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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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时,天公一怒,无边乌云忽骤拢聚,强劲西风平地卷起,呼啸肆虐,青灰色的天地竟是浸染出一派苍凉。倏忽,瓢沱大雨劲疾而下,漫天雨幕便茫茫遮盖了广袤山塬,一片无垠墨色。

    祖堂山顶,张子丛和田文臣身披雨布,凝神东望。脚下滚滚白河大水劈开崇山峻岭,从巍巍大青山深处澎湃而来,激流翻腾,回环曲折,愈是向东,愈是窄险,尽头之处,白浪滔天,几成一线。

    祖堂山与大青山东南麓毗邻,扼守白河南岸,多有丘陵山谷,虽然算不得险峻高山,但也林木苍莽、曲折回环。张子丛所以五更率队开拔,马口衔枚,马蹄裹布,星夜辗转百里,秘密绕到这连绵胡营侧后十数里外的祖堂山腹地山谷扎营歇整,便是一眼相中了这里的地形,进退自如,极易藏兵。然人算不如天算,一场大雨竟似要全盘打乱他的计划,怎不让他愁闷?雨天无战事,此为古代兵争的老规矩。大雨连绵,道路泥泞,步卒行军尚且困难,何况他所率领的又俱都是精锐骑兵,倘若走马都得看情形,如何还能指望飞奔驰骋,袭掠攻杀?

    “天意也!”张子丛远眺滔滔白水,微微摇头,一声轻叹。

    身处旁侧的田文臣哪还不知他的心事,却是不以为意地哈哈一笑:“将军但请宽心,这等疾风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干净,过不得个把时辰,便又是风轻云淡、朗朗乾坤。而且,这场骤雨于我大军奔袭不仅无害只怕还有莫大的好处。”

    张子丛微微一怔,不禁转头细问:“哦?有何好处?愿闻都尉详论。”

    田文臣又自一笑,侃侃说道:“举凡带兵之人最怕莫过于三件事:一怕断粮,二怕伏兵,三怕就是这下雨,是以才有‘雨天无战事’之说。然则怕的是旬月不绝的连绵阴雨,而非这等夏季骤雨。北地夏雨短而疾,于悄然行军不仅无害反是有益。依文臣多年经验,经这大雨一透,到得子夜,这白岱草原定然变成潮湿且弹性十足的硬板地。战马即便是不裹厚布,踩踏其上,也是轻微无声,数里之外,断然难被发觉。将军您说,这场雨下得岂非正是时候?”

    “如此说来,这场大雨到是天公做美了!”张子丛欣然一笑,少顷,又是腆颜长叹,“子丛自以为多读了几本兵书,对掌兵行军已是颇为了解,现在听都尉这一解释,才知竟是寻章摘句,有才无识,真是惭愧之至!”

    “文臣所言不过是些许枝尾末节的军中常识,将军日后在军中待得久了,自然是什么都清楚了。”田文臣一听,大是惶恐,“凡事明则简单,不明则奇诡。将军初次掌兵,有所不知本就再正常不过,切莫因此而介怀于心,妄自菲薄!”

    “都尉之言大有道理,子丛受教了!”张子丛脸色一肃,躬身又道:“然行军作战如同搏弈,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得详加考虑,稍有不慎,便有满盘皆墨的风险。子丛才历尚浅,本不足以谈兵论战,今惶恐为之,实在是勉强之至,但有错谬,都尉务必请直言指出,万勿心存上下芥蒂,因而痛失战局,憾恨终身。子丛在此先谢过了!”

    田文臣拱手慨然道:“将军如此襟怀,文臣还有何顾虑好说?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鼎立协助将军行事。”

    “好!得都尉提点,我心里便塌实了。”张子丛舒了一口气,又自随意问上一句,“人马可都安置妥当?”

