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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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那天朱高止听见第一声枪响的时候,正在炮楼里睡觉。在这山林的边缘,危险往往隐藏在黑暗的晚上,而白天,尽可放心睡觉。他在睡梦中又模模糊糊看见家里那个大院子了,宽阔平整,却有着说不出的一股淡淡雾汽,黏糊着他,缠绕着他,让他挣脱不开。奇怪的是,同样的梦总是出现在他的睡眠中,而梦中的人物主角,不是他的父母,不是他的傻兄弟,而是那个逃跑出去了的弟妹,桂枝。每次梦的终结,都由她来完成。这次,是她拿着枪,头发遮住大半个脸,对准他的脑袋,啪的一声。他醒了。

    他腾的坐起来,那枪声似乎还在远处回荡,一波一波的回音渐渐淡去。抬眼看,张大鞋拔子紧紧的贴在炮楼的观察孔上,向远处张望。身子左右扭动,调整着观察的方向。

    枪声又密集的响起来。朱高止有些懵,他觉得大鞋拔子好象在观察他的梦。

    “队长,出事了! ”大鞋拔子以为朱高止还睡着,声音就大得出奇,待转过身子,看着朱高止在他身后,正楞楞的盯着他,吓得一激灵,声调缓了下来:“好象是叉巴沟那边,一定是山本中了埋伏!”

    朱高止已经完全清醒。下意识的抓起床上的枪,大喊一声:“集合!”

    “队长,弟兄们一半都在山本那里,剩下的,不守炮楼了?”

    “那边要是挺不住了,还守个屁!”朱高织已经冲下楼梯:“一个不留,赶紧出发!”

    枪声把安静的旷野完全唤醒了,乱乱的响成一片。

    在冲向沟口的时候,朱高止的脑袋快速的运转着,那里的战斗逐渐清晰。他知道,既然有人在这位置打埋伏,就不可能不对他们的增援有准备。他甚至能够想象出,对手在什么地方在等着他。

    “拐弯!上马牙子!”朱高止跟在队伍后面跑着,肥壮的身子跑出了汗,气喘吁吁。

    马牙子是条隐蔽的小道,夏秋季节进山打猎采山货,就从这条小路走。道两边尖石交错,到了冬季,在雪的掩盖下,小路就成了一条弯曲平整的雪带子。

    朱高止知道,这条小道有一段,经过叉巴沟东山坡的顶部。只要占据了那里,就可俯瞰整个山沟。

    小道上的雪很干净,没有人的脚印。朱高止心里有了些把握。

    山顶上有些稀疏的松树。树干后面蹲几个端着长枪的人,紧张的瞄准着坡下。咯吱咯吱的踩雪声被纷乱的枪响遮掩了,直到朱高止他们出现在身边不远处,那些人才发现已经背后受敌。根本来不及还击,就被乱枪扫倒在雪地上。

    趴到坡沿往下看,白白的一片,冷丁分辨不出埋伏的人在什么位置。但枪响时的轻微一动,让他们暴露无遗。雪地上,仔细看能看得出来,那些躲在石头后面,灌木丛里的人,都反穿着羊皮袄,脑袋裹着白布,颜色几乎与雪地融合在一起。

    “打!”朱高止抬手一枪,把离他最近的羊皮袄穿了个洞。那人正从石头后面探出脑袋,凝神准备射击,被子弹从背后狠推一下,噗的趴在石头上面的雪上,再没起来。

    道路上,第一辆车的油箱被击中了,轰的一声翻倒在路边,车上的日本兵被甩出挺远,再落下,活着的身上也沾了些火焰,在雪地上跳舞的火把一样,鲜明耀眼,成了猎人练枪法的目标。

    剩下的两辆卡车急忙停下,山本把受伤的野田安顿好,自己拉开车门跳下去。迫击炮已经支好了,却不能轰开道路上的障碍。那个转弯边上的山体,挡住了炮弹的发射轨迹。炮弹只能都打向山坡上的对手,可是那么大的山坡,几发炮弹打上去,只看见炸起些雪和石头,却根本阻止不了对手的围猎。

