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2)


本站公告

    1.

    远远看去,一条纤细的乌珠河把珠河县城分成了两半,城门也只有东西两个,人流就从那里进进出出,寻食的蚂蚁一般.冬天的乌珠河,就像一条弯曲着睡了的银蛇,有风吹过,卷起河面上的细雪,就好似银鳞飞舞,那蛇便有了生命,便活了.肖天虎每次经过这条河,总有一些沉淀的记忆泛起来,有时候冷峻的脸上竟能浮起些笑.

    肖天虎勒住马,这枣红马咯噔一下就站住了,肖天虎不喜欢这样听话的坐骑,这样的马在战斗中没有自己的思考,速度和瞬间的冲击力也差,但黑风现在正被镇三山骑着,藏在远处的山林里.肖天虎站在一个山岗上看那河面.山冈上有些稀疏的灌木,正好挡住马,人骑在马上能看见河面和县城.那些小时候一起抽冰尜的伙伴现在都在哪里?他们都在干啥?自打做了胡子,肖天虎就再没回干爹住的那个三道弯屯子,就是烧纸扫墓,也赶在半夜去.今年的河面很宽阔,秋天一定又是洪水泛滥,这样的冰面抽尜最好了,跑出多远也没障碍.

    "这河里鱼还多吗?"肖天虎像是在自语.

    "多!等砸完县城,用手雷炸几个冰窟窿,弄些大哲罗吃.妈拉个巴子的,要不是小鼻子来了,这条河就是咱自己家的养鱼池子啊."占山好也勒住马,应道.

    "是啊."肖天虎像是在叹息.

    是啊,小日本不来会咋样呢?肖天虎细眯了眼睛,仿佛在问那河.或许他会是个本分的农户,这时候正在跟干爹在搓苞米粒子吧?地虽不多,可种啥得啥,苞米棒子长的比胳膊还粗;秋天的谷子,像是耷拉着的小狗尾巴;水田里的大米,脱下壳就亮汪汪的,新米存上一年,那油润的光都不会消失,这样的米蒸出的饭,满屋子香,吃一口筋道耐嚼.

    每年的粮食都不愁不够吃,干爹虽然瘦小,但活计做得好.秋天里自家的庄稼收拾完了,总还有大块的时间去做短工.到了结帐的时候,瘦小的干爹赚的钱竟能抵得上两个壮劳力.小时候肖天虎去地头给干爹送水送干粮,看见过干爹做活计.庄稼活里数割地最累,活计最急,赚得也最多,东家都怕捂了大雪,糟蹋了粮食.那活计躬腰撅腚的,手里还攥了镰刀不停的忙活,一般人坚持不了几袋烟的工夫那腰就疼得跟要断了一般,再挺下去,就麻木了.尤其是割黄豆,要齐根割断,不能留了最下面的两个豆荚,那腰需悬空弯成一张弓样,并长时间保持着姿势边割边行.

    "磨刀不误砍柴工."大伙都这么说,其实是想趁磨刀的时候伸展一下酸麻的腰杆.

    别人除了镰刀之外,还会随身带着块磨石,等累了的时候就磨那已经钝了的刀刃.干爹的磨石却放在地头,只午间吃饭的时候磨刀,其他时候根本看不见他直腰.干爹除了手里用的,随身还带了两把镰刀,十字样的斜插在身后的布腰带上,等到一把镰刀钝得割不动了,立刻反手抽出身后的,接着割.

    肖天虎最爱看干爹割地.干爹割庄稼的时候,瘦小的身子几乎被庄稼淹没,只能看见他前面的庄稼刷刷的躺倒,却不见人.那活计是论垄或者论亩得工钱,干爹割得多,自然赚得也多.干爹不但割得快,而且割的时间也长,各家都争着请干爹过去做活计.能请到干爹的人家,老老少少都会站在地头,看干爹割地,看大戏一般的伸长了脖子.

    有时候割庄稼的其他短工也会站起身子看干爹,忘记了干活.都说干爹的腰是铁打的,胳膊是木头做的,不知道累也不知道疼.

