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门外歌行


本站公告

    这几天的天色都颇为阴沉,大团大团的淡墨色云朵错落有致,如同名家挥洒牙笔,一气呵成的名画一般,充满奇异而美丽的感觉。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下雨,不过这丝毫不曾影响到孩子们玩乐的心情。其实就算是下起了雨也无所谓,权当是冲了一个冷水浴。又不是城里娇生惯养、能被蔷薇花的露水滴伤的大小姐,雨水永远是孩子们的好朋友。

    所以,在空旷的、间或有一两个人走过的小道上,三个女孩子唱着歌,排成整齐的一队,兴高采烈地走着。

    “盏落酒倾独凭栏,醉眼微瞑卧夜前,天若怜妾盼归客,日出西山浮云闲。”

    就算是再不通音律的人,哪怕是听词也知道,这自然不是山野的小调之类。若是有幸交游甚广的,还可以依稀辨得,这是此时帝都最红极一时的小调之一。若说这是怎么传到这里的,答案不说自明。然而为了内容的连贯,还是赘述一下。

    几日前凌老太爷出殡时,有不少从帝都来的远客,当然也不乏家眷女客。除了无聊的葬礼,难得来到这样山清水秀的地方,无论是谁也不会错过一次令人愉悦的郊游。墨客相伴而行,设宴溪畔,或吟诗作对,或吹管弄琴,偶有谁忽然灵感突发,得了几句绝妙好辞,便拿起笔来,沾满墨色信手写下,霎时也是墨香飘飞。

    至于女眷们,虽说是按照礼法不应抛头露面的,但为了这美景,也是让家人驾了车,或抬了轿子,各种繁复华美的花纹绣满了车篷帐幕,还有奇异的香气隐隐飘来,想必是都用名香熏过了吧。至无人的地方,她们也下了车,光滑的脸上涂了一层洁白,而唇却是红得滴血。金银琉璃的发饰插了满头,阳光之下熠熠生辉。锦缎萝纱的各色衣物光华流转,有暗香满了天地。她们中年轻的一些也嬉闹着,一边唱着都城流行的曲调,满心欢喜。

    小姑娘们自然是去偷看过了。比起山野的粗人,这些人真是如同天仙一般。而曲调,自然也成了仙乐,被小姑娘们熟记于心。

    所以,此时的道路上,便传来了这都城的名调。只是不知为何,却分了三个声部,听上去也是有了些许别样的氛围。

    木莲兴高采烈地唱着,走路的姿势也无比夸张,丝毫不曾顾及这曲调原本应当有的哀怨之意。不过强求她体会这些恐怕是强人所难了,毕竟还是情窦未开的小丫头而已。

    尘雪紧跟在她的身后,提着裙摆小步走着,声音却是澄澈悦耳,宛若不带一丝杂质的清泉,轻声吟唱着这首歌。即使歌与词的感觉完全略带了几分脱离,也丝毫不影响那动人的感觉。

    至于木桃,也在后面大声唱着。只是……如果不听词的话,恐怕是完全也分辨不出来原本的曲调。所谓音律这个东西,本身就是跟天分有必然联系的。

    不久,一曲终了。木莲突然两手背到脑后,头上抬45°,幽幽地叹着气说:“我要是生在帝都该多好哦……”

    “嗯?为什么?”尘雪跟在后面,不解地问。

    “笨啊,阿雪。”木桃在后面敲了尘雪一下,痛得她愤恨地回过头去。木桃做了一个鬼脸:“你又不是没有看见帝都来的人,一个个都是那么的光丽。而我们在这里,就只能普通一辈子。”

    “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啊?”尘雪仍旧不解。

    “算了,跟你说话和跟牛说话没什么差别。”木莲抛出了这样一句话,听起来却好像是有一点不高兴的意味。然而仍旧是往前走着,只是再不发一言。尘雪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她,回头向木桃投来求助的目光,却只换得对方一个“你傻啊”的口型,于是她只得悻悻地跟着走,一边苦思冥想着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不一会,凌府便出现在了她们的面前,仍旧是恢宏且悲伤的模样,只是那些门上的白绸不知为何,有了几分风吹雨打的凄凉意味,想必是有一段时间没人理睬它们了。也对,人们忙着这样那样的事情,谁有功夫去管顾这些。看到这略显破败的场景,让人不由觉得,那场宏大的葬礼只是一个幻觉。

    然而,尘雪在经过这扇大门前的时候,还是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倒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只是突然想要停下,于是便停下了。就在这一门之隔的对面,是一个双溪村最大户的人家,是一个有史以来最豪华的葬礼之后的凝滞,是一个与她最亲近的少年。

    自从葬礼之后,尘雪就再没有见过凌南封出来。也许是这样那样的事情太多了吧,她怅怅地想。毕竟,大户人家,一举一动都严守着礼教。也许真要像他们从前猜测的那样,几个月之内不能有任何娱乐的活动,连出去玩这样的事情也不允许。

    在里面的那个少年,一定是很寂寞吧。

    不对,凌南封又不是独子,况且这家里还住着他父亲的兄弟,兄弟姐妹想必是不少,与他年纪相仿的也定然是有,与他们一起玩耍,有什么寂寞可言?况且这样大的宅子,又不像是她们小户人家的院落憋闷得难受,又有什么可不舒服的呢?