    朱高止他们的出现显然让交战的双方都感到震惊。坡上的枪声被吓着了似的,一下稀疏了;山本却兴奋起来,没想到增援来得这么快,这么及时。这是一个好机会!他了解此地的土匪,单兵作战能力都很强,但是组织性差,应付突发事件的能力弱,如果在这增援到来的时候,组织起有序的反击,加上朱高止的合围,消灭这股土匪没有问题。

    对面一侧山坡上的埋伏,很快就清醒过来,枪声马上又响起,这次不再是不紧不慢的节奏了,乱成了一团,密集而急噪。但这样一来,却把自己埋伏的位置暴露无遗,子弹的准确率也大大的下降。另外一侧的山坡上,有朱高止的兵力牵扯着,已经没心思向坡下攻击。山本迅速组织起火力,全力对付这边的对手。

    机枪,三八式,迫击炮,一道道火舌,全部向这一侧山坡上疯狂的舔去。这样集中的打击,让山本很快就占据了主动。在机枪和迫击炮的啸叫声里,他命令赤尾带队冲上去。只要占领了一面山坡,这场战斗也就结束了。

    冲锋进行得不太艰难。坡上虽然极力反击,但在强大火力的压制下,显得力不从心,只要一露头,马上会有密集的子弹射来。关东军的集体意识充分发挥了作用,他们利用一些石头和树木做掩体,交叉掩护着,慢慢的但是坚定的向坡上涌去。

    朱高止这边进行得还要顺利些,他们只需趴在坡沿上,寻找活动的羊皮袄,然后瞄准射击,打靶一样毫无危险。那些羊皮袄一时间乱了阵脚,不知道该向下攻击,还是该应付来自背后的致命威胁。一些被射中的人,安静的趴在雪上,殷红的血从皮袄上渗出来,鲜艳醒目,仿佛雪上怒放着的花朵。

    “弟兄们,救大当家的!拼了!”一个大汉猛的站起来发一声喊,然后身子一横,顺着山坡就滚了下去。雪地上立刻站起许多人,也学着样,紧抱了枪,向山下滚去。山坡上雪沫飞扬,伴随着一阵啊啊的狂叫,向沟底席卷而去。

    山坡的最后一段陡峭些,坡上的人往下滚得越来越快,最后就直接腾空摔在公路上。经过了这一路的摔打和翻滚,能够直接站起来的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有的,甚至枪都在半路的翻滚中遗落在山坡上。但这样并不影响他们立即发起进攻,躺在地上起不来的,把枪就地一顺,马上开枪射击;枪摔丢了的,抽出腰刀毫不犹豫的扑过去,那些正集中精力给坡上进攻的日本兵做掩护的机枪手和炮手,没想到背后的袭击来得这么快,这么猛烈。一时间沟底杀声凌乱,搅和成一团。

    落到坡下的大汉,脸上被山石和草木挂得鲜血淋漓,没等站起身子,手里的驳壳枪立刻对准了离他不远的一个迫击炮手。那炮手正一条腿跪在雪地上,擎了只炮弹准备扔进炮筒,转头见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满脸都是绝望的神情。这么近的距离,要逃生几乎是没有可能了,炮弹攥在手里,忘记了丢下。

    大汉扣下扳机,枪却没响!驳壳枪半路上也不知摔坏了什么零件,连击发的动静也没有。大汉跃起,把枪砸向楞着的炮手,自己也随着猛扑过去,没等到近前,腰刀已经出鞘,那炮手刚来得及站起身子,刀子利索的**了他的胸口,刀子拔出来,人已经软倒。

    “掌柜的,硬实啊!”一个崽子高喝一声彩,起身扑向用汽车做掩体的机枪手。机枪一直没有停歇,拼命的嘶叫着,一串串子弹像只无形的巨笔,把山坡上的雪点出一溜溜的线条。崽子的枪已经在翻滚的时候丢在了山坡上,此时正掂着一把闪亮的枪刺,冲到了机枪手的身后。冷不防,山本从车头处猛冲过来,手中的日本军刀一闪,崽子那条举起的胳膊就被砍断了,耷拉着,只有一点皮肉相连,血像泉子一样的往外涌,那断了的手上,还兀自紧攥了枪刺。崽子拖了条残臂,还是扑到了机枪手的身上,没了武器,就用另外一条胳膊紧紧的夹住对手的脖子,一口咬下了机枪手的半个耳朵。没等再咬,山本的军刀就洞穿了他。