    “断无差错。”田文臣信心十足,“斥候游骑已经放出了方圆十数余里,任何人都休想进得这祖堂山山口。战马骑士也都隐蔽在后面三面环山的绝谷之内,一律靠近山溪,不支军帐,不起军炊,就算再隐蔽个十天半月也非难事。”

    张子丛眼中神采飞扬,朗声道:“好!养精蓄锐,再睡上数个时辰。入夜出发,子时行事。今晚我晋骑便来个夜袭连营,务叫北胡蛮夷再不能睡得安稳。”

    “远道奔袭,发我晋军多年未有之雷霆重击,北胡断无察觉防范之理。今次定能如将军之言,马到功成,大涨我晋骑声威!”

    “便该如此!”张子丛到底年少血盛,听得这话,远眺白水滔滔,更是振奋,禁不住于滂沱大雨之中,拔剑而出,弹剑长吟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吟到最后,反诘相向,跃跃欲试之意已自流于言外。竟惹得田文臣也是豪爽之气骤起,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未毕,田文臣忽又轻咦一声,笑容嘎然而止,满脸俱是惊异古怪。

    “怎的?”张子丛顿生诧异。

    田文臣神情一肃,指着张子丛手中长剑道:“文臣先前见将军所携剑器古意盎然,不像是寻常战阵拼杀之物,还以为乃文人装饰之用,却不知竟是走眼了。此剑一出,匹练汹涌,大有气象,想来定非凡品,不知将军可否借我一观?”

    “我当何事,都尉拿去看便是。”张子丛心下释然,微微一笑,将镇海古剑递予田文臣。

    一搭手,田文臣便立刻感到一股厚重冰凉的寒气指尖渗进,直透骨髓,凝神看去,曲纹奔涌,锋刃巍巍,一缕幽光在剑锋之上悠悠滑动,直如流霞,略微一掂,一阵清亮悠长的金铁振音又自锵锵然连绵不断。田文臣心下大异,禁不住伸手在剑身上轻轻一抹,眼前忽如长空一道闪电掠过,骤然放光,手指触处却是滴露未沾。

    “当真是好剑!可以一试否?”田文臣不禁脱口赞叹。

    张子丛见他神往之态,欣喜之余也正想瞧瞧这把镇海古剑到底有多锋锐,于是脱口笑道:“都尉尽管一试!”

    “虎云,拔刀来!”田文臣哈哈一笑,心念更盛,立即招手示意几步外的沈虎云近前。

    喀嗒一声铁音,一柄闪亮的厚背长刀已弹开刀格,提在沈虎云手中,递了过来。

    田文臣顿时一怔,随即笑骂道:“叫你拔刀砍劈,谁个叫你这般文绉绉地送将过来?混账小子,偏是听不懂我话吗?”

    沈虎云闻言一愣,再自看了一眼他手中长剑,仍是迟疑不定,问道:“大人,真要用力劈砍?”

    田文臣双目一瞪,喝道:“你这小子今日怎么这般絮叨。我一言既出,安能有虚?你尽管用力便是。”

    沈虎云又自看了张子丛一眼,见他笑意满盈,却不制止,心下大定,当下一抹脸上雨水,退后几步,沉声道:“大人执意如此,虎云只好从命。”

    话音未落,沈虎云忽是猛冲两步,高高跃起,人在空中,但听他口中断然大喝,长刀立时抡举过顶,待得落下已是划作一道弯月银弧夹着呼啸风音朝着田文臣劈头落来。

    这一刀下去,势大力沉,极其悍猛。“好!”田文臣双目圆睁,也不思索,手臂一掠,镇海古剑便划出一道雪光,鱼跃波涛般迎了上去。但听空中一声断金切玉般的尖锐之音,沈虎云全身一阵震颤,踉跄落地,又自退后数步,再看那手中长刀,已自只剩半截,而另一半犹自带着极强的罡风朝着远处丛林斜飞而去,所过之处,枝叶纷飞,层层草木竟如收割的麦穗一般,迎风而倒。

    田文臣见此情形,哈哈大笑,大感畅快,低头再看手中古剑,依旧是幽光粼粼,直若一泓秋水,仿佛只是从风中掠过一般。

    “果真不虚,真绝世之兵也!”田文臣满心惊叹,双手捧起,复又交还到张子丛手中。

    张子丛还剑入鞘,笑而问道:“都尉可看得尽兴?”

