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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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望山跑死马,又走了一袋烟的工夫,那鹰嘴砬子看着还是那么远.大伙不知就里,只跟了肖天虎默默前行,虽没人发问,但都提起精神来了,知道今天必有大事.

    接近一个长满了鱼鳞松的山岭,肖天虎勒住黑风,把食指和拇指伸进嘴里,瞬间,一声尖利的呼哨在山间回荡起来.

    大伙正楞着,原本寂静的林子突然活泛起来,几匹马从里面疾驰出来,雪尘扬起老高,转眼就冲到了跟前.

    "老白毛!二毛子!不是让你们在山里看家吗,怎么跑这儿来了?"镇三山兴奋起来,拿手里的树条子在两人身上亲热的抽打几下.

    "来搬家."粮台(绺子中掌管粮草的掌柜的)二毛子憨厚的笑了,满脸的络腮胡子中间咧开一张大嘴,一条贯穿眉毛与脸颊的大刀疤立刻生动起来.他是俄国人和中国人的混血,身材高大,骨骼粗壮,胯下的马显得不堪重负,不停的倒腾蹄子.

    "大当家的,弟兄们都在林子里.啥时候动手?"老白毛不理会镇三山,驱马来到肖天虎跟前问道.他是绺子里的"翻垛子的"(相当于军师),看云识天,抽签算卦,样样精通.

    肖天虎见四梁八柱都围在身边了,把帽子摘下来,磕打磕打上面的雪,不紧不慢的说:"一会儿,去把鹰嘴砬子砸下来,杀了大烟炮.早上就在他那里啃富了."

    "大当家的,自古响马不踩马......"镇三山道不解的说道.

    "他算哪溜子的响马,俺看他连个贼都不如!"老白毛捋一下花白胡子上的霜,说:"专门欺负老百姓,再让他做这鹰嘴砬子的大当家,跟前的人家早晚被他给祸害光了,没了百姓谁来养苦主?我们吃个屁!都得饿死."

    "最近小鼻子希罕上他了,听说要给他改编成啥狗屁大队.他了解附近的情况,那时候,咱们大小绺子还有活路吗?"二毛子使劲擤了一下冻出来的鼻涕,说道.老百姓把俄国人叫大鼻子,日本人叫小鼻子,很形象.

    "老爷儿爬上山尖之前,砸下鹰嘴砬子."肖天虎不再多说,缰绳一松,两腿使劲一夹黑风,向林子驰去.

    张广才岭上的山峰沟壑虽然雄伟,但多是浑厚的线条,并不陡峭,由突兀的岩石形成的山峰很难见到.方圆百里,也就鹰嘴砬子 一座这样险峻的所在.这样的地势易守难攻,历来是胡子盘踞的好地方.大烟炮从他爹那辈起,就占据了鹰嘴砬子,欺男霸女打家劫舍,割据一方.官府组织了几次围剿,都无功而返.

    到了大烟炮做了鹰嘴砬子的大当家的,除了砸窑绑票,还在山上种大烟,割大烟,卖大烟,从四梁八柱到普通崽子,也都抽大烟.连给佛像上供,其中都有许多大烟膏子.大烟炮不到五十岁,筋骨已经被大烟浸得酥软,渐渐无心振兴绺子,那些来投奔他的炮手和崽子,也多半图的是一杆不花钱的烟枪.

    肖天虎虽然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什么地方,但他永远记得大烟炮那张长满白癜风的大脸,也熟悉鹰嘴砬子周围的草木地形.

    那时候他也就五六岁,坐在他亲爹挑着的筐里,一路颠簸,闯关东来到了附近,在一条河边喝水打尖的时候,一群骑马拿枪的人绑走了他爹.他太小了,扑上去拽他爹的时候,被那个领头的白癜风一脚就踹翻在河滩上.

    有许多事情,是后来听干爹说起才知道的.干爹说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河滩上哭,边哭边用石头砸河蛤蜊吃,见干爹过去,以为胡子又来了,拣起块石头就扔了过来;干爹还说,他那时候一开口,就是浓重的山东口音,跟干爹说话一个味儿,都是闯关东过来的.

    后来他还知道了,被鹰嘴砬子抓去的百姓,多半做了种大烟修山寨的苦力,活着就别想出山.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只记得小名是小虎,肖是干爹的姓.

    "大当家的,背冰的崽子抓过来了."水香(绺子里负责警戒放哨的掌柜的)疤瘌眼迎过来,说道.早年间计时多看水漏壶和香柱,所以山里掌握时间就的人就叫了"水香".

    一共六个人,从他们的神态衣着上,肖天虎看出来了,其中只有两个是崽子,另外四个是大烟炮抓的苦力.一问,果然抓的时候只那两个人带了枪.

