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它就像风一样,无形无相,却能够从世间的万千细微的变化来觅得它的踪迹。比如说琉璃青空上舒卷流去的云彩,比如说荒原陌上开了又谢的黄花,比如说每天夜半摇曳天明则熄的点点晚灯。
又比如说,屋顶瓦檐下,长年累月点点落下的水,滴穿了冷硬的青石,留下了一个不算浅的坑洞。溅起的水润湿了大片的石阶,翠绿湿滑的青苔如鱼得水一般地自坑洞的中央蔓延着,绘成潮湿且诡异的图案。
一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啪嗒啪嗒”地跑过,打乱了青苔自成的图案。作为代价,这绣花鞋脚一滑,连带主人一起重重摔在了地上,墨黑的青丝随着尘土飘然扬起。
层层的尘烟散尽之后,崭新的牡丹色衣裙沾染了满地的灰尘,似乎是褪了色一般暗淡无光。不,说是褪了色的衣裙也许是太过于掩饰了。实际的情况是,它就有如厨房里的抹布一样。好了,这样说就一切都明白了。
然而,裙子的主人似乎并不以为意。她从从容容地爬起来,拍了拍黑乎乎的小手,又努力地将衣服上的灰尘仔仔细细地掸净。尽管完全弄干净是不太可能的,但是在她不懈的努力下,裙子终于还是显出了原本的颜色。然后她抬起头,一双如水的大眼睛闪烁着动人的光彩,可爱无比的脸上依稀有着尘雪三年前的模样。
对于一个孩子而言,三年的时间是足够相当多的成长的。虽说尘雪原本就长得很可爱,可是也有不少的孩子,小时候长得很可爱,长大后却只能说是姿色平平。而到了这个时侯,尘雪不但未见一点平庸之感,反而是出落得更加楚楚动人。按照这样下去,几乎可以推断,再过那么几年,她定然是一幅倾国倾城的模样。在感慨造化神奇的同时,更要为她出身于山野人家而庆幸。即使是隐没一生,至少也不必像王侯将相家的女子一样苦苦争宠,又要留心莫要成了妲己之流的红颜祸水,遭天下人谩骂。正所谓“自古美人同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对于尘雪而言,这件事还不是她需要担心的。既然是还没有到及笄的年龄,她就还是一个可以满街乱跑的小丫头。所以说,在把确认自己不像是刚从灰堆里爬出来的一样之后,她便提着裙子匆匆地跑出了柴门。
春去夏至,百花纷纷坠去,然而却早已不见了满地的坠花落蕊。想必是已经随风远去了吧。只间或有一两片花瓣纷飞而过,打到正栖息在枝头的圆圆的杜鹃身上,惊了它的美梦,便慌张地跳开一点,用狡黠的小眼睛看着四周。
此时此刻,河岸旁正是难得一见的美景。晴朗的日子,溪水波光粼粼,银色的带子一般闪着愉悦的光泽,万千闪烁的光点有如传说中帝王都城的夜晚,千万百姓提灯夜行一般。几片树叶顺水而去,数个少年人正在溪边。他们一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便都停下手里的事情,回过头来。
“是阿雪~阿雪来了!”木桃先看见了尘雪,兴奋地喊叫着,用力挥舞着天空色的衣袖,烂漫的脸上止不住兴奋。
“太慢了啊,尘雪!”木莲把手卷成喇叭状,怨恨地朝着尘雪跑来的方向不满地喊着。
“就是啊,害我们等了这么久。”凌南封也嘟嘟哝哝地说着。
“对不起啊,我来晚了。”尘雪一脸抱歉地对着大家说着。她的目光扫了一下河边的人,最终目光落在了凌南封的脸上:“哎?今天你来干什么?”
话音虽轻,却足以让凌南封的脸上挂上了一层名为窘迫的表情:“我……我就是来看看……”
“什么嘛,其实你也是想来一起送花神吧!”木莲向着他的方向半弯下身子,两手叉腰,眼睛眯成了诡秘的形状。
“就是嘛就是嘛,还不好意思承认。”木桃也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还去抢着他赶忙藏在身后的东西,却因为他严密的防御而没能得逞。
这时候,尘雪也跑了过来。趁着凌南封专心对付木桃的时候,她一个箭步上去,夺下了他苦苦隐藏的东西。然后趁着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转身跑到了几丈开外,炫耀战利品一般地举起了手中的东西。
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精巧的纸风筝,竹篾子削得光滑无比,上面洁白的纸糊得展平展平,还涂上了五颜六色的淡淡色彩,依稀是一只小燕子的模样。还有草编的车马之类,整整齐齐地绑在线上。若是不知原委的,恐怕定是要认为是那个人家的大小姐,春愁无处可遣,方才做了这无聊的物件。
“还……还给我!”注意到风筝被抢,凌南封不觉羞愤难当。尽管把这种东西带出来,就要有被发现的觉悟。但是话虽如此,这也不是什么让人感到舒服的事情,尤其是被这一群女孩子嘲笑。
这是木莲的主意。
几天前,在他们玩别的什么的时候,和风吹过,一阵浓烈的香气随风吹过,让他们不觉停下了手里的事情。
门前的藤花开得正艳,与数年前相比,藤树的枝干更是苍劲了不少,树皮上也有了些许皱纹一般的裂缝——然而这一点也不影响它看上去的样子。因为与之相应的,它的枝叶也是更为茂盛,油绿的细小叶片之上,红艳的花朵高傲地开着,懒懒散散的,如同一个小家碧玉的活泼女子倚着门,巧笑地看着他们。
风吹过的时候,藤花的枝叶轻轻颤着,片片花瓣飘零,起舞一般,随着阵阵香气,仿佛是有了自己的意志,在追逐着什么。它伸长着手臂,欲拒还迎,展现着自己全生命的美。
“看啊,花要跟东风一起走了……”木桃看着这一枝花,怅怅地说着,几乎要落下泪来。
“当……当然了啊……因为夏天要到了,东风要走了,所以花当然不能再留在这里。”木莲也是一脸的失落,但依旧是强作镇定,自信满满地解释着。
尘雪和凌南封也很难过,但只是不发一言。然而他们不发一言的原因必然是不同的。一个是因为难过到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一个是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要为这件事难过。
“呐,要不然这样吧!”木莲一拍手,灵机一动说道,“我们来给花儿送行吧,就像是她的娘家人一样!”
