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村庄虽说是很小,又很偏僻,可是竟然还是有名字的。因为有两条清亮的溪水穿过村庄,所以前人便顺势取了“双溪村”这个名字。虽说只是信手而作,但毕竟也成了一方水土的名字。况且,这名字也是朴而不俗,略带了几分脱俗的意味。只是这村庄实在是小,小到一个凌府竟然就占了村子的一大半。
虽说是人杰地灵,可是这里倒是不曾有过多少名士,不由令人扼腕叹息。惟有几十年前,许是祖上终于积攒够了阴功,前朝丞相凌寒瑞竟然阖家来到此处,据说是祖籍于此,为人的应叶落归根。然而话虽如此,但毕竟还是过惯了城里锦衣玉食无限奢华的日子,对于山野人家粗茶布衣的生活怕是无法习惯。因此花了几年的时间建造了现在的凌府。
虽说按照凌家人对外的说法,这宅子只是准备告老时的匆忙之作,然而这形制可是一点也不曾露出匆忙之感,反倒是令人看到之后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怀疑自己是不是碰见了狐仙之类的恶作剧,才在这荒郊野外凭空出现了这样只属于繁华重镇的东西,其豪华程度自然是可见一斑。且不说里面的雕梁画栋,翠幕层叠,单看外面这个朱漆的梨花木大门,便可知这绝非寻常人家。
然而,今天这门口却少了几分富贵之色,反倒是多了几分凄凉。
素白的练挂上了大门,宛若一张褪了色的古画,精巧的工笔上漏了一个一个的小洞,又填上了一道一道的白纸,却未曾请得名士填补,只得任由着它空白着,平添着几分哀婉的情绪。素白的团花宛若是大朵大朵的泪滴,落在门前,落在檐上,只唯恐别人不知道这里丝丝缕缕渗透出来的悲戚意味。
稍微有点基本常识的人都知道,这家必定是在准备着一场隆重的葬礼。虽说生死皆由天定,就算人逝去并非定然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情,可是基本的礼法还是要遵守的。比如说门前繁复的装饰,比如说不惜重金建造的陵寝,比如说上好金丝楠木的棺材还发散着异香,比如说男男女女都要大声地哭泣之类礼节。
一个多月前,凌府的老太爷突然病逝,全府上下自然是里里外外周折了一番。按照礼制而言,尸体应当在灵堂停放四十九天,方能够入殓,今天刚好是入殓的日子。一大早,沿路就聚集了不少围观的村人。按说这婚丧嫁娶并非什么新鲜事,可这样大的规模人们却还是第一次见。从各地来此奔丧的大约是有几百来号人,车马皆是翠幄华帐,光鲜异常。因为地处偏僻条件简陋的缘故,这些人之前许是住在了就近的大城镇里,在头葬前的三天,方才陆陆续续来了,不细看仿佛是一个车马的队列沿山路而来,翠华摇摇,浓烈的香气遍布了山道,竟是盖过了漫山遍野的花草气息。知道的是来奔丧,不知道的,倒像是一个什么节日似的。不过也难怪,就算是早就告老归田,凌老太爷毕竟也曾是位高权重,门人弟子定是不少,今天这样的场面,恐怕也是在预想之中的。
尘雪挤在围观的队列里,也好奇地到处张望。可无奈人多的要命,凭她一个小丫头,又怎么能挤过这么多人高马大的大人,只得在人群里暗自叹气。
其实她倒不是对于这些繁复的礼制有什么兴趣,对于奢华什么的也没有概念,若在别的情况,她定然是宁可在家学织布也不要出来受这个罪。然而这次的情况却不同。自从凌南封在他们送花神那天被叫走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出来玩过。虽说平常是一见面总觉得很不快,但真的见不到了,却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大块,仿佛是生活里离不开他了似的。所以她想着,哪怕是看一眼也好。因为这是凌府老太爷的葬礼,身为凌老爷生前最宠爱的孙子之一的他是必然是要参加的。
可是,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别说是找到他了,就连凌府的大门也是无法得见。怎么办呢?尘雪苦思冥想,却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气结地跳脚。
就在这时,她突然注意到,木桃此时正坐在木桃娘的肩膀上,看着恢宏的凌府大门手舞足蹈。想必她是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吧。
这当然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尘雪的娘卿大婶也在观看,只要尘雪过去向卿大婶求助,想必她便是一定能够如愿以偿地看见这一切她想看的景象了。
话虽如此,可尘雪却不愿这样去做。在她的印象里,只有最无能的人才会依靠别人。虽说她不是什么英雄豪杰,可她也不愿意作出这种表现自己无能的事情,哪怕不管在谁的眼里,像她这样的小丫头去向大人求助会很丢脸。也许这就是所谓小孩子的骄傲吧。
