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张俊朗坚毅的面庞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显得格外阴沉,吓得帐内诸将不敢大声说话,只能陪着小心,仔细听着台斐英阿念的汇总出的一大串清单。
“侍卫墨尔根保、图尔岱,参将张占魁等战死将领一十五人,士兵战死或重伤者六百四十三人,轻伤不计。自辰时战至未时,共歼敌逾千,另有被焚烧和坠崖者无数,俘敌三百。另,总兵袁国璜申时领兵追击敌残军至堆补木山口,遇敌伏击,杀敌百余,亦自损部将二十人,幸及时撤回……”
“嘭。”
躲在人群后面正想打盹的丰绅伊绵被吓一跳,抬眼一看,原来是福康安在拍桌子,随后就听得他厉声道:“好你个袁疯子,还真以为自己是关云长在世,天下无敌了,就凭你带几个人就能把人家上千人防守的堆补木打下来,本事呀。”
胡子已显花白的袁国璜闻言立即耷拉下了他那颗硕大的脑袋,像焉了的秋后蚂蚱,全然没有不久前刚进营门时那神气活现的模样,前后判若两人,帐内诸将均觉得好笑,却不敢出声。
“在战前本大将军一再嘱咐,莫要着急去攻堆补木山,我自有主张,你袁国璜当时也在场,答应的响亮,脚下一撒欢就跑过去了,是把本大将军的话当耳旁风了?还是你记性不好,早上说过的话,晚上就忘掉了?”
“末将也没去打堆补木,到山口就回来了。”袁国璜小声辩解道。
“你倒是有理了,看来还是本大将军冤枉你了啊?”
“不敢,不敢,末将知罪,甘领军法。”
海兰察在旁见机出声打圆场道:“瑶帅,且息怒,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疯子只要打起仗来就成浑人了,从金川到台湾一路过来不都是这德性,没想到这么多年过来了,光长了岁数,记性还是一点没长。整好他今天攻城的头功就别记,功过相抵,就当给他留点教训。”
福康安本就不欲重罚他,只是借他撒口气罢了,自然不会驳海老将军的面子,又狠狠训了顿,便令他退下了,随后命众将也都退下去休息。
待众人都走后,海兰察方小声问道:“先前来的是那边的人吧?”
福康安闻言亦小心答道:“正是,都是这个袁疯子闯的祸,打到人家门上去了,玛木萨野还当情况有变,遂遣人来问究竟。”
“呵呵,这疯子往后打仗时还得找人看着点才行,不然迟早会出事。”
“嗯,是得要找个能镇得住的看着他。不过,他们这次来到也不是白来,带来了玛木萨野的口信,却不是什么好消息,此地的主将喀尔达尔竟没逃去堆补木,而是直接去了集木集,估计是想在那重新布置防御,再决雌雄;至于率领火枪队的噶布党普都尔则是去了甲尔古拉。我已命人去通知珠尔杭阿与阿满泰等人,叫他们先小心提防,暂不得轻举妄动,须待援军到后再做计较。真是最坏的打算出现了,张了半天的网是一条大鱼也没抓到,岂有此理。”
“这么说还得再打两场?”
