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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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这次砸开县城,一定从小鼻子手里抢些大米,都他妈的快忘了大米啥味儿了"占山好骑在马上,从腰带里掏出肖天虎给他的大英香烟,哈腰凑近马背,两只手合拢挡住北风,划了两根火柴才点着了烟,狠吸了一口,说道.

    大米!肖天虎的心抖了一下.干爹要不是为了田里那些大米,能死在那些开拓团的枪下吗!一想到日本人,肖天虎的心里就堵得慌.他想不明白,那些个小短腿小个子的日本人,咋就把这么大的东北给抢了;咋就把老百姓那点度命的地给抢了;咋就说不让中国人吃大米,就马上不能吃了!

    胡子也抢东西,但胡子没有抢这么大地盘的野心;胡子也抢粮食,但不会都拿走,总要留些够活命的粮食给苦主;胡子更不会大树连根掘,把长庄稼的田地也给抢走.

    日本人才是胡子,最凶狠最残忍最下作的胡子!肖天虎牙紧牙关,眼睛紧盯着县城上面飘着的膏药旗.

    几乎从东北最早的移民开始,就一直在跟被唤做小鼻子的日本人打着交道.开始的时候,日本人过来得不多,但都身体强壮面目凶恶,无一例外全都游手好闲,宁可做不赚钱的生意,也不干活不种地.跟中国人相处得时间久了,都知道他们在日本的时候不是闲散的浪人,就是矿井下有黑天没白天,有今天没明天的矿工;还有些退役的军人.这些人走路的时候都跨着一柄细长的精钢刀,抽出来晃得人眼睛不敢直视.有些生意赔了的,或是吃了官司的,索性就直接上山做了胡子,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

    慢慢的,东北的日本人多了起来,人员结构也与最早的这批不同.后来的日本人,都带着到东北安家落户的架势,领着老婆孩子来的,来种地.他们给自己起了个名儿,叫"满洲开拓团".东北太广阔了,土地肥沃人又少,来几个异族种地,也抢不了自己的饭碗.没有人认为这是什么坏事,至少在路上走的时候还能多看见几个人,他们的一些怪异的穿着和习惯,也能给寡淡的生活添一些谈资.况且,东北人本身就十有八九是外省闯关东过来的,也不算是这块黑土地的主人.东北人就这样平静的接受了他们.

    可是过了没多久,东北人就发现这些小鼻子并不如想像中那样老实.

    说是"开拓团"但并不见他们去开垦了多少荒原.既想种地,又不开荒,那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当地的农民手里抢地."开拓团"的成员虽然种地,但却是给配备了枪支的.东北的农民没见过带枪种地的同类,就与他们在心理上有了些隔阂,跟他们也就疏远了许多.

    但这些善良的人们想错了.狼就是狼,惹不惹它,它也是要吃荤腥的,不会因为人的善良而宁可饿着自己的肚子.

    "开拓团"先是建了许多独立的村子,东北人叫"日本屯".渐渐的他们大概发现开荒太累,或者发现旱涝保收的地块差不多都被中国农民早就开垦了,他们就开始"买地".

    "买地"的价钱便宜得吓人,而且是统一定价,不分好地坏地,一概五块大洋一亩.没有任何东北人认为这是在"买",都知道带枪的小鼻子来横的,要开抢了.

    明白狼要咬人也没用,它仍旧会豪不犹豫的直奔喉咙下口.

    闲暇的时候,总能听见日本屯里传出的整齐的口号声,练刺杀时候的呀呀怪叫声.政局混乱,内战不断,这样的武装力量在中国没有人过问,官家自然也不敢去招惹.没有了管束,小鼻子"买地"就顺利得多了,跟胡子绑肉票的顺序差不许多.先是给官府施加压力或者舍出几个小钱打点一番,然后就通知各村开始"买地",价格是一样的,童叟无欺.

    你不卖?这由不得你,把钱给你往桌子上一摔,你那地就归了我.也许你第二天再去田里耕作,就看见有人已经在干活了,背着枪在干活.你顾命你害怕,但还是要吃饭,不然就饿死了.那好,你来给我干活,我给你饭吃.这样的境遇,连佃户都算不上,最多只能算个长工.

