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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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操!今天真他妈倒霉,不是挨骂就是挨嘴吧子!”朱高止的勤务兵刘四,一手拎着冒白汽的开水壶,一手捂着脸蛋子,嘟嘟囔囔的来到院子里,把水壶坐到雪堆上,凉着。

    “叨咕个吊!打铁烤化了卵子,你也不看看火候!”副队长张大鞋拔子掂着个纸包经过,有喷香的烧鸡味散发出来:“大队长今天气儿不顺,你弄这么烫的水给他喝,不是找揍!”

    张大鞋拔子推开队长的房门,见朱高止面色阴沉,斜靠在被垛上。桌子上摆了一盆白肉炖酸菜,看起来一动也没动,但已没了热乎气儿。大鞋拔子立刻调动些笑容到脸上:“队长,三道街老李家的烧鸡,还热乎呢,趁热吃吧。”

    “夜儿个八成要下雪,心堵得慌。”朱高止皱了一下眉头,摆手让张大鞋拔子坐在桌子前,起身去柜子里拿出一个扁瓶子:“喝点酒。这是山本大佐送来的酒,日本酒。咱俩尝尝。今天是他们日本人的什么节日,都喝懵了。”

    “队长,今天别回炮楼了。喝完酒,出去散散心。听说裤裆街戏园子新来个唱蹦蹦戏的头牌,叫小柳条儿,脸盘子亮,身条好,唱的段子也多。”大鞋拔子边说边把一张长脸凑到酒瓶子前看,不解的问:“队长,这是啥酒?怎么写着本娘造?是山本他娘亲手造的酒?”

    朱高止不解的盯了他一眼,把酒瓶子拿过来细看上面的字,看着,哈哈笑了起来:“是本酿造。不过,山本在日本的时候,还真是个造酒的。”

    “狗日的小日本儿,不老实儿的在家里鼓捣酒,跑咱这疙瘩折腾个屁!”大鞋拔子狠狠的把酒瓶盖咬掉,趁朱高止这一瞬的高兴,赶紧给他倒了一满碗酒。

    “妈拉个巴子的,日本人又让咱最近这几天进山剿匪呢。”朱高止脸色又恢复了阴沉,叹了一声,向大鞋拔子举了举酒碗,自己先喝下一大口:“说上回在叉巴沟那仗打得好。要给咱发机枪和迫击炮,还不是让咱们赶紧去送命!”

    大鞋拔子也学着样儿,灌下去一大口酒。还没等酒进嗓子,脸已扭曲得像大便干燥般难受,赶紧使劲把酒咽了下去:“队长,这是人喝的玩意吗?小日本儿就他妈的枪炮好,别的都是扯淡的!”

    朱高止用手指指床下的酒坛子:“还是喝小烧得劲,去舀两碗!”

    “还让去山里剿匪?上次还不如不救山本那王八蛋了,让八道岭的绺子吃了他算了!”大鞋拔子起身去坛子里舀了两碗烧酒,浓烈的酒香立刻堆满了屋子。

    “离咱们的炮楼那么近,不去救,弟兄们还想活命不!”朱高止接过递来的酒碗,一口喝下小半碗,长嘘一声。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主要原因在于,朱家世代留下的几百垧好地,在日本人“归大屯”(强征耕地)的时候,并没有被划进去,得以完好保留。日本人给了他这么大一个面子和实惠,他如果不去救援,一切都将失去,甚至可能包括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咱死了那么多弟兄!就跟小日本说,兵员没补充上,等补充上了就去打。不就完事儿了吗!”大鞋拔子撕下条鸡腿,递给朱高止。

    “说了。日本人不答应啊,”朱高止觉得今天的酒,很容易就攻上了脑袋。他晕呼呼的,说不出的烦躁憋闷,手握成拳头,使劲顶了几下脑门儿,接着道:“说除了给咱多配些机枪小炮,等咱码着须子了,还会派赤尾带他的小队一起去打。”

    “操!小日本儿跟着去,还不是在咱们后边督战,让咱们去送死!”大鞋拔子停顿一下,看看队长,声调低了下去:“八道岭的绺子,是那么好惹的吗。“

    刘四推门进来,裹进一团清冽的冷气。把已经温呼了的开水给两人倒上。水流还在半空,突然外边轰隆一声巨响,把窗棂子震得嗡嗡叫。刘四心一颤,水壶撒手,砸到了水碗上。温热的水溅得两人头脸都是。

    大鞋拔子站起来,抹一把长脸上的水珠,抬腿狠狠的一脚,正踹到刘四的胯骨上。刘四扑通倒在地上,眼睛不看两人,只惊恐的盯着窗外的火光。

    “你这上不了宴席的囊囊踹!就会赶大马车!”大鞋拔子恨得牙痒:“你他妈好好听听,这是枪炮声吗!”

    果然,外面乒乒乓乓的声响中,还夹杂着吱儿吱儿的钻天猴声。隔着窗户能看见一道道的焰火往天上窜,仿佛过年了一般。

    “日本人这两天晚上都放鞭炮,你咋还吓成这瘪犊子样!”大鞋拔子又踢了刘四一脚:“等进山剿匪,就让你打头阵!”

