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横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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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哟,那哪个,万荣,美国佬呀听说急颠了,颠出去了。"几个人在一起吃茶,一个老妇人突然说。

    "嗨,不急颠也要急死。"百心嫂没好声气的说,"脑壳里天天想,天天想,人都要急干。"

    "总额,你看房子被搞计划生育的冲了个稀巴烂,人还被打得半死,不要说急死,就吓都被他们吓死了。老大又是生了个女子,都五个了,眼巴眨想要个儿子,就是没有,又一急,就颠了。脑壳里乱想,家没了,以为香火也没了,想四个儿子都没让他报上孙子,都五六年了,人老了,脑壳里想的就全是这些。"奉百心叹道。

    在座的好几个人不禁叹息美国佬命太苦了。

    "哪他到底又是怎么颠出去的?"有人还是好奇的问。

    "我看到他成天愁眉苦脸,老讲自己觉睡不着,饭吃不下。单婶子早就讲过了,讲他精神是不是有点问题,深更半夜起来讲梦话,完了完了,通常就这句,搞得她也早就有点疑他,那天万荣叔可能又急了急,满上午就开始乱讲言笑。"百心嫂喘了口气,"到夜里单婶子醒转来,找不见人,才晓得他颠出去了。当时就喊了几个人去找,屋前屋后,山里沟里,半天没找到个影子。"

    "那后头是在哪里找到的?"

    "他有个姐姐嫁到鸡冠村,半夜三更听到有人在打门,她起来一看才晓得是她弟弟,不晓得他黑咕隆咚跑这么远来干什么,问他有什么事,只说有好事,有好事,他姐姐才晓得他可能是急颠了,第二天才送回来。"

    "那么远!黑曲曲的怎么摸过去的?"

    "你晓不得,颠的人,哪里都颠得去!"老妇人说。

    "颠了的人,比没颠的人还跑得远,而且什么鬼都晓不得怕了。"百心嫂说。

    "那这一颠,是不是就真颠了?"

    "那还有讲?这人要就不颠,颠了就没得改了,打针吃药都没用。"老妇人答道。

    "急颠的倒难讲,"奉百心可不那样认为,他说,"等心安下来了还是有解的,但不能再急。"

    "唉,万荣叔也就是命苦!"百心嫂叹道,"好好的一个人也给急颠了,现在碰到他都不晓得讲些什么,好好的,怪里怪气就哭起来,还隔三岔五走亲戚家去,告诉人家他有孙子了,讲是天生在外面养儿子了,真是好哭又好笑。"

    "这都讲得刮啊,他心里成天想的就那么回事,总不服气,总不甘心,念来念去,脑壳子就嗡嗡作响,哪能不颠?其实看他平时还蛮好的,问他什么都晓得答,什么都清楚,就怕乱想。"奉百心说。

    "是啊,是啊。"有个女人点头说,"我问他,看到他还是晓得答的:吃了没有--吃了;走哪里克耍--没事看看;天生他们怎么样--蛮好。都晓得答。"

    "在屋里总还是难搞啊。"奉百心说,"还是有想头,几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屋子里空的,人也空的。到儿子那里就好了,生活也好,又不需要操什么心,多谈谈白,自然就不会颠了。"

    "哪他几个儿子现在也不回来接?"

    "他那几个儿子也没用,老子在屋里急死了都没人管,给别人打了都没人看!"百姓嫂不满的说。

    "是啊,是啊。"有人附和说,"他们在外面吃的好耍的好,都不回来点下脚,两个老鬼在屋里苦死,太要不得了!"

    "现在他神气虚,很难讲不会再出什么乱子。难道养个老子都那么难?都怕得罪老婆,背个负担了?这负担,就是背,也是应该的。他们自己争点气,老子也不会颠。还不是给他们磨出来的?帮他们带几个小孩不打紧,话都捞不到一句,钱也懒得回。我看等死了,他们哭不哭!"奉百心气愤的说。

    "是啊,太要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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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时回来的?"

    "昨天晚上刚到。"

    "回来有什么打算?"

    "带我老子去看看医生,把屋子那洞补补。"

    "唉,什么时候回来起座新的?"

    "是啊,是啊,还是自己起座新房子舒服,起,再存点钱就起了。"

    "怎么?晓得存钱了?看来还是有个女人才存得起钱啊。--天生借了你多少钱?该还就要他还了,反正你需要。现在他有钱,小孩还不大,没念书,负担轻,等回来,什么都要搞,就难了。"

    "嗯,嗯,"奉乐生支吾着点上一支烟,"是该说了--我就搞不懂他们怎么搞的,生四个女儿非得要个儿子,上回怀上不回来检查,搞得家被冲了,老子被人打了,生下来还是个女子。"

    "讲道这事,老子待在屋里好好的被人家欺负,遭人打,讲句不好听的,别人都说亏有四个儿子!"

    奉乐生吐了好几口烟,半响才点头道:"就是哟,这事我想来就……"

    "还是你记事些,这家里哪里不是靠你!老大就死蠢,四五年不回来看一眼,别人都怎么说--把老子丢在屋里,自个好溜。你说两个老鬼心寒不心寒?其实老人家要什么呢,念什么呢?只要你对他好点,他感到暖和,就行了。"

    "他妈的!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敢打我老子,要是我在屋里,他妈的不劈了他!反正,大不了拼了。"

    "现在讲这些都没用,要打你就打得过那群人?人家土匪来的,吃国家粮,别地方这种事还少,到头来吃亏的还不都是自己!"