    "我就是哮天虎.你们愿走的走,愿留的就跟着我干."肖天虎对吓得哆嗦着的几个人淡淡的说.

    "山下也没啥亲人了,就跟着大当家的干了!"几个人都不愿走.

    "你俩带上几个崽子,去敲开大烟炮的山门."肖天虎用手里的鞭子指了指镇三山和疤瘌眼.

    "瞧好吧!"镇三山跳下马,用手捧起一团雪,使劲搓了搓惺忪的眼睛.平日里,他沾枕头就能睡着,这样一夜不合眼,早就困得忍受不住了,恨不能现在就砸下鹰嘴砬子,美美的躺桥(黑话,睡觉).

    俩人挑了四个精壮的崽子,取过背冰用的麻袋和花筐,走出林子.

    鹰嘴砬子周围草木茂盛,有许多山泉,本来饮水不成问题.但一到冬天,这些泉子就不再流,只冻得鼓起一个个大冰包,砸下的冰化成水,连山上喝茶都不够.而用雪融化成的水,长期喝就会骨骼松软,眼睛模糊.所以冬天只能去山根下的小河沟里砸冰,然后背上山去,化成水饮用做饭.

    疤瘌眼按照肖天虎的安排,带了手下的崽子埋伏在那里,没费劲就把几个下山背冰的人抓了过来.

    "操,你咋不等他们刨完了再抓!"镇三山使劲用镐头刨河沟里的冰,直震得虎口酸麻,也啃不下多大块冰.一会几个人要扮成鹰嘴砬子的人去闯山门,肩膀上自然不能空着.

    "我们是趴在雪窠子里埋伏的,要等他们刨完了,**怕是都冻硬了."疤瘌眼道.

    "咱就是做个样子,装点雪不也一样吗?"镇三山扔下镐头,往花筐里划拉起雪来.

    "还是大炮头奸哪,真是**操炉筒子,粗中有细!"疤瘌眼也学他的样儿,把筐里装满了雪,然后在上面扔了一层冰块.

    山坡陡峭,六个人扛了麻袋和花筐往上走的时候,脑袋自然的就低了下来.一夜新雪,放卡的崽子从栅栏往下看,晃得眼睛都睁不开,只粗略数了一下人数,就跑下去开了山门.

    镇三山在门前就把麻袋扔下了,等开门的崽子刚一探头,伸出大手,飞快的锁住那崽子的喉咙,一把拽了出来.那崽子没等挣扎,后脑就被疤瘌眼给了一石头,立刻瘫软在雪地上.

    六个人抽出刀子,从山门鱼贯而入.门的两边,是两间不大的木刻楞(木头房子),镇三山带了两个崽子推开左边的房门,里面只有一个人,正一条腿蹬在炕沿上,在裹绑腿.没等腿收回来,一个崽子冲上去照那条站着的腿一扫,那人妈呀叫着大劈叉摔到了地上.

    "有话好说,兄弟是哪个绺子的?"

    "老子是八道岭的!想死想活?"

    "想活想活......"

    "那就赶紧起来,跟爷爷们去叫开第二道山门!"镇三山踢了那人一脚.

    镇三山他们出来的时候,疤瘌眼还没出来,那木刻楞里有两个人,疤瘌眼正带了崽子在捆他们."要不是大当家的吩咐不让乱杀,早就宰了他们,那多省事儿!留这些大烟鬼有啥用."疤瘌眼对进来的镇三山嘟囔道.

    一个崽子跑出山门,在雪地上插个根树棍子,上面飘着鲜艳的红布条.山下林子里立刻钻出些人影,迅急向山门靠过来.

    第二道山门才进入鹰嘴砬子的正式防御系统.栅栏上两边开了小窗,里面有黑洞洞的机枪口探出来.雪地上很平整,一个脚印也没有,看来那些背冰的人晚上是住在第一道山门边上的木刻楞里.

    "大裤裆,开门开门!刚才撵狍子崴了腿,赶紧给我找点草药糊上!"被抓的崽子离老远就对着大门喊起来.镇三山让他走在前头,自己和疤瘌眼带了崽子在后头跟着,手枪都张开了机头,手背过去扛着麻袋,那枪就抓在手里.

    "袍子呢?公的母的?把鞭给兄弟留着补补,这几天咋总是软塌塌的."里面一个尖细的声音透过大门传过来.

    大门是用整根的松木连接在一起建成的,厚重笨拙.夜里的大雪把铁板打的合叶冻住了,开门的时候有些费劲,吱吱呀呀半天也没打开.镇三山背着麻袋,虽低了脑袋,但眼睛却使劲向上翻,紧盯住喊门的崽子.那崽子的帽子扔在了木刻楞里,脑袋上没有遮拦,在他身后能看见两腮的皮肉.