    干爹有这样的体力和耐力,肖天虎知道是咋回事.他半夜起来撒尿的时候,总能看见干爹在小院子里蹲马步或者舞弄拳脚.干爹蹲马步的时候,夜色里看去像是一段静止的木头桩子,手臂上还挂了两只装半下子水的木桶.

    干爹有功夫,但他从不对外人说起.待肖天虎长得大了些,从干爹喝酒稍微过量的时候得知,干爹是世传的练家子,在山东老家失手打死了两个蛮横的地痞无赖,为躲官司,闯关东到了这里.

    那时候肖天虎虽小,心里却总有仇恨的影子.他忘不了那个劫走了他亲爹的大花脸,他强烈的想跟干爹学武功,但干爹不允,只让他去私塾好好读书.干爹说,报仇也好,打架也好,只要杀了人,这一辈子就别想安生了.

    但干爹最终还是妥协了.干爹晚上练功夫,肖天虎也不睡觉,跟在干爹身后一招一式的比划,甚至在干爹回屋躺下的时候,他还自己在院子里舞弄.干爹实在拗不过他,在答应教他之前,让他发过誓,不能用武功来打架,更不能用来杀人,仇人也不行.肖天虎现在还清晰的记得,当时自己是满口应承下的.

    肖天虎练功很刻苦,从不用干爹督促.很多时候,他很想在哪个小伙伴身上试一下功夫的威力,但干爹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每天都警告他不许显露功夫.

    直到有一天,肖天虎才知道几年的功夫没有白练.那年月,胡子进屯是常有的事,老百姓总是把粮食钱物藏得严实,一般没大损失.官家也抓胡子,但收缴下的财物,却从不还给老百姓.

    胡子是狼,官家是虎,老百姓就是羊.官家和胡子在长期的争斗中都练得身手矫健,越来越狡猾凶狠,老百姓却只能挨着,只能练那藏钱物的功夫;或者求菩萨保佑,让自己免遭噩运.

    肖天虎记得,那是个初冬的下晌,稀稀拉拉的落了一层小薄雪,覆盖在还没冻住的泥土上,踩去有些埋汰的泥会沾在脚上.屯子里的人家收完秋,打场也要不少日子,也就是刚卖了多余粮食的辰光,一个胡子的小绺子来了.

    正是难得的农闲时候,屯子里的人有的聚在一起玩纸牌,有的找几个邻居,泡了茶盘腿在炕头上唠嗑.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关里的人闯关东到了东北,住惯了滚烫的火炕,立刻就变得恋家,不愿挪窝.

    两个胡子闯进来的时候,肖天虎正跟干爹数卖粮食的钱.干爹庄稼种得好,打短工赚得又多,肖天虎是屯子里很少几个过年能穿上新外罩的孩子之一.干爹正盘算着今年过年给他买双新棉鞋.新棉鞋里垫上砸得松软的乌拉草,暖和又轻快,一个冬天下来,能把脚上的茧子都养没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卡跟头压死个跳猫,偏得啊!"一个胡子进来就奔干爹手里的钱抓去.胡子看来是个没成多大气候的小崽子,手里没有喷火的家伙,都是单手执大片刀.肖天虎从炕里站起身的时候,那个胡子已经软呼呼的趴在了炕沿上,一动不动.

    肖天虎第一次看见干爹出手伤人,那动作实在太快了.干爹抓住那只伸过来的手,使劲往怀里一带,那崽子就踉跄着栽了过来,干爹另外一只手并成掌,在崽子低下的脖子后面闪电般的一斩,肖天虎能清楚的听见骨头碎裂的动静,随后那崽子就老实的爬下了.

    另外一个崽子还没等反应过来,肖天虎一个"哪吒探海"从炕上直向他射去.火炕有半人高,他猛弹出去的脚尖正踢在那崽子的嗓子上,崽子勾喽一声怪叫,仰面倒下.肖天虎身子还在空中,早已微曲了膝盖,落下的时候正顶在崽子的胸膛上,巨大的惯性让崽子的胸骨咔嚓一声塌陷进去,等肖天虎站起身,那崽子就只剩下一口出气了.