凌南封一听,不觉皱了眉头:“我觉得这个也太……”
“好啊,我赞成!”木桃兴奋地把两手放在胸前,丝毫没有听见凌南封的抱怨,“那,阿雪也会一起来吧?”
“嗯,好啊。我们用草来给她编一些嫁妆怎么样?”尘雪也笑吟吟地说着,转而又捏着下巴思考,“但是我们怎么给她呢?”
“笨,用风筝啊!”木莲敲了一下尘雪的头,“既然是要嫁给东风,那么这种事当然是要送到男方的家里了。”
于是,就这个样子,他们便决定好了这天要给花送行的各种事物。尽管凌南封想提出反对意见,但最终还是参与了进来。
早知道是这样,凌南封想,自己绝对不会参与到这种无聊的事情里面来。不仅被男孩子们嘲笑为“娘娘腔”,居然还遭到这些女孩子的嘲笑。
可是,不管怎么说,风筝也是辛辛苦苦做的。被尘雪这样毫不爱惜地拿在手里,总归也不是一个办法。
“还给我!”凌南封大喊着上去抢,却被尘雪躲开了。这下,似乎是更长了女孩子们的志气。木莲把风筝拿在了手里,一面大笑着,一面还做起了鬼脸。
“你们……还给我啊!”凌南封不甘示弱,继续去追抢着,可是木莲就像是一只轻盈的燕子一般,任凌南封怎么努力也没能够追上。两人就这样胶着着,互不相让,最终是成了精彩的回合战。
尘雪和木桃也在一旁兴奋地观战,一边小心躲避着不让他们两个的攻击波及到自己。正在这个时候,木桃脚下一滑,险些跌进溪水里。尘雪见状,赶忙上前去拉住她,谁知脚下不稳,两人双双落了水。所幸水是不深,但两人也是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也就是所谓“出水芙蓉”或是“落汤鸡”一类的形象。
这下,正在争斗的两个人也停战了,看着落了水的两个人大笑起来。
然后,战争又是不了了之……当然了,谁会期待有什么结果呢?又不是要攻城略地,只要大家享受其中就好。如果战争都是这样的话,天下苍生定然会十分乐于参与其中。不过,也就没有战争存在的必要了。
这并不是他们正在考虑的事情。他们此时正在做的,是一边奔跑着,一边将风筝的轮轴打开。除了凌南封精致的风筝之外,小姑娘们的风筝也是多姿多彩。尽管不过是包东西用的油纸和粗陋的、用碧草野果染色的风筝,在天空中看着也毫不逊色。带着各种祭品的风筝就像是轻盈的鸟儿,缓缓飞上了天空。他们在下面跑着,风凌乱了衣衫,也如同纷飞的仙人一样。那风筝越飞越高,逐渐进了薄薄的云层。冰蓝的天空一尘不染,软绵绵的云朵温婉地接收着这些来自地面的客人。几点红色的花瓣飘过,风筝逐渐在云里隐没了行迹。
他们渐渐停止了奔跑,站在遍地芳草的地方,抬头看着早就看不见了的风筝,心中是无比的愉悦。
“这下,花也能收到我们的东西了吧!”木桃兴奋地说。
“啊,当然。不过,我们现在把绳子切断吧。”木莲跟着这样说道。
“什么?为什么?”凌南封大叫着,他可不想让自己辛苦制作的风筝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废话啊,难道送出去的礼物你还要再收回来?”木莲一边说,一边扯断了风筝的线。接下来,木桃和尘雪也这样做了。
“唉……”凌南封叹了一口气,很不情愿的样子,却也扯断了风筝线,任由它越飞越远。
正在这时,他们听见远处依稀有喊叫的声音。回过头,凌南封家的一个姨娘正奔跑而来,面色慌张:“可算找到你了,小祖宗。快点,你娘叫你赶紧回去。”
凌南封看了看小姑娘们,又耸耸肩,只得转身跟着一起离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