    干爹除了旱地,还有一小块水田,每年都能得半缸油亮的的大米.大米虽香但产量低,是希罕的嚼货.虽然好吃,但吃了它干农活,远没有苞米面大饼子和窝头抗饿.所以干爹除了给肖天虎留下一瓦罐解馋,剩下的就都卖了换钱.这一年雨水调和,稻子还没成熟,饱满的颗粒就把稻杆压得弯了.干爹边放水田里的水,边跟肖天虎说要多留一瓦罐,让他就着鱼汤吃个够.

    大洋是保长送到地头的,只有两块.干爹的水田差不多有半亩,虽然少,但却在一大片水田的把头,灌溉的水流必须经过这里.

    "这一片水田小鼻子全都买下了.老肖啊,这是地钱,从明儿个起,你就不用来照顾这地了."麻保长说着把两块大洋放到了田埂上.麻保长原是个出名的地痞无赖,据说跟胡子和开拓团都有些不明不白的往来.

    "我的田,我不卖."干爹蹲在田埂上,看也不看大洋.

    "别拉屎攥拳头,装横了!你这屁股大的一块地,能多得几口大米饭?东屯子老张家几十亩水田,还不都乖乖的卖给了小鼻子!你这小胳膊能拧过大腿去吗?"麻保长顿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些:"你看,这一大片水田小鼻子都要了,哪家的亏空不比你大?你再穷横下去,怕是连这两块大洋都没了,小鼻子可都带着枪呢!"

    "不卖就是不卖,小虎爱吃大米呢.再说卖了以后,他成家娶了老婆到哪吃大米去?"干爹说.

    "嘿嘿,你想得还挺长远.小鼻子的关东军已经开过来了,别说你这块田了,就是整个东三省,早晚都得挂了膏药旗.好!你既不识抬举,我也没工夫陪你闲咯哒牙,还得去屯子里找别的卖家."麻保长说完转身走了.

    总是听说别的屯子,别的人家被强买了田地,没想到轮到自家的时候会那样的心疼.爷俩几乎一夜没睡,翻来覆去的说着那块水田.公鸡刚叫头遍,干爹就起来了,肖天虎也跟着下地,却被干爹拦下.

    "你在家好生睡觉,晌午去给我送饭.别乱跑,听见没有!"干爹语气严厉.

    肖天虎不敢违抗干爹,重新躺回到炕上.但他的耳朵却在捕捉干爹的动静,他听见干爹的脚步进了灶间,没有做饭的动静,却有轻微的一声金属响动.肖天虎的心一下揪了起来,他知道家里那把沉重的大菜刀,从来跟几个勺子铲子放在一起,这声音只能是在那里发出的.

    干爹前脚出门,肖天虎立刻掀开被,三下两下穿上衣服,也跟了出去.

    林子里露水很重,肖天虎的衣服裤子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有些雾气浮在水田上面,不散也不动,映衬着翠绿的稻子,看了心里就舒坦.四周太静了,偶尔的一声鸟叫也会吓人一跳.

    干爹蹲在田埂上,一动不动,瘦小的身体,青灰的布褂子,好像跟田埂原本就是一体的.肖天虎看着干爹变得佝偻了的背影,鼻子酸得忍不住,赶紧抓一根树枝放在嘴里,使劲咬紧.

    干爹蹲了一会,卷起裤脚下到田里,仔细的寻找杂草拔掉.肖天虎也站起身子,准备过去帮干爹干活,突然他的耳朵里听见一阵异样的响动,赶紧重又蹲了下去.

    是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脚步,是整齐的一群人的声音.肖天虎向雾里努力看去,却只能听见声音,不见人影.等那脚步声到了跟前才看见,是一群日本人,大概二三十个.开拓团虽是种地和砍伐山林,但他们的服装却是牛屎黄的军装,看起来更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军队.事实上,开拓团的主要组成部分,正是些退役的军人或是预备役青壮年.

    过来的这批日本人有男有女,透过树叶,肖天虎能看见一些黄色的马裤,间杂着妇女颜色素净的肥腿裤子.经过的人虽多,但并没人说话,只有脚步声.肖天虎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看见那些男人都扛着乌亮的枪!