    干爹赶紧掀开炕上铺的席子,手指并拢,瓦刀一样在炕上划了几下,泥土利索的裂开,露出了板砖,然后把炕砖抠起来,能看见下面几条凌乱的烟道,已经被烟熏得漆黑.干爹抓起趴在炕沿那个崽子,通的一声扔进了烟道里,肖天虎早已看明白了,也把地上那个崽子拖起来,跟干爹一起抬着扔进了烟道.完事后,爷俩赶紧把砖头凌乱的摆布上,重新铺上席子.屋子里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干爹拿起扫帚出去扫地,扫完那些泥脚印进到屋子里,又慢腾腾的泡了一壶黄芪叶子水,俩人喝起来.

    "爹,你不是说学了武功不能伤人吗?你咋还动手?"肖天虎问道.他自己都不明白,杀人这样大的事儿,怎么会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这一刻,就算是天马上要塌下来,他也相信干爹会顶住的,他不害怕.

    "唉,练了这个,连自己也管不住自己这手了."干爹看着手掌,叹了口气,接着道:"小虎你记着,别人不动手打你,你绝不能打别人!别人要是打你,你也管不住自己心,管不住自己的手."

    "我记住了,爹."肖天虎道.

    俩人坐在炕沿上边说话边喝茶,拉家常一般,全忘了屁股地下还躺着两个死倒.俩人甚至还商量起过年穿的棉鞋,什么样的好,什么颜色的喜庆.

    一壶水快要见底的时候,院子里闯进一群胡子,吵吵嚷嚷,很焦急的样子.几个胡子踹门进来,端着土枪,干爹赶紧把肖天虎拽到身后.胡子们并不搭理他们,在屋里屋外仔细看了一圈,转头就走了.他们咋也不会相信,这屋子里的一个矮小的干巴老头,和一个细瘦的少年会杀了两个剽悍的胡子.

    半夜时分,爷俩把那两个死胡子挖出来,用拉粪的架子车运到乌珠河,扔进了河里.

    那一年,肖天虎十五岁.

    2.

    "把兄弟,你的人马到位没有?"占三山语气有些急躁.

    "钓鱼要有饵.没找到鱼饵呢,现在到了有啥用?"肖天虎慢慢回答.

    "钓鱼,真得有耐心烦儿啊.要弄张大网给他们一窝端了多畅快!"占山好说.

    "撒网弄不到大鱼.再说了,哪掏弄这么大的网去.没大网又想吃鱼,就得这么张罗."肖天虎道.

    "我爹不种庄稼,就在这条河里打鱼为生,从小我就是吃着这河里的鱼长大的.弄鱼,你咋能有我明白?"占山好的表情生动起来:"下懒钩,憋亮子,用搅罗子,撒旋网,老哥都会呢."

    "我也会."肖天虎神往的道.

    俩人说着说着,都忘记了马上要进行的厮杀,仿佛两个农闲时候唠嗑的闲汉.

    跟干农活相比,肖天虎更愿意做个打鱼的渔民.乌珠河平时水虽瘦,但鱼多.屯子里的老人常说以前这条河是"一河水,半河鱼.".向河边走的时候,还没看见河水,河面的腥气就迎面扑过来,能把人心底那些原始的记忆唤醒.

    撒网捕小鱼,下钩钓大鱼,干爹总这样说.他爱打鱼,但从不弄那些小鱼羔子.肖天虎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盼着听见自家水缸里扑通扑通的动静,那是干爹的懒钩上有了收获.

    懒钩,就是不用擎鱼竿蹲着等鱼上狗的钓法.干爹把麻绳搓得细细长长的,估摸着能够到河心了,然后栓上自己用粗铁丝做的鱼钩.那鱼钩用磨石打磨得锋利无比,干爹到铁匠铺子砸出倒须,不像一般的鱼钩那样只一个倒须,而是三个,也磨得尖利.鱼钩上挂的饵,是田间捉到的蛤蟆.

