.我看哪,咱两个绺子合一起算了,你做大当家的,哪天高兴了咱兄弟也学那闯王,打进京城去了了景儿!"占山好一番话说完,神情显得很豪迈.

    肖天虎的心里也被他说得痒痒起来,但他的表情却沉静:"大哥别打哈哈了,老弟哪能做大哥的当家的.还是先砸下这县城再说吧."

    四周安静下来,只有山风掠过林梢的声音.城门虽没关闭,却已经禁止行人进出.肖天虎看一眼县城,心里盘算着疤瘌眼他们现在该已经盯好位置,准备动手了.早上疤瘌眼带了一些枪法好胆子大的崽子,化装成算卦的,剃头的,还有抬棺材的混进了县城,就等着攻城开始后,里应外合.

    身后的林子里很静,但能偶尔听见马匹低沉的喷鼻声.昨天夜里所有的马都没喂草料,早上进入林子后,才给马匹的嘴上挂了草料袋子,马极饿了,都闷头老老实实吃草,不叫也不乱跑.马匹边上的崽子却很紧张,出发之前只知道要干一票大的,却不曾想过是要奔这县城下手.都盯住四梁八柱掌柜的,盼望那出击的命令来得迟些,最好是取消了,直接返回山寨才好.小命就一条,城墙上架着机枪呢,那子弹只要招上一颗,就吃啥都不香了.

    听说过合伙做买卖,合伙去山里打猎,甚至合伙种地,但崽子们还真没见过胡子合伙砸窑的,都觉得有些别扭.虽说是混合在一起了,但也都各自寻了自己绺子里的兄弟待在一起,这样才觉得安全些.等的时候久了,老鸹沟的崽子中有烟瘾的,蹲在地上用火柴赶紧烧一个烟炮过瘾解馋.鹰嘴砬子的崽子,还在戒着大烟,此刻一闻到那糊香味,馋得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嘴,恨不能上去抢来吸它几口.虽然这样想,但却没有人敢动弹,新来的大当家的看起来心肠比铁还硬,比冰溜子还冷.山规现在还贴在山寨里,大烟炮那个琥珀人还冻在树上,要是犯了戒条被大当家的抓住,那死法不知道会有多难受.在要命还是要大烟的选择上,傻瓜也会选择前者.鹰嘴砬子的崽子抓心挠肝般难受,恨不能现在就冲下去.用命去厮杀一阵,啥瘾头也会抛到九霄云外.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许多,占山好从怀里掏出怀表看了好几次,又抬头看天上的老爷儿,面容焦急.

    "急也没用.心急吃不了粘豆包.要是现在动手,还不被他们返回来包了饺子?成了人家的嚼货了."肖天虎悠闲的掏出一根烟点上.

    "大晌午正瘪着肚子呢,又是粘豆包又是饺子的,肚子里的馋虫被你说的快爬出来了!咱说好了,砸完窑去你那里喝酒,吃弟妹包的饺子.把兄弟大婚哥哥我没赶上,这回补上礼数.我那儿有个大鼻子造的洋戏匣子,放上唱片搁手一摇,它就自己唱曲儿,等回去就送给弟妹解闷."占山好说.

    肖天虎面色缓了缓,表情立松弛了下来.花狸猫在山里干啥呢?还在给孩子做小衣服吧?那些小衣服真精巧,花花绿绿的,没两个巴掌大,看上去心就软得彻底.只是他担心这些衣服太小了,他的儿子咋会那么小呢,他能穿进去吗?

    先谢过大哥了."肖天虎难得的笑了笑,甚至连句推辞的客套话儿都没说.有个洋戏匣子陪着她和儿子,多好的主意!不但这次砸窑不让她跟着,以后再也不让她舞枪弄刀的了.等生了儿子,干脆在省城买个宅院,让她专心带儿子.可是没有她在自己身边的日子,不知道咋过呢.以前她没来山上的时候,自己怎么对付着都行,也没想过这辈子还会享到这种福;但她要是现在离开,估摸着自己就跟那些大烟鬼离开了大烟泡一样,没着没落的,活着都会觉得没劲头.

    "把兄弟,差不多了.敲开骨头吧!咱好喝他的骨髓."占山好抽出两把驳壳枪.

    肖天虎浑身的筋肉神经一下蹦紧起来,他抬头看了看老爷儿,掉转马向着林子里走去.

    崽子们正杂乱的散在林子里,见两个大当家的进来,马上紧张的站立起身.肖天虎伸手要过一个崽子手里的三八大盖步枪,又转过马头.

    "大哥,你带一半人马去砸东门吧.别分你的我的绺子,只扒拉着数马就行.今天不分四梁八柱,除了你我,其余都是崽子. "肖天虎说着拉开枪栓,看了看枪机上面的"大盖",使劲推上一颗子弹.那边占山好骑马划了个圈子,大致包括进去了一半人数,那些人马跟着他,悄悄从林子里向东潜去.

    "都上马.枪一响都给我冲下去,砸开县城!头功按规矩开拆!谁要是往回缩,我下一枪敲的就是他脑袋."肖天虎说着慢慢驱马走出了林子,把枪的准星罩住城门楼上的哨兵.城门距离很远,那里的人也只能看见一个个模糊晃动的影子.

    好像过了许久,一声清脆的枪声,城门楼子上那个来回走动的人影一下不见了.

    许多时候,恐惧紧张只在事情发生前才会有,真的到了节骨眼上,那紧张反而会成为动力.胡子们齐发一声喊,刚抽足了大烟一样兴奋的冲下高岗,跨下的马被催得四踢翻飞,几百匹马扬起的雪花把山冈变得下了大雾一般.两个绺子互相较劲,谁也不甘落在后面,都怕给自己的绺子丢脸.

    肖天虎没有跟着冲下去,飞扬的雪沫子渐渐落定,他竟觉得有些寂寞.县城那边的枪声已经过年放鞭炮一样稠密的响起来,肖天虎脑袋里竟还残留些温暖的景象,花狸猫,儿子......他抽出驳壳枪,双腿使劲夹了一下枣红马,冲下坡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