    干爹也看见了他们,站在田里呆了一下,赶紧爬上田埂.那些日本人到了地方,跟没看见干爹一样,用手指指划划的,看样子像是在分配每家的田地.不一会,日本人四散而去,女的挽起裤腿下田,男的坐在田埂上抽烟闲聊.

    留在干爹田边的是一个留着连毛胡子的黑壮汉子和一个瘦小的女人.田埂很窄,干爹待在上面影响了黑汉子走路,黑汉子对着干爹大声嚷了几句,干爹站起身来,却没离开.黑汉子经过干爹身边的时候,突然伸出胳膊,把干爹推到了水田里.干爹仰面摔在田里,溅起许多泥水,远处的日本人放肆的哄笑起来.

    肖天虎脑袋轰的一声,想也没想,拣起身边一根树棒子,就冲出了树林.

    干爹从田里爬上来,还站在那里不动.黑汉子似乎有些愤怒,两只胳膊使劲去推他.干爹没躲,黑汉子的手掌推到他身上,却纹丝不动.黑汉子再去推,干爹的右手早已经伸向后腰,菜刀的寒光只一闪,那汉子的脑袋就奇怪的歪向一边,枕在了肩膀上,黄色的帽子也甩进了水田里,身子却还正正的直立着.一道红雾喷射而出,黑汉子慢慢的倒向水中.

    已经站在水田中的日本女人啊的一声惨叫,远处的日本人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都呆了样的向这里看.干爹拔脚就向林子边上跑,离他最近那块田梗上的日本男人最先反应过来,嘴里骂着什么,操起枪瞄准了干爹.

    一声尖利的枪声,把早晨的宁静撕扯得粉碎.干爹倒下的地方离肖天虎很近,肖天虎看见干爹趴下的时候腿脚一软,像是有个土坷垃拌了一下,赶紧跑过去想扶起干爹.干爹却再也没能起来,他后心那里有一个血窟窿,咕咕的往外冒血.肖天虎有些害怕,忙翻过干爹的身子,前胸那里也有个洞,比后背那个洞要大些,血也流得更畅快.

    干爹倒下的时候那把菜刀脱手了,就摔落在跟前,肖天虎伸手去抓那把菜刀,又一声枪响,一颗子弹贴着肖天虎的后脖子尖叫着飞了过去.肖天虎一惊,不是因为那子弹,却是手被干爹紧紧抓住,干爹的手依旧那么干硬有力,只是有些抖动.

    "快跑!"干爹还是那样生气的眼神,把手使劲一带,肖天虎身子猛的向外倾斜,又一颗子弹飞了过去.

    肖天虎站起来的时候,干爹的腿猛的一下伸得很直,身子再也不动了.水田那边的日本人疯狂的喊叫着,端着枪冲了过来.肖天虎再看一眼干爹,几步就跑进小树林,不见了人影.

    晚上肖天虎潜回屯子的时候,听人说干爹的尸首已经被乡亲们埋了,是麻保长跟日本人求的情,才准许埋的.

    4.

    "把兄弟,你了了(看看),那马队当鱼饵咋样?"占山好把烟头摔到地上,说道.

    肖天虎把心神收回来,顺着占山好手指的方向看去,眼睛一亮说道:"像样!"

    一共有十来匹马,从远处向县城走来.人在下面牵着马,马背上搭了许多麻袋.看上去像是县城里的商行去山里驮山货刚回来.

    "这个地界儿好,咋还不见动手呢!再迟些就进入小鼻子的射程了!"占山好急躁的说.话音刚落,就见离马队不远的林子里窜出几十匹马,旋风样的向马队包抄过去.领头的黑马在雪地上非常显眼,转眼就接近了马队.

    镇三山更着急.猫在林子里,左等右等也不见像样的商户驮队经过,眼看着老爷儿就要挂上天中央了,冬天里天黑得早,再晚些时候动手,怕天黑前都撤不回去.谁都知道,要是硬碰硬的去砸县城,就算是能够冲进去,怕是兄弟们一大半都挂了.

    这样的诱敌之计,老白毛提出来的时候,大当家的和占山好都没啥意见.城里本就有一批换防的士兵还没有回来,要是能再逗引出来一些守城的部队,那这次砸县城就十拿九稳了.镇三山很清楚自己是这盘棋中很重要的一个字,走得好了,大当家的那边就能省不少力气;走不好,连自己这几十号人也可能反而被对手吞了.