    干爹下钩,都是在晚上.麻绳前端栓了石头,干爹站岸上使劲的抡几圈胳膊,把这石头带着诱饵一并扔到河心,绳子的另外一头牢牢的栓在岸边的柳条上,然后就回家睡大觉.

    鱼钩总是早上去起的.这样大的鱼饵,能够吞下的,定是在河底潜行的水里霸王.干爹早上去寻钩,钩上面空着的时候多些,这样的大鱼毕竟不多.但只要有鱼,就够俩人吃上两三天的,还能割几块送给屯子里的邻居.

    肖天虎想起那些大鱼,嘴里就会泛些口水.有次干爹扛回一条大半个人那么长的哲罗,扔到地上还乱蹦,看起来竟有小猪般大小.那肉剖开,鲜红的,油脂有两三个指头厚,也似猪肉一般.用大铁锅炖烂,那喷香的鱼肉像长了腿,欢快的往喉咙里跑.

    干爹还有个本事,能潜进河里半天不上来.干爹在深水里寻那些倒伏的枯树的树洞,或者靠近岸边的土洞,白天,那里面总有些大鲇鱼在睡觉.干爹把手轻轻伸进洞里,动作柔和,摸到鱼身子也不会惊扰了那鱼.顺着身子慢慢的捋,摸到鱼鳃的时候猛的**去,卡紧.干爹浮上水面的时候,手里举着大鲇鱼,那鱼的尾巴啪啪的拍打他干硬的身子,干爹的脸上就会绽开难得的笑.但这样的时候很少,夏天里铲地锄草,庄稼活就像乌珠河的水,长长的看不见尽头.

    肖天虎也爱打鱼,但干爹见他进水一次,就使劲抽他一次.河水养人,也吞人呢!干爹边抽边说,憋气不超过半袋烟的工夫,就别想下水!

    每次肖天虎偷着下水都逃不掉这顿抽打.干爹只要在他胳膊上用指甲轻轻一划,就能看出门道.胳膊上如果起了条白花花的印子,干爹二话不说,就出去寻找趁手的树条子.肖天虎不跑不躲,任凭他抽,心里使劲想着河里没弄上来的大鱼,皮肉上的疼就减轻了几分.

    河水吞人,肖天虎是知道的,但他经不住那鱼的诱惑.每年的六七月份,乌珠河总是要张狂一次的.那时候的乌珠河,就像一个喝醉了的魔鬼,把河水到处泼,到处洒.河水漫上河堤,盖住道路.有的年头还冲进田地里,把庄稼一卷而走,那些原本在岸上看起来茂密的柳条通子,就只剩下几片绿叶浮在水面上摆来摆去,仿佛溺水的死倒漂浮的头发.

    乌珠河每年的这次涨水,是场灾难.分不清哪是河岸哪是河道,黄荡荡的一片大水从上游奔涌而下,夹杂着草垛,家具,大树,屋架子,还有死去的牲畜向下游滚滚而去.骑在树杈上,肖天虎还经常看见水面上掠过淹死的人,都面朝下趴在水面,仿佛在察看水底的秘密.

    大水退去,乌珠河立刻变得清澈见底.屯子里的人会在树丛里,草甸子上甚至大路上拣到不少有用的物件,柜子箱子还有衣服之类的.水还送来很多鱼,就连马蹄子踩的窝里都有小鲫鱼和柳根鱼.但同时有些死倒被留在了岸上,干爹会带着屯子里的人把这些死倒掩埋起来.有次肖天虎跟着去看,那人趴着的时候还没啥可怕的,待翻过身,肖天虎差点没呕吐出来.死倒浸泡在水面下的肚皮和脸面都被鲇鱼撕扯得乱糟糟的,肠子都吃光了,里面竟然存有些鲇鱼,虽然出水了,还死咬住人肉不放.从那以后,肖天虎再没吃过鲇鱼.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