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地引人遐想啊,以至于我打开门直接进去。
“洛姑娘。”虔婆请安的声音惊醒了面前的孩子。是的,还只是孩子,身体是孩子的身体,脸孔也是孩子的脸孔,纤细,瘦弱,却又生机勃勃。只是表情值得玩味,那些光线里的表情是这样的警觉又无助,可是逆光的阴影里却有着淡漠。我走近几步看那个孩子,她羞怯地用手遮掩着自己光裸的身体。到底还是孩子,要自我保护却又无比笨拙。
“廖婆婆,这个孩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嬷嬷想着先学学艺,做做杂活,我们不养白吃饭的。等到了破瓜的年纪,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廖虔婆负责检查女孩子的身体已经很多年了,一个人做一件事情做了很多年以后,会慢慢地积累出属于她自己的做事方式,对于同一件事情拥有属于自己的开始,经过和结论。我当年也是这样光裸着由虔婆一寸一寸触摸过后才进入到这里来的。也许是因为常年接触那么多光裸的,未长成的孩子的身体,她一直都没老,真是让人羡慕。
“廖婆婆,你觉得这个孩子如果学舞,会不会适合呢?”
“洛姑娘要教,当然是好的,可是这个孩子已经有点太大,骨头渐渐长齐全了,学舞可能晚了呢。”
虽然说老人家的话总是要听的,可是那具身体,真的很让人心动。我慢慢地靠过去,看见她的眼睛里面有羡慕,有抗拒,还有恳求,说明这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是聪明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转一圈给我看看。”舞蹈是讲究天赋的——曾经有人跟我这样说过——你可以从她的第一步里面看出这个人是否适合学舞。后来的生涯里我慢慢地知晓这句话的内涵,所以在这个女孩子光裸着纤细的身体,羞怯不安且生涩的转身里,我看到了这句话最核心的东西。
“停。”又开始了,那种轻微的颤动,这些恰到好处的颤动使得整个背部线条都趋向了柔和,光滑的线条所表现出来的比它本身更吸引人。我伸出食指从她的颈部开始感触,触感细腻,有血脉跳动的幅度,说明这个身体很敏感。慢慢地下移,看到身体的颤动越来越剧烈,阳光里的灰尘围绕着那些纤细的线条翩跹,妖娆得让人嘴角上扬。指腹下的皮肤还没有油脂一样的滑润感,但是细腻柔嫩,到左腰三寸处用力一捏,听见那个孩子惊讶的呼声,我下了一个决定。
“廖婆婆,跟嬷嬷说一声吧,我要这个孩子跟我学舞。”
“快谢谢姑娘,你这个孩子真真好福气。”虔婆一把拽过孩子的身体,直面着我,那个孩子虽不明白自己所谓的福气在哪里,却已经开始在眼神中渗透出依赖和感激的光芒。果然还是个孩子呢。
打发走虔婆,就只剩下我们两个。这间专门用来检查女孩子身体的房间很大,因为往往受检查的不止一个小孩子,战乱的日子里这里总是流水一样更换着光裸着身体,神情各异的女孩子。房间里面铺了草席,一面是可以透光的窗户,一面是面向内院的拉门。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光裸的小孩,一叠换洗的衣服和一个着装艳丽的女子。一高一矮面对面站立着,有光从窗户透进来,把影子打在地板和拉门上,静穆的,凝固的。
“你叫什么?”
“小桑,桑叶的桑。”我看到她盯着自己蜷缩的脚趾,用脚趾的蜷缩控制情绪?我也曾在小的时候这样做过,是个懂得隐忍的孩子呢。如果说目前我在她身上发现最多的特点是羞怯,那么我在她身上最看重的特点就是隐忍。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羞怯是一种很美好的品质,对于卖笑的女子来说,羞怯更是一种难得的品质。而隐忍,则是一个人尽可能美好地生存下去所需要的最重要的品质。想来我的眼光是好的,听听她在光裸的情况下介绍自己名字的方式,小桑,桑叶的桑。像叙述故事一样让人心安。
“一般他们都叫我洛姑娘,你以后也这样称呼我,小桑。”那双明亮的眼睛第一次正面地看着我,一直看到我眼睛里,黑曜石一样流泻出光彩来。打心眼里羡慕,这样年纪的孩子,都是一样的澄澈,干净,从内到外的清淡隽永。而我已经过了这样的年纪,渐渐地走向另一个方向。
昨天有个恩客跟我说:“洛儿是朵盛开的花,花期正长。”那是个风流的文人,喜欢女人和酒,兴致来的时候会用黑色的墨迹描绘心情,赞美他看到的景色。虽然他说得那样含蓄,可是我还是听见了,盛开的花朵,花期再长,命运都是凋谢。
那么,怎样才能不凋谢呢?除了燕窝鹿茸,皮草胭脂还有什么能够保证我不凋谢呢?
