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瘌眼第二枪正打在刚转过身的机枪手的胸膛上.屋子里弥漫着大烟膏的香气,机枪手倒下的时候,把那盏烤烟膏的小油灯给压翻了.边上的另外一个崽子从椅子上扔了烟枪,手刚摸到大枪,也挨了一颗子弹,又坐回椅子上去了.
大烟炮的绺子人称双枪胡子,每个人平时都是真枪和烟枪不离身.镇三山他们解决掉另外一个屋子里的三个崽子,抱了机枪冲出屋的时候,一点动静也没有.山上的崽子正在瘾头发作的当口,烟枪换长枪的时间就慢了许多.等镇三山他们冲到不远处的时候,一些崽子才端了枪晃出木刻楞.刚一露头,立即被密集的机枪子弹压了回去.
肖天虎在枪声刚一响起的时候就下令崽子们赶紧冲上去.他没想到枪声会这样早就响起,上面只有镇三山他们六个,一但被过早发现遭到阻击,生死就只隔了一线.他不想失去镇三山,最早起局时候的老底子,就只剩他一人了.能够完全信任的,在绺子里也只有他和二毛子了.他甚至后悔让镇三山去砸山门.但除了他,又没有更好的人选.镇三山虽然外表粗糙,但胆大心细,枪法功夫都好,让他去做什么事儿,从没有拉松套的时候.
"把枪榴弹准备好!"肖天虎边向山上冲边对二毛子说.二毛子在国界那边摆弄过这玩意,所以跟日本人交战时缴获的两只掷弹筒就给了他使用保管.
镇三山他们再前进,却是难了.山上的崽子们逐渐恢复了战斗状态,子弹从房子的两边,还有窗户上射出来,镇三山身边的两个崽子中弹倒下了,有一个没断气的,趴在雪地上艰难的举枪射击.肖天虎他们冲过来的时候,镇三山跟疤瘌眼的枪里已经没子弹了,正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急促的喘息着.
"别打房子,瞄准山洞,把剩下的几颗榴弹全射进去!"肖天虎拉着花狸猫,躲在一个子弹射不到的死角里大声吩咐二毛子.
二毛子闪在一棵树后面,没出声,只皱紧了眉头大致估摸了一下到山洞的距离,然后取出焊了四片小尾巴的枪榴弹,在山石上磕打了一下榴弹的屁股,赶紧装到掷弹筒的枪筒上.这种91式掷弹筒的炸弹,其实就是装了平衡尾巴的手雷,利用枪弹的爆破力推向远处.手雷需要事先击发,如果早了,射到目标的时候会被人及时的躲开;击发后射得晚了,射手又太过危险,擎着一只随时都会爆炸的有翅手雷,还能够保持良好的射击姿势,确实是件难事.
轰!掷弹筒的空包弹实在是太响了,树上的积雪扑扑的震落了下来.一只黑色的榴弹在白雪的映衬下大鸟一样向山洞口疾飞而去,十分显眼.丝丝的破风声清晰的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时间算计得恰到好处,榴弹在洞**炸了.但却没钻进山洞,打在了洞口的边上,把棉门帘撕得粉碎.洞口完全暴露出来,黑呼呼的像一张惊讶的大嘴.
第一颗榴弹还在空中的时候,二毛子已经麻利的取出第二颗,击发后稳稳的射了出去.洞口的硝烟还没散去,第二颗榴弹就准确的穿过烟尘,钻进了山洞.山上山下的枪声都停下来了,每个人都像是在等待什么.过了一瞬,山洞里轰的闷响,洞口猛的喷出一股浓烟.
第三颗,第四颗,几乎能看见它们追逐着钻进了山洞.洞口的石头被震得纷纷掉落.
"大当家的!"一声女人变了调的嘶喊。大洋马突然从木刻楞后面跑出来,直奔洞口.刚跑出不远,就被一颗子弹猛的推倒在雪地上,挣扎几下就不动弹了.
"山上的弟兄们听着!你们大当家的已经被炸死了,你们趁早反水,我们大当家的说了,要走要留都随你们!"老白毛的两只手掌合成喇叭状,拼力向山上喊.山上山下都静着,只有老白毛的喊话在一波波的回荡.
木刻楞里住的几乎都是地位低下的崽子,身体和精神早已被烟土侵得绵软,此刻见住了大当家的山洞口一个劲的喷吐着烟火,山下的对手又强悍凶猛,坚持下去怕只有死路一条了,就都起了反水之心.虽然心里想的是一个路数,但没人敢先走出来,胡子反水,必杀无赦,哪个绺子都是这样的山规.