    近来珠河县城里但凡能听见鞭炮声,就是日本人放的。刚进城的时候,他们被这鞭炮声折磨得够戗。且不说老百姓婚丧嫁娶,就是上个房梁,店铺开张,甚至寿星过寿,小孩百岁,全都是鞭炮齐鸣。县城不大,一挂鞭打城东放,城西能听得清清楚楚。日本人被袭击了几次之后,异常敏感。再听见鞭炮声,就赶紧全副武装,急冲向响声处。如是几次,索性就把全城的鞭炮都收缴了,再不许百姓放炮。

    最近几天,也许是打了两个胜仗高兴,也许是待久了寂寞。每到入夜,日本兵就拿鞭炮来玩。二踢脚和麻雷子,一个一个放太麻烦,就几十上百个用纸包了,当街点燃。巨响往往吓得过路的人腿软筋酥。

    朱高止看着倒在地上的刘四那惊恐的样子,恨不能一枪毙了他。原来那个勤务兵大个子多好!平时有眼力见儿不说,打仗行军,啥时候有危险都是挡在他的身前。要不是大个子在叉巴沟替他挡了一枪,死了,这时候在冰天雪地里做鬼的,大概就是他了。

    也是没办法,老兵死得太多。新召上来的,只摸过赶大车的鞭杆子和锄头把,压根就没摸过枪杆子。一有点风吹草动,立刻惊慌失措,乱了章法。

    那一仗真是惨烈。在自己管辖的山林中,竟然隐藏着那么多凶悍的胡子,想想就睡不安稳。

    那天,是阴天,打早上起,雪就含在厚厚的云里,却一直没下。刚过了午,天光就模糊起来。

    野田旅团长从牡丹江来视察防御,还带来了许多给养,山本自然要去迎接。近来小股日军执行任务常受到袭击,山本这次就带了许多士兵,山林警察也出动了一半人马,跟着护送。机枪架在卡车棚上,一直没松懈了警惕。

    一路顺利,转过前面的叉巴沟,就是山林警察的炮楼了。山本与野田在日本就是老相识,同样白莽莽的雪原,很容易让他们回忆起北海道的老家。前后是马队护卫,中间三辆卡车,他们俩坐在最后一辆的驾驶楼里。一路上的紧张消除了,俩人回忆了许多在日本时的趣事,还拍着巴掌唱了些家乡的民歌。就要到家乡的冬祭节了,他们还商量了一下,到了营地,也雕些雪像,跟家乡一样的。

    谁也没提这场战争,谁也没提在异国的不适。

    叉巴沟,像一只敞开了的蚌壳,两边的山坡开阔对称,只长了些低矮的灌木丛,一眼能看到远处的山顶。沟下的道路却细小,把马队和卡车夹得像条细长的蚯蚓,在雪地上缓缓蠕动着。

    视野开阔,前面探路的马队也就不再驰出很远去查看情况,渐渐与卡车连接在一起。野田的眼睛紧紧盯着前面一匹黑马的腰身,自己的身子也在驾驶室里半坐起来。那马乍一看,竟然有些像他在家乡辛苦繁育的纯血马。这么好的马,该出现在赛马场,还是该来到满洲冲锋撕杀?他有些迷惑。

    马上的士官身子随着马的前进一起一浮,看起来懒洋洋的。野田觉得他糟践了这么好的马。野田甚至想下车亲自去骑那马,让他们看看,马背上的战士,该是什么样子!

    士官晃着,身子好象连平衡都掌握不了了,突然一头从马背栽到了雪地上。瞬间,野田没等反应过来,肩膀就像被谁狠命的锤了一拳头,钻心的疼,半站着的身子一下子坐下去。枪声传进了耳朵。

    卡车停下了, 山本赶紧窜起来,把野田按在卡车驾驶室的风挡玻璃下边,那地方虽然狭小,但是很安全。野田肩膀上流出的血,沾在山本的手上,粘呼呼的。

    在感觉最安全的地段,受到了袭击。两边山坡上射来的子弹,准确度很高,却看不出来是哪里在开枪,放眼看去,分明是满目的雪原。队伍乱了一下,在寻找对手的过程中,又倒下些士兵。

    阴暗的天空下,枪声不停的响着,不慌不忙。

    要紧的是,子弹是从两边山坡上同时射来的。中间的路上腹背受敌,无处可躲藏。日本兵的慌乱只是一小会,马上就分成两排,组织成有效的防御阵形。仔细看,能发现山坡上射击时闪出的那一点亮光,有的是灌木丛后面,有的干脆就是雪窝子里打出来的子弹。

    还击的枪声很快就响起来了,没有任何掩体,只能都依靠在卡车边。这样可以避开身后射来的子弹,却要面对面的,还要仰着些身子,与山坡上隐藏的对手搏杀。车顶上的机枪也叫了起来,嘎嘎的,如同鸭子的声音被极力的放大了。

    弹密集的射到山坡上。灌木的枝杈狂风刮过一般,纷纷折断。但很快,他们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再这样僵持下去,过不多久,就会被消灭。

    这两面山坡,之所以只长些灌木,是因为坡上石头太多,土层极薄。就连仅有的几棵松树,在这里也长得矮小。子弹在山坡上雪盖着的石头上,擦出无数的火花,热闹的斜飞上天,却不能阻止石头后面持续响起的枪声。

    山本从车窗上探出半个脑袋,看一下外面的情况。对手似乎很悠闲,并不急于进攻,却像猎人打围一般,清醒冷酷。这样的对手,让人胆寒。

    “八嘎!”山本向窗外高喊:“突击!”他边上的司机立刻把车缓缓的起动。

    前面不远是个转弯,过了那里,也就冲出了这山口。蚯蚓又活了,扭曲着快速向转弯爬去。山坡上却并不着急,枪声不乱,追着马队和卡车,胸有成竹。也不见有人冲下山。

    冲在最前面的马队,还没等转过那道弯,猛然一阵密集的枪声迎头扑来,马队像炸开了一样,马匹倒下的倒下,奔逃的奔逃。道路上,豁然一堵墙,石头和大松木垒起的墙。那墙的后面,几道火舌急舔过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