珩玉罗衫摩挲,若无其事地换了种坐姿,一双星眸,水明如玉,碧波透明,“大人若是以为珩玉心存挑拨,珩玉就言至于此,不便再说什么了。”
青格尔肃然而惊,深看她一眼,心下忽是一阵萧索,又自连尽三碗烈酒,长长的出了一口浊气,河东酒浓烈之气瞬间弥散在帐篷之内。
“小姐不是外人,有什么话直说无妨,青格尔洗耳恭听便是。”
珩玉唇角一挑,展出一丝笑颜,缓缓点头,问道:“珩玉敢问大人,北胡上下除单于和各部首领之外可还有万骑之将能与大人同声出气,共同进退的?”
青格尔沉吟片刻,铿锵作答:“兰卜部勒毋达和我乌陀部莫玛奇、泽多三人自小与我交好,情同兄弟,但有所为必惟我马首是瞻,宁死不弃。除他们之外,却是再无一人了。”
珩玉侧首又问:“北胡各部分率其兵,习俗使然,大人欲统一整合,从前可有先例?”
青格尔长吁一声,摇头道:“此事为我练兵所发奇想,从前自是不曾有过。”
珩玉饶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又问一声:“今赫合岱单于年不过六十,老当益壮,可曾有过退位让贤,另举单于之意?”
青格尔脸色又是一变,倏忽平静,正色道:“父王声望正隆,雄风依旧,岂会有退位让贤之意?况今北胡上下,再无一人能如父王一般,有天神之威仪,慑服万民。”
“既然如此,大人仔细思忖,便该想透为何不能成事了罢?”珩玉一边说,一边站起,慢慢走下,又在青格尔对面跪坐下来。一股似有若无的馨香,如兰似麝,混着酒烈之气扑入鼻观,青格尔心中不禁又是一荡,醺醺然只听她继续柔声说着:
“大人真是当局者迷!这练兵强国,变在其表,动的却是根本。将不服众,无法治兵;若兵皆服了大人,只认大人一人为主,大人与赫合岱单于又有何区别?各部首领与赫合岱单于又该置于何地?大人此举虽无取代单于之心,行的却是取代单于之实,如何不使单于对你大生猜忌之心,一口回绝呢?再说,北胡世代部族群居,各部为政早已是根深蒂固,坚如磐石,大人若贵为单于,强势迫之,尚有几分风险,而今仅将万骑,人轻言微,又无强助,却想力行改制之事,又怎能成功呢?”
青格尔默然无言,半响,喟然一声:“小姐一番言语,立时便拨开云雾,一目了然。青格尔真是愚钝,竟看不透此点。”
“世事如棋,大人理不清脉络,只因身在棋局之中,关心则乱罢了。珩玉旁观者清,看得清切些也是正常。”她淡然一笑,娇躯微挪侧过,取木勺亲为青格尔斟上碗酒,“今天下纷争乱起,唯强盛方能自保、克敌,方能大展鸿图,成就大业。大人一世英杰,今之作为虽欠考虑,然实是强盛之计,不可捐弃。我汉人有句老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大人胸中既有韬略,自该百折不回,迎难而上,万不可因一时受挫,而有所气馁,就此畏缩不前。”
青格尔慨然一叹,拱手道:“小姐一言,照我肺腑,使我顿生惊悟。然今我已触犯了父王和单于庭内诸老,颇受猜忌,日后行事恐怕更是举步惟艰,多受阻隔。小姐但有良策,还请教我。”
“珩玉妇孺之见,又能有多大助益?大人既然想听,那我不妨胡乱说说。”她眼波流转,又是一笑,站起身来,慢慢走出几步,“珩玉以为,今单于庭上下急功近利,唯重兵争之风蔚然盛行,已是思战心切,非大人一言所能阻止。大人当务之急便是回去立即负荆请罪,消除隔阂。”
青格尔颔首道:“请罪事宜我已有考虑,小姐但请继续说。”
珩玉悠然又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大人筹措之举算划深刻,是以阻力也大。而今大人势单力孤,当不可率性而为,做那出头之鸟,不妨学那晋地边将般隐忍不发,施障眼之法,行韬晦之计,待得巩固根本,再徐徐图之。”说到这里,珩玉又自深看他一眼,“最后之言,却在于此次北胡南下之争,珩玉到是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说了。”
青格尔身体轻轻一抖,似乎想到什么,一碗酒入口,神色又自肃然:“小姐大可不必再说,我已明白小姐未尽之意。然此次南下之争,事关我北胡国运,青格尔虽有不忿,但也知轻重缓急,必领手下万骑奋勇当先,断不会因一己私念,保存实力,做那虚以委蛇之举。”
“大人坚刚严毅,锋锐无匹,珩玉还有何话好说?”珩玉轻轻一叹,却是不以为意。她双手又是一拍,那先前侍女似乎与她心意相通,也不待她吩咐,撤去案上酒菜,又自端了一把古琴进来。
珩玉打开琴罩,肃然跪坐,琴弦轻拨,叮咚有声,倏忽化为流水悠扬而起。琴音舒缓、悠扬,仿佛流云悠然于碧空,又若柳絮随风颠狂、飘荡,使人为之神游四方。过得一会,琴声格调一转,变得轻柔细碎,缠绵宛转,时有鸢雀之声,即便是青格尔这等惯见刀兵、不识风雅韵事之人也听出了意境,眼前自然浮现出一双男女卿卿我我、切切私语的旖旎之景。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青格尔醺醺然直若中酒,正自国事纷争诸多烦忧抛之脑后,沉溺其中,琴调陡然又是一变,由慢而快,阵阵频催,仿佛擂鼓三通,强而有力,顷刻激昂高亢,又如勇士慷慨赴敌,威武雄壮。但听珩玉朱唇轻启,伴着激越之音曼声而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阕,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
声音清越柔媚,却怎掩得那词中几多激昂,几多豪壮。
待得珩玉唱到最后一句,青格尔猛下一碗烈酒,长身而起,深深一躬:“与小姐一番畅谈,青格尔受益良多,小姐真乃我之红颜知己也!”言毕,伴着余音缭绕,他又怅然一声,“青格尔这就去了。今次一别,相逢却又不知何期,小姐请善自珍重!”