    想到此,她突然讶异,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关心他怎么样。他是谁,他在做什么,本来就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吧。原本就不过是玩伴而已,又不是像木莲、木桃这样的好姐妹。自己的心思,自己也突然间不懂起来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痴痴地看着那门出神。直到木桃撞上她,她才幡然回过神来。其实不过是短短的一瞬,却让她思绪翻飞错乱了很多。

    “真是的,阿雪到底在想什么啊。”木桃嘟哝着。

    “哎哎,”木莲注意到了后面的动静,也回过身来,嘴角勾着一抹玩味的笑,“该不会是东风小姐在思郎君了吧。”

    “什……什么啊!”也不知道算不算是说中了心事,但尘雪总觉得这种事情还是要反驳的比较好,“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了前几天的那个葬礼而已。”

    “啊,那个我也去看了!”木桃一听,便兴奋地搭话道,“人好多呢!哇,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葬礼。”

    “哎哎,小鬼头刚刚活了几年啊,还‘我这辈子最大的葬礼’,也不怕别人笑!”木莲一挑眉角,看着她,略带不屑地说道。

    “你自己也是小鬼头哎,还好意思说别人。”木桃气鼓鼓地叉着腰,脸也嘟成了肥肥胖胖的样子,“我说是这辈子就是这辈子,难道说你见过比这个还大的葬礼吗?哇,他们还用熏香咧,那香气熏得可是相当浓,恐怕十里以外都能闻见!”

    这话并不全对,尽管他们确实熏了很浓的香,可是并没有到达“香飘十里”这样的境界。因为,很明显,尘雪就坐在不远的树上,还没有到达十里之外那么远,可是她就完全没有注意到。或者说,也可能只是她没有留意而已。这原因是不言自明。所以,她也只是听着木桃夸张的描述,没有再多说什么。

    “哎,那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就来扮送葬的队伍玩好了!”木莲双手一拍,这样提议道。

    “开玩笑啊,我们到那里找那么香的东西来。”木桃首先反对。

    “而且啊,那队伍不过是人比较多而已。我们这几个人扯着脖子喊的,有什么意思。”尘雪也表示这件事真的很无聊。

    “哎呀,真是的,你们也太无趣了吧。那你们说玩什么?”木莲对于提议被否决,显然是十分的不高兴。然而两个人说的话却又是句句在理。想来想去,没办法,只得退让一步,另觅别的事做。

    “我们去溪边吧!”木桃这样说着,“到了溪边,总会想出来什么事情可做的!”说罢,她便小碎步向溪边跑去。

    “那也只好这样了……”木莲不服气地嘟嘟囔囔了几句,然而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不知道为什么,尘雪总觉得自己应当上那个大门前去的。大概只不过是自己太多的臆想吧。她笑了笑,摇摇头,把这些奇怪的感觉甩出脑袋。此时,那两个小丫头已经走得略远了,她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大门,然后提着裙子,快步跑着追了上去。

    没有人注意到,此时凌南封就站在门后,一边敲着门,一边呼喊着,挽留着她们的脚步。因为她们却不曾听见,所以只是又越走越远了。

    被关在家里的这几日,真的是十分痛苦。因为父亲说,按照古人的要求,三年之内不应该有娱乐活动,于是他便也要求自己的儿子不可以到外面去玩,招人耳目。凌南封自己一直都不相信古人有这么苛刻的要求,想必是父亲太过于大惊小怪了吧。然而,父命难违,他还是天天要呆在家里。

    自从禁足的第一天起,他便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出去。就算是家里也有很大的地,可是却没有那种自由到无拘无束的感觉。到处都是人,家仆杂役,丫鬟婆子,再加上家里的人,没有一寸的空间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

    更重要的是,他一刻也不能停止想念外面的人,尤其是那个“东风小姐”。他们其实是好朋友吧,很好很好的那种,只不过是见面就突然想要打罢了。一旦分开,还是会很想很想。

    所以,这天,当他从门缝听到了女孩子们的声音,一种希望从心底升起,如同溺水的人听到了有船经过的声音。他呼喊着,拍打着大门,向外面发布着求救的信号。只要她们过来,说上哪怕一句话,也将给他以得救般的喜悦,将他百无聊赖的灵魂拯救到自由的天地。然而,她们却不曾留意到。于是,他只得看着她们越走越远,风吹过土路,扬起一阵尘沙,最终只留下了门缝之外寂寞的风景。

    天空的阴霾越来越重,终于丝丝缕缕地滴落下来,落在路上,门上,吹打着寂寞的白练,沾湿着少年的心。

    如果生命中,本就该是充满着错过的话。为什么,这第一次,竟是这样的悲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