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百心抓了一碗花生,倒了两碗茶,张罗着奉万荣坐下。奉万荣愁眉苦脸的,叹了两口气。
奉百心要张口说什么,却觉得说也不是,不说也不说,只能干咳两声,招呼奉万荣吃茶。
两人默默的吃着,没动半粒花生。
奉百心坐不住了,闷声不吭老半晌,装着漫不经心的说:“万荣叔,剥点花生,喝茶,喝茶……嗯,田里的,都好蛮?”
“好。”奉万荣吭了声。
“好就要得,事情总是慢慢子,一哈一哈好起来的。嗬,你说是么?”
“嗯,是……不……”
“其实乃,”奉万荣刻意把话托慢半拍,“他们的事你也不去操心,他们自己会搞好。做不得就少做点,或者干脆不做了,养好身子打紧,不要把底子搞垮。”
奉万荣整张脸沉的就像撒了层灰。“怎能不操心呢?他们晓得什么?看着都要人皱眉头啊。你看,看……嗨……”
“其实……”
“我看啊”沮丧罩在奉万荣的脸上,“我这是穷苦命。你也晓得的,那老二不学好,讨了个亲又离了,两个毛毛(弟弟)也吊儿郎当的,都没成。屋里要什么没什么,那房子也空一半起不了。哎!偏偏!偏偏老大又是生了个女儿,你说这叫我……怎么搞!?”
“其实生男生女都一样啊,反正是头胎,还可以再生的,过几年就可以了啊。”
“你晓得那政策会怎么变化?谁晓得?什么不是乱七八糟的?明天也许就不一样了,谁晓得那时是不是只准养一个呢?”
“不会的,这个你就放心,我敢打保证。”
“你也晓不得啊,政策是说变就变的,你一个村干部,天晓得会怎么变呢?还是生下来保险。”
“政策再怎么变也要讲个信誉,堂堂一个国家哪有说了不算数的?”
“难讲啊,你看那土地政策不就刚变了么?我就生的这种穷苦命,头胎来个孙子哪点不好,我就不会天天有想头,觉都睡不着,饭也吃不下。”
“这怎么要得,身子打紧,我劝你还是……”
“你也晓得的,你万荣叔身体不好,可又有什么法子?看你单婶子,成天笑的一个人也不笑了,做父母的,谁不想崽女好,有福气?”
“我看,万荣叔你也不要老操心,得保养好自己。你好,崽女自然就好,就是他们的福气,是不是?还是这样好——现在别着急生,过四年,四年很快的。这样她就还可以教书。”
“我讲了半天,你,”奉万荣有点生气了,“晓不得我急的,我是一百个不放心啊。要是这样,那我还来找你?她也这么说,哼!当个老师又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没名堂。”
“你找我是?……”
“你不是村干部没吗?你给我帮个忙,看有什么法子没有,能不能让她又可以当老师又可以再养个。你交情深,和上面熟。”
“这……”奉百心一阵头大。
“我只是让你帮一下,就算不成也不怪你。”
“好吧。”奉百心不禁摇摇头,暗暗地。
8※※※
“现在有什么打算?”奉百心蹲在一块方条石上,悠闲的吐出一口烟。
“出去吧,还是出去吧。屋里是呆不下了,她又没得工作了,计划生育还得来找麻烦,留下没法过,只有出去,出去啊,出去再讲。”奉天生将扁担架在箩筐上,人就坐在扁担上,点了支烟,望着天。
奉百心猛吸了两口烟,咽到肚里去,半晌才从鼻孔里钻出。他说:“当初要是听我一言,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那不成,四年啊,如果生的又是个女子呢?”
“那你打算到哪里去?”
“还没定,看看再讲。”
“你一个人?还是……”
“要去,就都去,当然两人都出去。”
“嗯,那屋里呢?”
“让两个老东西带着小孩吧!反正我是一去就不回头,不生儿子是决计不回来了。”
“想好了?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想不想好又怎样?现在还有什么出路?”
“屋里两个老人呢?怎么过?”
“让那两个老东西带着小孩吧!老二一直在外面,过不了多久,老三老四也要出去抓钱了。老人家嘛,做不了就不做了,我们凑点钱就成了。”
“噢,那和老二一起吗?”