    坡下的火力刚一松懈,赤尾就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埋伏着的土匪立刻显示出出色的单兵作战能力,子弹长眼睛了一般。双方已经离得很近了,这对仰攻的赤尾他们非常不利。土匪没有了火力压制,马上活跃起来,这么近的距离,几乎能够看见他们生动的表情,听见他们愤怒的叫骂声。赤尾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进退两难。

    “给我冲下去!”朱高止命令大鞋拔子他们。从羊皮袄们滚下坡去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仗打起来不会很容易了。下面已经搅成一团,分不清敌我,在这位置射击是不行了,他只能带队伍掺进去撕杀,土匪的凶悍人所共知,近距离的搏斗,自己带的这些弟兄不知道谁能活着回去。坡上石头树杈的,他的兵不能学羊皮袄那样快速的翻滚而下,只能一步步往下挪。白白的雪地上,藏青色的制服很显眼,远看去,像白纸上爬动着的一群蚂蚁。

    天渐渐暗了下来,西边起了火烧云,低得压到了山头,通红的,血一样的颜色。山本的心里很着急,如果这样僵持到了黑天,机枪和迫击炮的威力就会降低不少,混战中擅长夜战偷袭的土匪就会占了大便宜。公路上的日本兵虽然数量上占优势,可在混战中并不能压制住对手,一是坡上翻滚下来的土匪人人奋勇,不顾命的拼杀;二是留在公路上的日本兵,多数持的是重武器,贴身肉搏,很是吃亏。坡上的赤尾他们,攻又攻不上去,往下撤退又怕成了靶子。能指望的改变力量平衡的,就只有朱高止这只队伍了。

    “快快地!”山本举着军刀向慢腾腾往坡下挪着的山林警察高喊。

    朱高止他们冲下来的几十号人,立刻发挥了作用。藏兰色制服汇入土黄色的日本军装中,像一股潮水,而羊皮袄们,成了水中的白沙,眼看就要被淹没。混战中,开枪是不可能了,冲下来之前,朱高止就让大鞋拔子他们把长枪上的刺刀安上,现在只需寻那些羊皮袄捅进去就是。

    羊皮袄们腹背受敌,只一错神的工夫,就倒下了好几个。大汉满脸是血,白色的羊皮袄也被血染得班驳,端了支抢来的三八大盖,刺刀上还冒着热气,缀着几颗颤颤欲滴的血珠子,恶鬼般左冲右突。一个冲到他身边的山林警察还没来得及站稳当,被他一扒拉把枪荡开,随后枪刺顺势就扎进了咽喉,速度奇快。

    “弟兄们,开枪!”大汉高喊。这种混乱的撕杀搏斗中,一般双方都不开枪,怕伤着自己人。尤其是日军,在肉搏之前都要取下子弹。他们装备的三八大盖,力道猛,穿透力极强,距离合适的话,穿透一面板夹泥房子的墙壁都没问题。这样近距离的肉搏中,如果开枪,一定是贯通人体,如果后面有自己人,那就惨了,一枪可以穿透两三个人,被称做串糖葫芦。而土匪的武器杂乱,老套筒和汉阳造的子弹力气小,打进身体里就不出来。刚才人多,双方都不开枪,现在力量骤然悬殊,土匪的枪立刻纷乱的响了起来,搏斗中的阵营马上炸了窝一般,山林警察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跟着扣响了扳机。

    朱高止保护着山本向汽车边上靠,山本看情况有变化,使劲推开他,冲着人堆狂喊了几句日本话,那些正在用身体对付子弹的日本兵,退潮一样的往回撤,只剩下了山林警察跟羊皮袄拼命的撕杀着。

    弹不管谁凶悍或者懦弱,打到身上就钻个窟窿,土匪和警察都一样。这样一来,羊皮袄们在这样近距离的乱射中,一点也发挥不出凶悍的威力,只在起初突然开枪的时候占了一点便宜,此刻却在乱枪中纷纷倒下,眼看就要被全歼了。