    “如此名剑,我等武夫便是每天捧着看个三年五载尚未必能够释然,这一时半会,又如何能够尽兴?”田文臣却是意犹未尽,摇头不已。“方今天下诸国,论锻器之能,莫出吴地。据说那吴地有一瑶山剑阁,聚藏天下神兵,每一把都是万金难求的绝世利器。嘿嘿!文臣虽没见过,但想来那瑶山剑阁名气虽大,但所藏之物恐怕也未必及得上将军手中这把利器。将军天纵之才,又有此等神兵在手,更是如虎添翼,这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必定也是信手拈来,易如反掌。”

    张子丛一听他竟将自己与那种万人敌的虎将相联系,汗颜之余顿觉荒谬,忙摆手笑道:“都尉谬赞了。子丛若真有你所说的那般本事,早几年便会投身军营,与兄这等豪爽之辈为伍为伴,又何来学医问药之说。此剑于你是为万军夺帅之利刃,于我这等文弱书生不过一装饰摆设,登不得大场面。那等万人敌的豪言壮语可切莫再与子丛相联系,徒增笑柄罢了。”

    田文臣听了,又是哈哈大笑,只当他是自谦之词,哪里肯信。

    过得大半个时辰,果如田文臣之言,天空放晴,大雨嘎然而止。两人一路下山,直至藏兵之地,进入谷口,缓辔走马,却是幽静异常,丝毫没有人马迹象,再深入里许,惟闻鼾声阵阵,却仍是不见半点踪影。张子丛一路行之,自知自己现下是绝无能做到这般藏兵隐匿于无形,不由对田文臣带兵之道更是大为佩服。两人择地而息,取溪水?冷食,又自商酌了一下具体事宜,这才合甲闭目休息。

    入夜时分,张子丛一使眼色,田文臣会意站起,双手搭上腮边,猛然发出一声虎啸,远远传送出去,半响不绝。如此三声,隐隐弥漫的鼾声随即而止,一眨眼,便见山坡密林中黑影连串成片的涌出,轻微急促的脚步声在谷中此起彼伏,如同平静江面上落下的连绵细雨。片刻之间,山谷中已聚集起两个巨大的骑士方阵,人人皆左臂扎白布,马口衔枚,马蹄裹布。

    田文臣走马阵前低声喝道:“各千骑将下传全体骑士:今夜奇袭,由张将军亲自领军!”回身便道:“请将军训示全军。”

    张子丛走马前出,放眼望去,但见刀丛剑树茫茫无涯,战旗猎猎甲胄生光,黑压压的战骑与苍茫夜色连成一片,竟似大海茫茫,无穷无尽。此等壮观,只曾梦见,何曾亲临?张子丛策马阵前,远眺三军,一片肃静中惟闻旌旗猎猎之声,当真是静如处子。张子丛脑中骤然又响起那雄浑古朴的战歌,不禁仰起头去,凝望着流云飞动的苍穹。此时,月挂西陲,满天星斗,虽是七月,北地之风尤自带着寒凉冷意,但这些许冷意又如何浇得冷胸中那慷慨豪迈的汹涌热浪?

    手握雄兵,逐鹿中原!少年梦想,终是迎来了个完美的开局,然他真能做到十年一剑,一朝出鞘,天下谁与争锋吗?

    思绪纷纭飞动,一种肃穆而深沉的使命感弥漫开来,张子丛终是冷静下来,一勒战马,镇海古剑扬声出鞘,月色之下,更增少年英姿。

    “我晋骑非好战之师,实则北胡欺我太甚,不得不发。数年忍辱,就在今夜一举扬威。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便是强盛无败之师。今次一战,张子丛决与全军共生死,同进退,务让北胡宵小肝胆俱裂,知我晋人悍不可欺也!”

    “决与将军同生共死,荣辱不弃!”

    话音未落,骑士方阵中骤然一片低沉激昂的轰嗡声,瞬间又恢复了肃静。

    “左阵一万,随田都尉先行!右阵七千,随我押后!”

    军令一发,张子丛长剑一挥,脚下轻触马镫,坐骑便无声的飞了出去。

    朦胧月色下,青色方阵顷刻如流水般涌出了山谷,衔枚疾进,直扑北胡大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