珩玉微一颔首,明眸荡漾,蕴着一丝笑意,却是不语。
青格尔再看一眼,爽朗一笑,转身大步出去。倏忽,马蹄声起,已是渐行渐远。
“小姐弹唱的这曲可真是好听,那胡人听着高兴,却不知听没听懂词中意思,真是好笑!不过,他可算是知趣,走得到也潇洒。”待得青格尔离去,那美艳侍女又自进来,小心翼翼地将古琴收入罩中,忽是噗嗤一笑。
珩玉脑中正自千回百转,听她一言,眉宇一舒,淡然一笑:“北胡蛮夷之邦,本无文字,而他熟识汉文,又修兵学,已是万中无一,你可莫因此而小瞧了他。依我看来,此人英雄了得,乃北胡当世第一人杰,假以时日,单于之位恐怕非他莫属。”
那侍女嘴角一撇,脸上却是不以为然:“北胡第一人杰又算得什么,他腹中的那点墨水还不都是小姐指点出来的。素香就是不明白,小姐放着中原那许多声名赫赫的名士才子不见,为何会对这个粗莽胡人颇多重视?”
珩玉一笑,却是不答。素香所知不过是表象,她心中真意即便是深知底蕴之人也难揣摩,又岂能让一侍女猜到?
好在素香善解人意,见她不说,也自不问了,抱着琴站在一旁静静候着。过得片刻,只听珩玉吩咐一声:“素香,去把赵嬴叫进来。”
眨眼工夫,那引青格尔前来的黑甲剑士已是挺立如枪,站在珩玉面前。
珩玉看得他一眼,星眸微闭,左手托腮,慵懒无比地侧倚长几,慢慢问着:“这几日,九原、延陵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赵嬴略一沉吟,躬身答道:“晋军自段郢中伏之后,立刻缩回城内。赵嬴本以为晋军又将行坚壁清野之策,哪知到得昨日晚间,却是大有变更。昨日黄昏,延陵骑兵悉数出城直奔九原,合兵一处。晚间五更,九原守军又自分两路开拔,一路全为步卒,城外五里扎营驻防,一路皆为骑兵,却是不知去向,看来是要有大的动作了。”
“?鑫老翁厉兵秣马了这几年,总算是忍不住了。可是他亲自领兵开拔?”
“此正是奇怪之处。此次九原之将既非?鑫,也非他麾下任何一将,而是一刚入军营的弱冠少年。”
“此子又是何方神圣?”珩玉明眸乍睁,坐直了身子,颇有些惊讶。
赵嬴沉声道:“此人原是延陵城内一名医士,师从于名医李耘,虽是年少,医术却已颇得其师真传。据说日前?鑫积劳成疾,晕厥不醒,军中医师皆无力诊治,正是此人妙手回春,一出手便将其治愈。然即便是如此,却从未听闻此人有何带兵之才,?鑫为何却突使其为将,真是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到真是有些蹊跷了!?鑫老谋稳重之人,当不会突然老眼昏花、胡乱行事。”珩玉眉宇微皱,半响,突又轻轻一笑,“然越是事出突兀,越是可见端倪。战阵死生之地,最见真才!赵之张云泽,纵横之前,岂不也是籍籍无名?赵嬴,传命下去,黄昏时分取道延陵。我到想看看,这?老儿倚重之人究竟又有何过人之处?”
说罢,她素手一挥,缓缓闭上瞳眸,再不言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