    山破上的赤尾不上不下,正躲在石头后面回头看沟底的情况,猛然听头顶一阵呐喊压了过来。那些在树后石头后埋伏的人,突然都站起身,疯了一般的向下冲。尽管有些意外,但赤尾他们反映很迅速,很快占据障碍物,组织起火力,向上边猛烈射击。但距离太近,上坡往下冲的速度又快,虽然半途倒下了几个人,但这并没有阻挡住他们的冲击。最后一段距离,羊皮袄们射完枪膛里的子弹,在和日本兵汇集到一起的时候,几乎是腾空跳起来,借着自上而下的冲劲,刺刀寒光闪闪的戳过去。有的人被子弹在半空击中,断了翅膀的鸟一样落了,顺山坡木头般的骨碌到沟底,但更多的纠缠到了一起,山坡上站立不稳,搏斗两个回合就会出溜下去。一时间,山坡上雪沫飞扬,一片惨烈的景象。

    雪崩般的,没多久,山坡上的人就都滑落到了沟底,混入下面的战斗中。山本依旧赶紧召唤回自己的士兵,只留了山林警察在那里跟羊皮袄们撕杀。这下急坏了朱高止,新加入的对手立刻改变了战斗双方的力量对比,山林警察哪能抵挡住这样虎狼一般的土匪,只一会工夫,就倒下了一片。

    “准备射击!”山本指挥退下来的士兵。机枪手立刻架好了机枪,对准了混战成一团的人丛。那些山林警察刚要向这边溃散,见了这架势,赶紧回头拼命搏杀。

    “别介大佐,弟兄们都有老有小的!不能开枪啊!”朱高止急忙挡在机枪前面。他的勤务兵大个子紧紧的跟上。大个子从小就没了爹妈,一直在朱家做长工。朱高止见他身体强壮,人也憨厚实在,就把他带到警察队,吃了官饷。大个子离开每天挣命般的劳作,吃得也饱了,自然感激不尽,心里只不知怎么报答才好。

    羊皮袄们显然发现了危险,就算把这些山林警察全部消灭,也断逃不过日本兵已经准备好了的枪弹。他们渐渐无心恋战,边打边向山口退去,把山林警察的后背留给了机枪。山口那里,还有些设伏的接应。

    眼看着羊皮袄们就要接近山口的拐弯处了,山本急噪异常,却又不能开枪,落在后面的,全是黑呼呼的警察服装。朱高止却盼望着羊皮袄能快点冲出去,快点结束这场战斗,免得自己的那点家底都拼光了。

    “冲锋!”山本把指挥刀凌空一指,日本兵立刻潮水一样的漫上来。朱高止和大个子冲到最前面。

    羊皮袄们已经不再拼杀,只夺路快跑。朱高止心头刚一轻松,突然见一条瘦高的汉子抓住路边上没了主人的一匹黑马,跳上去,不是往山外逃,却直奔他冲了过来!那马紧紧的贴着路边的山石,蹄子翻飞,踏出几点火花。

    朱高止顿了一下脚步,没等举起手里的枪,大个子已经抢在他的身前挡住了他。那马上的汉子,枪口喷出一串火光,暮色里鲜艳热烈,大个子应声倒了下去。马上的人见一击没中,赶紧带马头转过去,潜身藏到马肚子下面,一溜雪花,跑远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朱高止离那人虽然距离还远,但他觉得自己被那人的眼神刺了一下,心头一激灵。

    战斗结束的时候,天完全黑了下来了。那些躺在地上的羊皮袄,似与雪融化到了一起,不仔细看已经辨认不出。

    4.

    “队长,别想这些糟心事了,走,咱去裤裆街听戏!”大鞋拔子把碗里的酒一仰头喝光,站起身子。

    裤裆街两条主路八字分开,是两条腿,中间卡吧裆那地方,一间如同阳物样突出来的房子,就是戏园子了。早年间唱蹦蹦戏的女角极少,一般对唱的时候都是男扮女装.县城里三家戏园子,也不过三两个女角.哪个园子淘弄到新的旦角,都会热闹许多日子,赚一笔好钱.