"再不出来,搁炮轰了!"镇三山站起来大喊,粗豪的声音透着骄横.
山上的崽子哪见过枪榴弹,真当成了威力巨大的火炮,听了这话,几乎抢着举枪转出房子.山下众人发一声喊,冲上去把他们的枪给缴了.
"进洞看看!"肖天虎用枪指点着几个崽子.想了想又喝住他们:"带上几个挡箭牌,让他们在前面趟道儿."
崽子们狼入羊群般闯进那些大烟鬼的队列中,利索的揪出几个.山洞里的掌柜的个个都凶残,如果没死,烟雾中这样摸进去,十有**会做了他们的靶子.被抓出来的几个不停挣扎求饶,但早上的烟瘾还没过足,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此刻哪有力气挣脱这些强壮的崽子.
崽子们捆几个火把点着,推了几个脚步散乱的烟鬼隐进洞口的烟气里.众人都凝神听里面的动静.山洞口静悄悄的,只有些没有消散的硝烟还在吐着.过了没一会,里面突然传来杂乱的枪声.
"再进去些人,谁活抓了大烟炮,这寨子里的银钱随便拿!另外准许五天工夫,去城里消遣!"肖天虎冷冷的说:"记住,是那个脸上长白瘢的!"
语调虽冷漠,但崽子们听了无异吃下虎鞭人参,都纷乱的喊叫着,兴奋的往洞口冲去.绺子里山规太严,这样的奖励还是第一次听见.
山洞里的枪声渐渐稀疏,洞口的硝烟也散得差不多了.枪声刚一停下,就见几个崽子拖着个瘫软的大汉从山洞里涌出来.崽子们面色欢快,各自伸出手,有抓那汉子衣服的,有抓胳膊的,有的没处插手,就紧紧揪住汉子的一绺头发,都唯恐失去了这头功
肖天虎走过去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沉重.
"哮天虎,你坏了绿林的规矩!响马不踩马,你怎么跟道儿上的朋友交代!"大烟炮仰起一张斑斓的大脸,咬牙切齿的说.那脸上的血流过惨白的白癜风,加上火药熏烤,红黑白相间,显得狰狞凶狠.他的腿已经被血浸透了,软塌塌的向外斜着,看来已经断了.
"你算是什么响马!"肖天虎一脚踹过去,大烟炮闷哼了一声,躺到了雪地上.看着那张绝望的脸,他突然楞住,记忆中有些东西被唤醒了.这样的一脚,当年在小河边上,这个倒在地上的人就是这样踹了他的,只是那时候他还太小,只知道哭.
"大当家的,今天折在你手里,没啥说的,你给来个痛快的!"大烟炮挣扎着坐了起来,吐出一口血沫子,说道.
"痛快的?"肖天虎按了一下脖子后面不住抖动的黑痣,声音轻得像在呓语:"秧子房的,给他挂甲."
"好嘞!让你们看看咋样冻糖葫芦的."林小辫畅快的应道.他带了两个崽子拎起大烟炮就向一棵高大的柞树走去.
众人沉默地看着,虽不出声但心里都有些纳闷."挂甲"这样惨烈的处死方法,若不是有深仇大恨,胡子一般是不会轻易动用的.大当家的今天的神情似乎有些异样,镇三山忍了忍,没问出声.
"哮天虎!老子做响马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腿肚子里转筋呢,今天你把我插了,明天老子变厉鬼也饶不了你!"大烟炮被林小辫按在地上扒光衣服,人立刻冻得全身紧缩,但仍高声叫骂.
花狸猫看一眼那雪地上那堆扭曲着的肥肉,转身去了边上的林子里.那些呆站着的大烟鬼此刻仿佛傻了一般,默默看着大当家的被捆到了树上.
大烟炮被麻绳紧紧的捆到了树干上,嘴里兀自大骂不止.林小辫从一个大烟鬼腰间抽下腰带,兜嘴给他勒上,连脑袋一并捆到了树上.
早有崽子去伙房拎出两桶凉水,放在林小辫身边.林小辫甩头把那根细辫子含进嘴里,拿起水桶里的葫芦瓢,舀了一瓢水,慢慢的从大烟炮的脑袋上浇下.那水缓缓流下去,到了脚面的时候已经有些凝固了,一阵山风吹过,大烟炮的身体忍不住抽搐起来.