    "卖他妈的旗杆呢?就知道戳着,赶紧帮忙推门!"尖细的声音在门里喊.

    镇三山却不能放下麻袋,背着的手上有枪,放下了就会被机枪射击孔里的崽子发现.正犹豫间,突然他的心提了起来,在后面看去,那个被抓的崽子眼角和腮帮子上的皮肉一个劲扭动.他的脸正对着开了一条缝的大门,镇三山明白了,他一定是在跟门里的崽子挤眉弄眼.

    来不及细想,镇三山放下麻袋猛的蹿上去,一只大手在后面死劲把那崽子的脑袋顶到了大门上.崽子的脑袋和木头相撞,发出咣的一声闷响.镇三山加一把力气,就势推着崽子的脑袋,把大门顶开了.待放开手,那崽子一声没吭,软软的倒了下去.

    门里,一个细瘦的身影披着棉袄在往回跑,脚步在新下的厚雪上踉跄着.这里虽然是机枪射孔的死角,却是由两边的木刻楞夹成的一条通道,只要拐个弯,那细瘦崽子就蹿进房子里去了.

    身后啪的一声枪响,崽子的棉袄上突的绽开一朵花,一头栽到雪地上.疤瘌眼平举着驳壳枪,风样的从镇三山身后冲过去,扑向一间房子.

    4.

    "这是谁熬的烟膏,还他妈生着呢!这些个憋犊子光知道抽,干活两个也不抵一个.都他妈的插了算了!"大烟炮斜靠着火炕上的被垛,鼻子不停的吸溜着.小屋子里被大烟膏烘烤时的糊香填充得满满的.

    "再对付着抽几天,就去县城里当团长了.到时候咱尝尝洋烟土啥味儿."大洋马说.她用细铁钎子挑着黄豆大的一块大烟膏子,在油灯的火焰上来回翻烤着,待那烟膏吱吱的冒出油来,赶紧放到大烟炮伸过来的烟枪口上.大烟炮软着手臂把烟枪凑到灯火上,贪婪的吸了一大口,然后闭上眼睛躺回被垛上.

    早起一口烟,赛过活神仙.嘴巴闲了一宿,早上这烟向来最急.大烟炮长长的一口吸进去,那一小块烟膏就只剩下纸灰般细碎的筋了.他全身的骨头都舒散开来,仿佛旱了许久的庄稼,被雨水淋了个饱.脸上的皱纹和白癜风也立刻不再冰冷死板,显得鲜活起来.

    "去啥县城?有山有水有大烟,这可是个风水宝地,两辈子经营下的基业,说扔就扔了?"大烟炮闭着眼睛说:"就算当了这个团长,日本人也不会让咱进城的,驻地还是这鹰嘴砬子.换身皮,领几个军饷,打仗的时候装个样子,多恣儿!"

    "不进城?那我去哪听蹦蹦戏去?"大洋马坐了起来,宽大的身子遮住了灯影.

    "到时候给你在县城里买个宅子,你可劲儿听戏.老子正好不愿意看你那大马脸,在山上再他妈续一个."大烟炮伸展了一下筋骨,慢慢的爬起来.

    "狗舔油葫芦,想得美!老娘这辈子死也跟着你了,想娶小?下辈子吧."大洋马说.她爹原也是张广才岭有名的绺子大掌柜,跟大烟炮他爹是世交.后来两个绺子合并到一起,鹰嘴砬子势力才渐渐强大起来.

    "别扯蛋了,赶紧去看看有什么好嚼头,让粮台给我弄两个野猪蹄子烀上."

    山洞很窄,住不下许多崽子.况且都缩到山洞里也不利于防御,大烟炮只跟四梁八柱带了些卫兵住在山洞中.其余的崽子都住在 山洞周围的几个大木刻楞里.大洋马撩起厚厚的棉布帘子,哈腰钻出洞口的时候,满眼都是明亮的新雪,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四周一丝人声也没有,不用去看就知道,那些崽子都蜷缩在炕上抽早烟呢.

    伙房的炊烟刚爬上来,颤抖着,断断续续的.大洋马吱吱的踩着雪,奔伙房走去.昨天晚上让伙夫准备的豆腐脑也不知道做成了啥样,要是不成,还得去山下绑个豆腐匠上来.最近咋这么馋呢,这么大岁数了,莫非还能怀上孩子?大洋马胡乱的想着,推开了伙房的木头门.

    门嘎的一声推开了,同时传进耳朵里的,还有山下传来的一声枪响.

    "赶紧抄家伙,下去看看是咋回事!"大洋马转过身,对着安静的木刻楞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