然而事实也摆在了眼前,要么求助,要么就什么也看不见,这就是她需要做出的选择。
怎么办?她咬咬牙,奋力挪到了卿大婶的身边,几乎就要怯生生的开口了,却突然一抬头,看见人群的外围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微风吹过,那大树仿佛是向着她招着手,邀请着她的到来。
有了,只要到高处不就完了么!尘雪一面暗笑自己方才一根筋的表现,一面努力地从人群中挤出去,到了那棵大树的跟前。
这树却是不是一般的高大。恐怕也是有了些年头了吧,树径竟然有几尺,高可参天,浓绿的叶子将阳光挡得是严严实实,只间或有几个光点漏下来,在树影上形成可爱的影子。
纵然这树是有点高,可对于尘雪而言,爬上它却是一点也不费力的。只见她脱掉绣花的小鞋,便熟练地窜到了树上,找了一个看上去相当结实的树干稳稳坐下,然后再胜利般地俯瞰着下面。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才发现围观的人群真是不少。她从前从来也没有想到双溪村竟然是有这样多的人。
不过那人群从上面看来,也是一种奇怪的形状,如同从上面斜斜地拍扁了一样,只能够看见头顶和些许的身子,以及下面的腿脚裤裙。
尽管道旁是密密麻麻,但是不甚宽阔的土路中央却是异常的空旷,就仿佛是有一道隔离的墙把人同路隔开了一般,不管是怎么拥挤,也没有人越过这道墙步——当然,只限于人而已。比如说,方才一只家猫便迈着慵懒的步伐晃晃悠悠地踱了过去。
虽说街上的人多,但却是奇怪的安静。不管怎么说这也不是值得大声庆祝的日子,就算这场景被弄得像是节日一般也不可以。
所以,街上就是这样怪异而荒诞的场景:人群密密麻麻,但是却寂静如空巷。
这样的氛围持续了良久,人群的等待都快要麻木的时候,凌府的大门开了。人群立刻抻长了脖子,如同僵直的偶人被注入了生命一般。
一个穿着孝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将瓦盆举过头顶,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声响铿锵如雷鸣长久以来的寂静便这样被打破了。
紧接着,在碎裂的余韵还没有散去的时候,仿佛是开始了下一阶段一般,响亮的乐音穿透沉闷的空气响了起来,不知从队伍中传来的哭号声也如同钱塘的浪潮一般汹涌而至。队列中每个人都尽力地号着,唯恐别人说自己不够孝顺。
队伍沿着不宽的土路慢慢行进着,一水的白衣,除了漆黑的棺木之外,就好像是一只肥肥大大的白虫子正在缓缓地蠕动,配上那些做作的哭号声,有一种令人恶心的虚伪感觉。
不过,尘雪当然不曾感到这些,她也不知道那些人做出这种事的目的,就算是感到些许别扭的不舒服,她也并不关心这一点。她所关心的,是凌南封到底在哪呢?
眼睛一扫,她便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他。因为他实在是很好找。一是因为他是队伍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小孩子,二是因为他是队伍里唯一一个左顾右盼的人。
她看见他也在学着大人的模样,扯着脖子嚎叫着,不觉有一种很好玩的感觉,于是她便笑了。前仰后合,差一点没有栽下去。还好,没人看见她这样不合时宜的行为。不然的话,一定是会被严加职责的吧。
但是,凌南封好像注意到了她。他本身在队伍中就是百无聊赖地寻找着熟悉的面孔,当看到碧绿的树上那一抹飘摇的浅牡丹色时,自然是不得不注意到的。然后,他终于注意到那是正在哈哈大笑的尘雪,心里也有了一种找到观众的愉悦感觉,便向着她的方向,竭力嘶吼着,仿佛是故意要逗笑一样。
看见他滑稽的样子,尘雪也忍不住想要全数返还回去,于是便做出各种搞笑的动作,让凌南封也差一点笑出来。然而无奈此时正在大家的目光之下,如果大笑必然是最不合礼制的行为。于是他只得忍耐着,憋得满脸通红,终于连眼泪也挤了出来。不知其缘故的人看到他泪流满面,都说他是所有小辈中最为孝顺的一个。
尘雪与凌南封就这样,仅仅交集了短短的一段路程,然后队伍便继续往前行进了。然而人群却还没有悉数散去。他们看着队伍的尾巴,窃窃私语着,好像是在期待还有什么别的新鲜事发生。然而新鲜事终于是没有的了,于是人群便开始三三两两的走开了去。
看着人群散开,尘雪赶紧下了树,穿好鞋子跑了过去——她还不想让父母找她,替她担心,也不想让他们发现自己方才的这一段奇遇。不过,即便如此,她的心里还是无比的愉悦,也许是因为上树之后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见到了凌南封。
想起凌南封方才的表现,尘雪不由得又笑起来,脸上阳光灿烂。原来,他们俩也不算是冤家嘛。
然后,她赶紧敛了笑容,跑到了人群之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