正是滴水成冰的季节,半桶水浇过,大烟炮的小腿往下已经凝结了一层透明的冰,穿上了靴子一般.水不紧不慢的浇下去,那靴子也渐渐的向上扩展.大烟炮的身体被绑得结实,嘴也勒得只能呜呜的发声,只有一双眼睛通红着,火一样的紧紧咬住肖天虎.肖天虎平静的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仿佛真的是小时候看别人沾糖葫芦.
大烟炮的身体逐渐被穿上了一件这样的冰衣服,只有脖子以上还湿润着,没有冻住.林小辫停了手,卷一根莫合烟悠闲的抽着,等待他头发胡子和脸颊上的水结冰.大烟炮的眼神已经暗淡下去了,慢慢的要合上眼皮.他的吊被冻得缩成了一截旱烟粗细,下面耷拉着长长的冰溜子.
林小辫紧抽几口烟,猛的一脚扫去,那段耷拉着的冰溜子飞出老远,粘下些皮肉吊毛,伤口竟然没有血流出来,都已经冻住了.大烟炮眼睛一下子睁得溜圆,眼神早已经没了凶横,只剩下绝望恐惧.林小辫赶紧在他头上慢慢的接着浇水,那眼神很快就被凝固在冰里.没多久,大烟炮就成了一个透明琥珀里的人了.
肖天虎的眼睛暗了一下,呆立了片刻,转身面向那些低头耷拉脑袋的大烟鬼,眼神立刻冷漠了起来.
"有想跟着我干的,留下;不想在鹰嘴砬子待的,马上走人."肖天虎仿佛累了一样的摆了摆手.
"黑老鸹还知道找个高树搭窝呢,俺就跟大当家的干了!"一个大个崽子在人群里喊了一声.
"兵荒马乱的,到哪也是吃这碗打饭,只要大当家的不嫌弃,咱们就不走了!"众人乱纷纷的嚷着.
"既是做了我的崽子,那就有我的山规.从今儿个起,把你们的大枪和烟枪都收上来,全给我戒了!戒了烟,把家伙发给你们,戒不了的,我插了他!"肖天虎说.人群顿时有些混乱,有几个崽子正打着上瘾的哈欠,听了这话,挪动着脚步想走.肖天虎拔出快慢机,对天开了一枪,那些崽子浑身一震,立刻站住不动了.
"妈啦巴子的,刚才咋没人说走!把这里当大车店了?这崽子是想当就当,想走就走的吗?放了你们,让你们去投奔小鼻子?我看谁还敢走!"疤瘌眼大声喊着,话音没落,抬手一枪放倒了一个已经挪到人群外面的崽子.
"翻垛子的,马上把山规贴上,违令者,插了!"肖天虎说完径自向木刻楞走去:"开堂子,论功行赏!挑片(分钱)."
镇三山盘腿坐在大炕上,眼皮很快就合上了,连续紧张的行军和战斗,突然放松下来,让他无法抵抗疲劳的袭击.稀溜溜坐在他身边却毫无睡意,布满血丝的眼睛登得溜圆.
"山规第五条,入山为幺者,第一次砸窑后可以自寻生路,取开差(抢来的银钱)的十成一用做谋身本金."肖天虎说道.这样的堂子每次砸窑回来都会开一次,大伙已经听习惯了,就都迷糊着养神.
"稀溜溜,你愿意下山自谋生意吗?"肖天虎问.虽然有这样的山规,但自打起局立柜以后,还没有哪个老幺这样选择过.一日为匪,终身与官府和百姓为敌.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暴露了曾经做过胡子的身份,抓住是一定要被砍了脑袋的,官家才不问你做过几天的胡子.
“俺,俺愿意."稀溜溜嚅嗫着说.
大伙一下精神起来,都拿眼睛盯住这个细瘦的老幺.竟然有人愿意下山为民,这个人不是傻子就是疯了.屁大个地方,早晚会被别人捅出这段当胡子的经历,被绑着砍了脑袋,怎比得上在砸窑时挂了舒坦.
"你可知,要是拿了开拆去投别的绺子,或是去为官家做事,必杀无赦?"老白毛说道.他甚至还不认识这个崽子,他觉得这崽子脑筋定有些问题.
"俺知道."稀溜溜说.
"既有这山规,那就赶紧挑片,放他走."肖天虎站起身:"啃富,躺桥!"