    "怕什么,你没见隆门生那个村么,一个就不让进来,一进来,全村子都抄家伙赶出去!跑得慢的,直接打死。实在逼得走投无路了谁不反!"

    "是啊,逼紧了也会死菜,人要拼了比什么都狠,但那又能怎样呢?去年隆门生团团围围被武警包围,都拿的冲锋枪,敢反抗?出一个打一个,最后老头子全都跪出来求情。听说那村子十多年没搞计划生育,上缴了,现在人都多了两三千。"

    奉百心把烟在地下踩灭了,吐了口痰,问:"待多久?几时出?"

    "个把月,看看我老子情况。"

    "出去可得多抓点票子。"

    "是啊,这世道都得朝钱看。"

    "屋里打算怎么搞?"

    "明年把我老子接出去吧,呆在家里不成,我还得跟老大商量一下,看怎么办。"

    "要得,这样就好,外面在一起总好些。"

    15※※※

    “在烧香咧,少云奶。”百心嫂搁下扁担,把两个空桶摆好在井口边沿,不快不慢的转动着轱辘。

    少云奶并未及时搭话,口中念念有词,手不闲着,冥币一张张往火海里投。那堆冥币烧得很旺,火腾腾的几乎要烤着她的脸;烟雾却很浓,她都熏出了满脸眼泪。终于烧完了,她揉了揉眼睛,用衣袖抹去泪水,站起来,“你是知道的,我初一十五都烧香,希望祖宗多保佑保佑子孙啊。”

    百心嫂已打上来一桶水,一边往空桶里倒一边说:“是啊,少云奶,你两个儿子有出息,在外面抓大把大把的钱。”

    “抓多少钱都不要紧,现在改革开放,年轻人还怕抓不到钱?我们两个老的什么都不念他们的,回多回少都无所谓,反正我们身子还动得,田里地里的还种得出,保得住自己,他们两个记事些,早生几个孙儿就要得了。”

    “是啊,现在计划生育抓得太死了,刚才我从万荣叔房子下来,看到又来了一群人,搞计划生育的,真晓不得会怎样?”

    “唉,他那个就是命。上次我陪单婶子去水井庙去问神,他老大再生可能都还是女子,也帮美国佬问了几付药,都好得差不多了,现在又来……”

    “那很灵啊。”

    “当然灵了,人家方圆五百里都是有名的。信其它的没有用,相信村支部,乡政府,有什么用?翻脸不认人,到时搞穷你!还是要信神信祖宗。”

    “是啊,你给他钱,他们拿一次还想拿两次,要一千还想要两千,没钱就抄家,养的猪啊牛啊,屋里的电视机,仓库里的谷子都搜刮出来,搞的倾家荡产。”

    “明打明就是抢劫,偏要说是政策,以前的土匪捞崽也不像他们这样。”

    百心嫂已打好了两桶水,挑上肩,边走边说;“我看他们就是土匪捞崽,他们就不怕报应么?”

    “那报应是迟早的,有的地方搞得太凶了,人家不是同归于尽了吗?就算没有现世报,也会报到后代头上的。”

    百心嫂挑着走了一阵,已来到奉万荣家门前,见门口堆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盆盆罐罐,桌子凳子,几扇门,一架打谷机,柴火,屋梁。还有几个人穿进穿去正在搬运仓里的谷子。家里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现在就连这些都要被一扫而空,百心嫂狠狠的在心底咒骂了一句:绝兜子的!

    屋前屋后围了群看热闹的村民,敢怒不敢言。

    “你他妈的钱借到了没有——什么?——他妈的借不到——好!借不到是不是,借不到是不是——砰砰!”屋里传出来很大的声音,隔了一整,“他妈的还敢顶嘴,老子踩死你,给我踢——啊——啊——啊!——叫,我叫你叫,上次打颠你,没打死你,这次看打不打得死你,叫啊,叫啊。”

    百心嫂吓得脸色发紫,腿都有点发软,连忙在路边搁了担子,正要透口大气,见奉万荣满脸血污从大门跑了出来,嘴里大叫着:杀人了,杀人了,土匪捞崽杀人了!

    紧接着,又奔出几个穷凶极恶的家伙,见屋前围满了村民,没敢去追打奉万荣。“滚开去!看什么看!”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满脸恶象,捂着手腕,喝叱村民,“他妈的!敢咬我,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他面上青筋暴露,大吼一声:“操家伙,把这房子冲了。”

    立时有十来个人,就抬起屋前的那根屋梁,喊着整齐划一的号子,使了蛮劲,一拖一送,砰地一声,屋梁狠狠的撞在墙壁上。那些人退了一步,依旧喊着号子,重复着这动作。

    撞了十来下,已撞出个大洞。

    百心嫂忍不住骂出一句:一群土匪。

    这声音显然被那四五十岁,捂着手腕的中年汉子听到了,他跑过来,一脚把水桶踢到,“你说什么?谁是土匪!你们这些刁民!再讲一句给我看看!”又一脚,另一个桶也踢到了,“老子就是土匪了,怎么样?”

    百心嫂没敢吱声,忍着眼角的泪水,慌忙抓起扁担水桶走了。

    那水哗哗的流了一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