“不,不一定。他爱走,我不想到处跑。做一门就一门,做出点名堂来。”
“是噢,就是要这样,东一天西一天的,屁股都没坐热,什么也捞不到,做事就是要有恒心,野心也不要太大,不要老想着这里好那里好,其实开始哪里都不好,做久了就好了。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我也是这么想的。”奉天生缓缓吐出一鼻烟。
“什么都要往好的想。”
“嗯。”奉天生见前方走过来两个汉子,便站起来,说:“百心老哥,不谈了,我先去卖了这点菜。”
奉百心也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落了层灰。
“卖菜噢!”奉天生把担子翻上肩膀。
“呀,天生,卖菜咧。”
“是,是,你们去哪儿?”
“没什么事。”走在前面的汉子应罢,后一个把头往前一探,笑道:“哟,还有多少菜啊?”
“不多了,不多了,你来点么?”
“哈哈,不了。”
“卖菜噢!”奉天生便不再留步。
“嘿嘿。”
“嗯,你们两位有什么好事吗?”奉百心走过来。
“嘿嘿,晓得吗?人一结婚就变了,你想他以前……现在么?嘿嘿,变了个样,有了女人心眼就小了,天天闹分家,连根烟都……”
“那你呢?”
“我嘛,我嘛,我不同……”
“谁都一样,先管好自己的事,屋里的尿还没干管别人的闲事干什么?”奉百心举目往奉万荣家屋子一瞧,见钻进穿出都是人,颇感不快,再不讲其它,甩开两人,掉头走了。
9※※※
“去年的车费贵的要死!”几个村民围在一块聊天,其中某人感叹道。
“是啊,贵得我都不想回。”大汉一抹脸说。
“看来,他们回的早点的倒走运了哦。”奉百心也围在中间。
“下次回就早点,搞到后来车票都难搞,车站人打堆,人山人海,票都是动抢的,再贵也要抢啊。”一矮个汉子说。
“那有讲啊,除非你不回。在外面打工的哪个不想回家过年?是实在荷包里没有油水才在外面东游西荡。有了两点钱,哪个不想回来摆下水?”一人笑着说。
“就是哟,有那么两个钱就要回来耍刮。要是我,宁肯不回。”奉百心感叹道。
“不回?在外面更加耍的快。屋里两块钱是宝贝,外面什么都不是。”一西装革履,粉头粉脸的帅气青年驳道。
“在屋里有出路的话,我才不到外边去呢!”大汉的声音很大。
“那去年有没有没回家过年的?”有人问。
“有,怎么没有,当然有——美国佬的两个儿子就没有回家哩。”矮个子说。
“听说天生又是养了个女仔,不敢回,还要生,屋里又要罚款,一家人都不好过哩。”一满脸麻子的人说。
“那都讲得刮啊,现在这么搞,只要出一个就搞穷一家。”奉百心说。
“天生在外面倒还可以,过得蛮好,可惜就是苦了屋里美国佬两个老鬼精啊,在屋里种田种地本来就捞不到几个钱,人老了,身子哪还有以前那样硬?听说几个儿子都没回几个钱。哼!老大的钱都回到他女人家去了,不就是给他带两个小孩吗?难到屋里这边以后就不带么?”矮个子说的有点气。
奉百心点着头说:“嗨,万荣叔也真苦哟,养了四个崽,到头来管都没人管。”
“还有的苦哩!”大汉摇着头说:“还有三个儿子没成家,就算都成了,光是带小孩也会苦起闷起。都出去,把小孩一丢,都不管,你说苦不苦死?”
“都是这样的,现在有哪家的老鬼不苦?我看美国佬这辈子是难搞了,老大那事还不知道要罚多少钱,出多少血。他们在外边倒是无忧无虑,屋里就会被整死,有饱的整。”矮个汉子说。
“他们蠢咧!我早告诉他们的。”奉百心语重心长的说,“叫他先不要生,先不要生,偏偏都不听,偏要生,老师也没得当了,倔得要命,非要出去,搞的屋里弄成什么样?养个女仔,当自己的老师,在屋里卖菜,等几年再讲,日子哪点不好?要生什么儿子作什么急?”
“哪个不想要儿子,谁不想抱孙子?我们院子上那么多躲外面的,还不都是想要个儿子?都等这计划生育搞的不凶了才回来。其实越搞的凶,躲出去的人越多,越超生。”矮个汉子说。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以后呢?”奉百心问,“怎么搞?”
“以后,以后的事总慢慢来咯,等生了儿子再讲。”矮个子不以为然的说。
“在外面生个女仔可以不要,卖了是了。现在耶,什么事都好办。”帅气青年道。
“外面容易,屋里可遭殃了。罚了款来抢东西,抢了东西冲房子,搞得屋里一撇都没有。”奉百心说。
“在外面还怕赚不到钱?”帅气青年说。“实在没办法就甩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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