    朱高止和大鞋拔子骑着马,刘四在边上跟着紧跑,一会儿就到了戏园子门口。俩人跳下马,把缰绳交到刘四手里,吩咐好了接他们的时辰,晃荡着身子向门口走去。门口有些零散的客人正往里进,见了二人的服装加上喝多了的样子,都加快了脚步,赶忙推开挂着的棉布门帘子进去,躲避开他们。

    门边上有盏昏黄的电灯,映照出牌子上的字,字迹工整,写着演员的名字和曲目。女头牌是小柳条,男的是大钢牙,下面的曲目是些平常见惯了的,并不新鲜,无非是些“杨八姐游春”“刘金定探病”“猪八戒拱地”等大家都熟悉的。两个伙计站在门旁,脖子上挎了托盘,紧搓冻僵的手,召唤着卖些香烟和瓜子。

    “来两盒烟,要大英牌的!”大鞋拔子站住,冲卖烟的喊。身子喝得站立不稳,手也不去口袋里掏钱。

    “军爷,大英牌的断溜了。”伙计面色为难的说。

    “扯**蛋!”大鞋拔子飞起一脚,伙计并没有躲,大鞋拔子却没踹了正着,只刮了一点裤腿,自己差点闪个大劈胯。疵牙咧嘴站起来,叫骂着又去抓那卖烟的伙计。

    “拉倒吧!没完了?”朱高止心里莫名的烦躁起来,一把扯过大鞋拔子。

    “大大大哥,他说大英烟断溜了!这不明摆着是糊弄咱吗!”大鞋拔子说。

    朱高止也有点奇怪,大英烟虽然价格高了一点,但一向是这种地场的必备香烟,怎么会断溜了呢?他叫过伙计:“咋回事?是不想卖给我们吗!”

    “哪能呢!要是有的话,不卖给别人也得卖给你们哪!”伙计苦着脸说。

    朱高止拽过烟匣子,看了看,果然没有那红色的锡纸包装。他想了一下,问伙计:“为什么断溜了?”

    “听商行的人说,前些日子都被人给包圆儿了。”伙计回答。

    “那就来两盒老巴夺吧。”朱高止边说边掏钱递给伙计。他心里存了些疑问,能把商行的大英烟都包圆的人,县城里没几个,就算有钱,那烟不是什么金条银锭硬通货,也没有必要一次都买回家去存着。

    大鞋拔子接过朱高止抛过来的烟,听着屋子里隐约传出的开场锣,心里痒痒,赶紧拉朱高止进去。里面嘈杂声已经被锣鼓压住,俩人穿过散座,直接走到前面三排有长条桌的位置,寻了空座坐下。伙计低了身子,忙跑过来给二人倒茶水,端瓜子。

    开头还是些熟悉的面孔,唱的也是烂熟的一些小过门之类。朱高止喝了半壶浓茶,还是觉得酒劲上涌,头疼眼花,根本看不进去,心里也堵着一团乱麻似的,撕扯不开。

    “下去下去!快他妈的换小柳条儿上来!”大鞋拔子也听腻了,抓一把瓜子使劲向台上扔去,瓜子摔到戏子的脸上,打断了唱腔。下面的人也早想见识一下新来的头牌,见有人牵头,立刻乱哄哄嚷叫起来,跟着发难。

    戏子挤了些笑容在脸上,开口再唱,声音却压不过台下的观众。那笑就凝在脸上,求救般的直往后台看。

    “各位老少爷们,我们兄妹来迟了,让大伙久等了,陪个礼!”不待这戏子下场,一对男女快步从侧面走出来,满面春风。男的走到台前,说完这段话,深施一礼,眼看着头越恭越低,最后脸跟膝盖合在了一起,下面叫好声登时响成一片。女角在他高高撅起的屁股上使劲拍了一巴掌,男的夸张的倒下,竟然还保持着那姿势,身体如同掰断了一般对折着。叫好声狂风刮过似的又响起来。

    女的瓜子脸,大眼睛,笑的时候腮边酒窝隐现。步伐也轻盈,腰肢柔软,浪不丢的又带了些娇媚,真如同开春的柳条。直看得大鞋拔子眼里像要长出牙来,紧紧的咬住她。

    日出东来又转东

    唐僧西天去取经

    遇见九妖十八洞

    全凭大圣显神通。。。。。

    俩人开口唱起“猪八戒拱地”虽然也是老词旧调,下面的人却因先见识了男的功夫,女的俊俏,还是彩声不断。俩人唱到好处,男的把女的背在背上,满台跑着唱,却听不出大喘气,音调不抖不颤,丝毫未变。