    这个商队来得正是时候.镇三山冲出林子的时候心里很兴奋,这种规模的商队劫起来可以虚张声势,麻袋里的货物看上去也不少,不知道是啥好东西,正好一并卷回山去.况且站在这个小高岗的位置向县城看去,能模糊的看见城门上的哨兵,能够让他们赶紧去报信.

    没等靠近商队,镇三山就对天开了一枪.马队停顿了一下,见这么多胡子端枪急冲过来,立刻像鸡群炸窝一样,四散奔逃.镇三山双枪齐发,那些跑得远些的马转眼就倒在了雪地上,跟上来的崽子赶紧下马,解那捆麻袋的绳子.

    四五个赶马的汉子早就吓堆碎了,聚集在一起,惊恐的看着镇三山他们.

    "看啥?赶紧滚蛋!我哮天虎不杀你们这样的憋茄子!"镇三山压低枪口,一枪打在他们脚前面的雪上,炸起一片雪花.几个人听罢,看也不看躺倒着的马匹一眼,只顾一溜烟奔县城跑去.

    站在城门楼子上的日本哨兵从听见第一声枪响,就擎了望远镜向那里看.他不相信在离县城这么近的地方会有人敢明抢,等到门楼子下边响起突突的摩托车声的时候,哨兵才意识到报告得晚了.

    黑压压的伪军马队冲在前面,后面是几辆架了机枪的日本摩托车,向着小高岗猛扑过去.

    眼看着要进入子弹的射程了,那些胡子赶紧收拾起麻袋,打马顺着大道狂跑.但伪军的马是刚骑出来的,精力正旺盛,胡子的马似乎疲惫不堪了,越跑越慢.眼看着距离一点一点缩小,胡子的马突然站住,回头猛烈射击,跑在前面的伪军猝不及防,立刻有三五匹马栽倒在雪地上.

    马队站住了,摩托车冲到前面,几挺机关枪一齐吼叫起来.这种"南部式"轻机枪一次射击可以倾泻三十发子弹,射程又远,在旷野里叫唤起来,那动静听起来人的心都跟着颤抖.那边的胡子似乎乱了一下,但马上整理好队形,更加猛烈的回击起来.

    这种机枪的枪托向右边歪斜,俗称歪把子机枪.机枪架在摩托车上,机枪手费劲的躬着腰,歪着脑袋控制着射击,这样的精确程度本就不高,况且坐着摩托车迎战,身边没有填弹的副射手,三十发子弹也就是一瞬间就全部倾泻了出去,然后机枪手赶紧忙着换弹夹.这样一来,机枪的威力并没发挥出来,倒显得有些局促.

    胡子那边并没有多少马匹倒下去.趁着机枪嘶叫停歇的那一刻,一匹高大的黑马窜出来,马上的镇三山用驳壳枪扫了一个连发, 一辆摩托车的驾驶员猛的向后栽倒在车座上.胡子们发一声喊,竟然反向着对手冲了过来.马背上的胡子骑术很好,在马匹向前冲锋的时候,胡子们双手端枪稳稳的射击,丝毫不影响精确度.

    冲在前面的几个胡子的马被射中了,倒下的马匹随着巨大的惯性在溜滑的冰雪上滑出很远,后面的胡子没看见一样,丝毫不停顿,跨过倒下的马继续着冲锋.

    反击来得猛烈而突然,伪军明显有些乱了,已经有些人悄悄的掉转马头,随时准备往回跑.没有了驾驶员的摩托车上那个机枪手,慌忙站起身来跳下车,还没等站稳当,就被一颗子弹推倒在地上.这像是一个信号,伪军齐齐掉转马头,向县城狂奔.后面的胡子呐喊着竟然跟着追了过去.离城门越来越近了,膏药旗清晰可见,上面的圈像是一只惊噩的眼睛,看着胡子们狼群赶羊一样的追着伪军.

    摩托车声嘶力竭的吼叫着,颠起老高也不减速,终于赶在伪军的马队前面逃进了城门.胡子们停下来,示威般的齐举起手里的枪,喊叫了几声,转头向来路返回.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