那边镇三山的鼾声已经响了起来.
6.
八道岭上那些木刻楞,兴许现在都成了灰吧.肖天虎钻进山洞的时候想像着朱高止带兵去八道岭时,扑空了的样子.只可惜了经营那么多年的山寨了,他想.
山洞里很暖和,不是那种火烧火燎的干热,而是湿润清爽的,初春样的暖和,让人进去就生出些困意.只是还残留些硝烟的味道,进了鼻子并不觉得不难闻.二毛子做粮台很称职,不但从不多吃多占,伙食也调剂得吃着顺溜.进山第一顿饭是一指头宽的"挂柱子"(面条),热气腾腾,二毛子从不忘记他的口味,用火炭烤了几个酥脆香辣的干辣椒,吃下就想倒头睡个痛快.砸朱家大院的兵马都已经疲惫不堪了,早已歇下.但肖天虎却睡不着,不是不困不累,而是因为花狸猫在砸窑杀人后总是无比兴奋.
大烟炮的屋子,是在山洞的壁上掏的一个大窝.屋门被枪榴弹炸得粉碎了,崽子们找了几块木板重新钉一扇门安上,肖天虎和花狸猫就在里面躺下了.
肖天虎渐渐的习惯自己身上没有那种汗水油泥的酸臭味儿,是最近两年的事;里面穿的土布裤衩和袜子上再也没有破洞,也是近两年的事.很多时候,看着油灯下为自己缝补衣裳的花狸猫,肖天虎觉得她不是压寨夫人,而是自己的亲人,那种血脉溶解在一起的亲人.肖天虎从小就不知道娘长得啥样,也不曾品尝过被女人关心爱护的感觉.看着安静状态下的花狸猫,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为啥那样安宁.
但砸窑杀人后的花狸猫,却总是变成一只贪婪的母兽,如同春天里真正的狸猫.
屋子里还能闻到些血腥气,花狸猫关上木门就把肖天虎扑在了坚实的炕上,这种时候肖天虎往往没有什么回应,只任由她呼哧呼哧的扒自己的衣服.待只剩下一条裤衩的时候,肖天虎猛的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手伸进衣服里,用了劲儿的揉搓."使劲儿使劲儿...."花狸猫闭了眼睛不停的扭动身躯.
关于猫与虎哪个是强者,哪个更加矫健灵活的话题,已经延续了不知道多少年.但每次肖天虎浑身瘫软无力的时候,花狸猫总是仍旧保持着挑战的姿态.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看见过肖天虎软弱的样子,这个人就是花狸猫.
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肖天虎平息下来的时候,花狸猫也已经躺下不动了.他有些诧异,搬过花狸猫的肩膀,就着油灯看她的脸.
"你咋地了?身上不得劲儿?"肖天虎低声问.
"嗯,我这个月没来那个.估摸着是有了."花狸猫看着屋顶斑驳的石头.
"啥?你有啥了?"
"还能是啥!你的崽子呗."
"真?天不灭我啊,让我有了后!爹,干爹,我给你们磕头了!"肖天虎光着屁股爬起来,跪在炕上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对花狸猫说:"夜儿个满山点明子(松树上油脂多,燃烧好的那部分),放炮仗驱邪!"
"你消停点吧,刚到这鹰嘴砬子,要摆布的事儿多着呢.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吧."花狸猫扯过被子,转身睡去了.
一夜没睡,又经过了两场战斗,肖天虎这一觉睡得酣畅,招呼起花狸猫,俩人钻出山洞的时候,老爷儿已经下山了.那些大烟鬼们正在戒烟,全部被关在了一个木刻楞里,门口有崽子把守,除了拉屎撒尿谁也不许出来.肖天虎吩咐崽子去屋子里叫出一个岁数大的,问了几句,然后带花狸猫向砬子边走去.
鹰嘴砬子的一侧刀削般的陡峭,暮色中深不见底.肖天虎拉着花狸猫跪在悬崖边上,对着如血的残阳磕了三个头.一年一年,这悬崖底上不知道扔下了多少被抓来干活的劳力.
"爹啊,儿做了胡子,给你丢脸了......"肖天虎的声音有些哽咽,花狸猫惊讶的看着他,她不知道,那样一双冷酷坚定的眼睛里,会流出什么样的泪来.停了半天,肖天虎接着说:"爹,你就快有孙子了,我要让他读书,不会再让他做胡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