    俩戏子一登台,朱高止就一楞,女角立刻抓住了他的眼睛。那眉眼,那神态,有点像自己那傻弟弟的媳妇桂枝。他从不叫她弟妹,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弟弟根本行不了男女之事,只会用手和牙齿折磨桂枝。男女之实,却是由他的亲爹来完成,这个朱高止也知道。多数时候,他不愿意回那个家,他觉得那个院子里充满了腐烂的味道,让他一刻也不能安静下来。

    “操,咋这么素啊!来段荤的!”大鞋拔子猛的大喊一声,吓了朱高止一跳。

    “对不住这位爷,今天的戏,水牌上都写着呢,没别的啊。”男的看他们俩穿了制服,停住唱说道。

    “没别的不会加吗!给老子唱一段马寡妇开店!”大鞋拔子不罢休,接着喊道。

    “水牌子上没有的戏,我们不会唱!”女角从男的背上跳下来,神态突的倔强起来。

    朱高止心头猛一紧,女角现在这神情,也跟桂枝一样!她们都是那种外表柔弱娇媚,但内心刚强倔强的女子。桂枝!他一想起这名字心里就烦躁不安,就堵得慌。她逃跑那年,正赶上年成不好,佃户都交不齐租子。她跑了,她爹也就不再是朱老太爷亲家,地租自然就得交上。大冬天的,朱老太爷派了家丁去扒他房子,老汉年轻时就死了媳妇,唯一的闺女又没了踪影,觉得活着也没啥劲头了,半夜就跳了江里的冰窟窿。朱高止知道这事后,只有一声长叹,他隐约觉得,桂枝不会老老实实的吞下这些仇恨,她一定会报复的。

    后来听说她投了胡子,朱高止悬着的心竟然有些轻松。这才是她,这才是她要做的!而朱高止能做的,是给家里多弄几支枪,多安排几个护院的家丁。当隐藏起来的威胁真切的迫近,人反而会平静下来。

    “操!今天我看你到底唱不唱!”大鞋拨子当着众人受了抢白,面子上挂不住,去腰间把盒子炮抽了出来,啪一声拍到桌子上。

    “大爷大爷,消消气儿!”戏园子掌柜的从侧门跑过来,手里端了个小搪瓷盆,里面盛了些泡在凉水里的冻秋梨和冻柿子。掌柜的认识二人,脸上堆了笑,放下盆子接着道:“小哥俩儿学戏没几年,不会唱那些段子,要听的话,我让小叫驴上来唱,咋样?”

    “中看不中用的玩意!不会唱以后就别在这里唱了!”大鞋拔子冲着台上喊。

    “你他妈今儿个是咋地了!这点酒喝到狗肚子里去了?”朱高止抑制不住烦躁,转头骂大鞋拔子。

    “队长,这不是想让你高兴点吗,”大鞋拔子委屈的低了声音:“炮楼里就整天都是些光棍子,出来玩还是素的?”转头吩咐掌柜的:“换小叫驴!”

    刷啦啦揭开奴家的红罗被

    羞答答露出老少爷们都喜欢的美女图

    我丈夫翻身上战马

    小奴家**烧身气喘呼呼

    我丈夫一杆长枪上下飞舞

    奴家我两口大刀左右摆波浪涌出。。。。。。

    小叫驴原是这戏园子里唯一的女角,自然也是给掌柜的撑门面的头牌,但现今人老色衰,加上人们早已经听够了她的唱腔,看够了她的老脸,所以近来并不吃香.此刻她在台上扭摆迎送,边唱边模仿唱腔里的景象。台下众人都听得痴迷,看得直眼,鸭子样的伸长脖子,口水咕咚咚咽下,恨不能小叫驴描述的那丈夫立马变成自己。

    小叫驴那张抹得惨白的脸,挂了霜的倭瓜一般。朱高止越看越不舒服,心也越乱,凳子上长出了钉子似的,坐不住了。伸腿踢了一下大鞋拔子:“走!”