在我颓丧的时候,我看到了骨肉娉婷的身体,看到了一个很年轻的生命说她叫小桑,她羞怯,隐忍,眼神清澈。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很遥远的地方,那里总是干燥,温暖,散发着粮食发酵后甘甜的味道。在一个黄昏里,我的婆婆用湿布巾缓缓地摩擦过我的身体,缓缓地跟我说话:“洛儿很快就长大了呢,长大了要做什么呢?”
“那个啊,做舞姬好了,这样一来啊,婆婆是舞姬,妈妈是舞姬,小洛儿也是舞姬。”那时候多大呢?已经记不清楚了。只是到了这一刻,以前的画面慢慢地铺展开来,才发现曾经的我居然忽略了那么多的细节和暗示,如果我能够聪明到解开这些细节和暗示,那么命运又到底会走向什么地方呢?想着想着,不禁微笑起来。
“姑娘笑起来真好看。”小孩子总是容易惊讶的,在那样隆重的装扮下无心的微笑,让一个小孩子惊艳,太容易。
“小桑穿好衣服,小心着凉,从这一刻起,你跟着我学舞,至于要学到什么程度,看你自己的了。”指腹划过她的耳朵,骨头很软,阳光从一边透过来,看到密集的血管。不知道很多年以后,小桑对我的这些小动作会察觉到多少暗示呢?
人生,总是很有意思的,就像昨天那个人说过的那样:“洛儿是朵盛开的花,花期正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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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觉得小桑好福气,因为小桑跟着最红的舞姬学舞。青楼里的姑娘有一技傍身总是好的,更何况这一技还是来自米国最富盛名的,带着健陀罗风格的胡旋舞。平日里不打不骂,也不怎么差遣,只是要求着在各个楼里传递着洛姑娘要的东西,一支发簪,一串步瑶,一件配舞的纱衣,一把束发的梳子。
我依旧媚笑着,用舞步轻快地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男人的视线里,表面上看风光无限,用一个男人的欲望牵制另一个男人的欲望,内心却日益焦急。半年了,长安城给一个女子的舞姿和容貌最大的尊重也将在这半年到达尽头,可我等待的人还没有出现。
“姑娘,你累了。”小桑用绢布一点点地擦掉胭脂。她说得很对,我累了,很累,胸腔里面积聚了太多东西,压抑沉重,让人窒息。
“恩,那早点去睡吧。”她却不动,不仅不动,还跪下来,清澈的眼睛里面有水汽弥漫起来,像雾一样让人迷失。
“有人欺负你?”
“姑娘,我想学舞。”无语地望着她,“姑娘说要我跟着姑娘学舞,可是姑娘到现在为止却从未在舞技上给小桑任何指点。那天廖婆婆也说了,小桑已经快过了学舞的年纪,姑娘的舞技又是最难最耗时的。可现下姑娘只是让小桑带东西,随身伺候,并没有让小桑……”话到了这里基本上也说完了,难为她还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中途随着我从镜台一直跪到了床榻边,有很多透明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来,看样子是真急了。
“我一直在等,等你说这样的话。你想学舞,成为舞姬,为什么?”
“因为在这个地方,如果能够跳得和姑娘一样出色……”这个孩子真是聪明,话说到该说的就掐掉,还懂得留尾巴,让人感兴趣。
“是啊,如果能跳得和我一样出色,就可以拥有这些。”我的眼光扫过高柄刻花六棱镜,双花银丝镂空熏球,大漆镶贝双层首饰盒,檀木流云翔鸟朝凰榻。牵过小桑的手,带她去触摸光滑厚实的蜀锦,上面有蔓箩花交叠着铺呈开去,布满整个被面。小桑的眼睛总是给我很多惊喜,那里有很多的惊讶,赞许,却还没有贪婪。可是我要教与她的,却是欲望,以及对欲望的辨识和平衡。
“喜欢么?”
“嗯,很光滑,很光滑。”
“记住,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别人给你的,比如我看中你,让你跟我。有些东西是你自己争来的,比如你跟我学舞。如果你不主动提出来,我一辈子都不会跟你提这件事,你也一辈子,都不会接触到任何舞技指导。”语气肯定,结尾用了重音,她转过头惊讶地看着我。我们离得很近,我的手还握着她的手一起触摸着蜀锦艳丽的纹路,我能看到她一长排睫毛在她眼睛周围留下的阴影。
“明天开始跟其他孩子一起开始学些最基础的,等你学到一定程度,我再亲自教你。”不再管她,径直钻进被窝里,闻着被子里干净的味道一阵阵地害怕,如果找不到了怎么办?如果再也找不到了怎么办?睁开眼睛,小桑还守在床榻边,只是眼神有点涣散。伸出手抚过她的脸,光裸的手臂接触到空气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要记得,女孩子的眼泪很金贵,不是随便就可以流掉的,那些眼泪,每一滴都有神奇的作用,以后不要随便哭泣啦。”她答应下,在外间搭着床铺就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