    “走?队长,听完再走呗?”正唱到关键处,大鞋拔子舍不得走开。

    “去二道街。”朱高止低声说完,人已经站了起来。

    “好嘞!”大鞋拔子立刻兴奋起来,赶紧站起来跟着走出去。

    二道街有几家窑子,那条街也就成了寻花问柳的代名词。朱高止的媳妇前几年得了痨病死了,兵荒马乱的,也没再娶。实在饥渴的时候,就去窑子里解决一下,但他去的时候,从来不带部下,也不穿制服。今天心里实在憋闷得难受,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俩人出了门,刘四还没来。朱高止让伙计等他来了,告诉他牵马回去,不用接了。两个人走着去了二道街,一路上大鞋拔子兴奋异常,嘴里不停的唠叨。他说得越多,朱高止的心里就越乱。

    “队长,能享受还是先享受着好啊。不定哪天打仗一命归西,想玩也玩不了了,亏不亏!”大鞋拔子话说完,眼睛已经捉到了远处那几盏亮着的电灯,脚步就加快了一些。

    朱高止寻了最偏僻的春红院,撩起门帘子,快步钻了进去。大鞋拔子在远处的春花院有个相好,多日没去了,想得慌,正想开口夸奖一下那里的婊子,见队长先进去了,也就埋头钻了进去。

    屋子里的灯更加昏暗,脂粉的气息扑过来,呛得鼻子难受.老鸨见闯进两个穿了警察制服的人,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是朱高止,赶紧堆了些笑,招呼坐下喝茶抽烟。小隔间里闲着的几个**听见外面的动静,浪笑着摆了出来,围在他们身边,嗲声相邀,都想让他们进自己的屋子。大冷的天儿,有个男人稀罕着,捅咕着,又能赚些银钱,赛过空屋冷床百倍。

    脂粉味,娇滴滴的声音,加上灯光暗淡,看不太清楚脸庞,直教大鞋拔子觉得围绕在身边都是美貌的可人儿,伸手在那些热呼呼的肉身子上巡逻了几圈,最后挑了个地瓜样浑圆丰满的揽了,坐在腿上。

    “队长,我就来这个了,你挑了好没有?”大鞋拔子话刚说完,就见朱高止领了个细瘦苗条**的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奔小隔间走去。

    这边大鞋拔子与地瓜还在温存扣弄,就听朱高止那屋啊啊的怪叫响起,声音急促响亮,痛苦又痛快。“到底是队长,就是比你能干!”地瓜说完,把大鞋拔子放平,自己搬鞍上马,劳作起来。

    两个人出来的时候,已是子夜十分。最近不太平,不能在外面过夜,就怕临时出什么状况,耽误了事。反正子弹已经打得精光,恋战下去也没什么味道,就穿起衣服走了。

    朱高止浑身软呼呼的,刚才一番大战,使足了十二分的气力,最后直弄得干涩难攻了才休战。本以为能够驱散心上的烦闷,待身体融进这夜色里的时候,那莫名的焦躁却又袭来,且更加无处可逃。

    “队长,你今天晚上不大对劲啊,咋地了?”大鞋拔子见他不出声,只闷头走路,忍不住问道。

    “没咋地,就是心烦!”朱高止说完,就觉得低着的脖子上冰凉,身子禁不住缩了一下。

    下雪了。雪花来得突然,很大的片片,在空中静静落下,纸钱一般。

    路过戏园子的时候,朱高止又想起来那个有些像小柳条的兄弟媳妇,记得她爹跳冰窟窿的那晚上,也是这样的冷天,也是下着这样大片片的雪。他是第二天知道消息的,但他记得那日子,因为那天是个日本人的什么节日,他们在军营里弄了许多的雪像,模样怪异,他印象深刻。印象更深的是,山本当天晚上喝多了,打电话让朱高止给送个女人过去,他招了个婊子送去,可却再没见那婊子出来。老鸨找他要人,他问山本,山本只说早就放出来了,再没下文。

    朱高止的心猛的揪了起来,今天就是那日本节日,今天晚上就是桂枝她爹跳冰窟窿的那个周年祭日!

    桂花逃跑,投了胡子;叉巴沟他帮日本人搬回了败局,打死了许多胡子;雪花,会掩盖胡子的进出足迹,一向是他们出动的最好天气.胡子胡子!一定是他们,他们开始报复了!

    朱高止突然明白了自己从晚上就开始了的无名烦躁。他们来了!

    “赶快回营房,紧急集合!”朱高止话音未落,迈步跑了起来。大鞋拔子楞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来不及细想,也紧紧的跟着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