“正是,玛木萨野请我们继续再去攻下剩下两关,只有把巴都尔萨野伸在外的利爪斩断,他们的那位小国王才敢在家里拔牙。”
“奶奶的,这群胆小鬼敢情是那我们当刀使呢。”
“现在我们也是骑虎难下,既然已走到这一步了,就不得不陪他们把最后一段走完,否则之前的努力就都白白浪费了。再者,如今已是八月了,大雪封山之日将近,时不待我呀。”
“看来也只得如此。你到大可不必忧虑,现在各营士气正旺,都想跟着您这位‘威福将军’再接再厉,多立些战功,好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老将军说笑了,我这威福还不是全靠您给的。”说罢两人一阵大笑。
第二日全军即再次拔营出战,未作休整。丰绅伊绵所部此次由惠龄统率,绕过堆补木直接前往甲尔古拉山与阿满泰及额勒登保军会合,福康安则自领主力往集木集山与珠尔杭阿会合,相约两处后日将同时发动进攻。
噶布党普都尔一边沿河检查、布置防御工事,一边回想刚收到的来自阳布巴都尔萨野的信。在信上,他那老岳父对他前日在噶勒拉的懦弱表现非常不满,责骂的话足足占了半篇,就差没叫信使带只手来打他两巴掌,才解恨。不过噶布党普都尔没被吓到,他知道摄政王大人绝没有所显示出来的那么生气,根据以往经验,他是不会对一个真正惹他生气的人多这么多废话的,手里的弯刀通常是泄愤的最好工具。
不出所料,在信的结尾处口气一转,道噶布党普都尔的行为虽然很让人失望,但忠心是不容怀疑的,能力也还是有的,所以决定再给他一次戴罪立功机会,命其依旧带领火枪队,并接管甲尔古拉的指挥,全权负责此地战事,以阻止中国军队南进。或许是为了进一步让他安心,巴都尔萨野信上还透露,他已秘密派人前往印度去寻求英国驻印总督康沃利斯勋爵的援助,那是个不值得信赖,但可以用利益收买的有实力的朋友,相信国内目前的危情不久将会好转的,要他无论如何定要守住关口,以待不日之强援。
噶布党普都尔知道自己上次完整地保存了这支巴都尔萨野用金子堆起来的火枪队的做法,是得到他的肯定的,只是不便明说罢了,而如今让其接手甲尔古拉山的防御,担当统御一方的将领,就是最明显的暗示与奖励。
既然接受了此地的指挥全权,那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和义务,而且在信中摄政王大人已明确提出要他坚守住这道已是阳布前最后一批的屏障,并等待援军,就是说他现在在这个职位上,不可以再像上次那样见势不妙就撒腿跑人了。不能跑,只能留下来硬抗,这无疑将是个难题,和中国军队的直接对战,显然他不是很有信心。
雨季才过,甲尔古拉山下的帕朗古河水流依然十分湍急,舟筏难渡,这是最好的天堑。噶布党普都尔明智地继承了其前任将战场由山上转移到河边的战略,时间上其实也不允许再改变了,并进一步加固加密了长达数里的沿河拒敌木栅,又在河岸险要地广建石卡、陷阱;为了更好的保护和运用火枪队这支金贵而犀利的力量,他特意命人专门挖掘了几道相连的坑道,专供他们站在里面战斗,这样只露出半身的开枪,既安全了,又能成排发射,最大发挥火枪的威力,一举两得。
至于对岸的中国军队,听说只在第一天到来的时候试探性地进攻过一次,往后就就是在安心伐木建筏了,未有什么动作,看样子是准备造木桥渡河来战的。
平静如预想一般没有维持太久,就在噶布党普都尔逃来的第二天,攻占噶勒拉后的中国军队分出的一支,一千余人的部队随后便追了过来,与本地原来的军队合兵一处,开始了更加积极的备战。所有人都知道战争即将要到来了。
大战在初五早晨如期而至。渡河之战没有任何可取巧的地方,一切都摆在明面上的,战鼓擂起之时,只见数十条简易的木筏破浪冲向对岸,不过这第一批出去的最先的任务不是真的登岸作战,而是掩护后面的几条正在搭建的木桥。
帕朗古自山谷奔流而下的河水像一头失控的公牛,一个劲地肆无忌惮地横冲直闯,不把一切放在眼里;还有点像个任性淘气的小孩子,总想打坏点什么来吸引下大人的注意,直到目的达到为止――问题是他的目的是永远达不到,所以他准备一直这么闹下去。对于清军而言,前方廓尔喀人打来的炮弹、铅子弹、大石块、弓箭等种种阻挠,比起河中的激流都不值一提,它可以随意将一个看似扎实的木筏瞬间拍散,也可以轻易将一条已建到大半的木桥拦腰冲断,简直没什么道理可讲。
经过一上午的努力,终于有两条木桥禁住考验,有了点眉目,铺过了江心,可是此时形势更为严峻,铺桥面对的主要压力开始逐渐转移到对面的廓军身上了,对方的火器和弓箭都到了有效射程范围内,伤亡于是迅速增加,战死的也终于多过了被水冲走淹死的。木桥基本是每前进一尺就要以一具尸体来填,下游的河水也渐渐开始呈现了淡红色。
两条耗费上百生命铺出的木桥终于在黄昏时分勉强搭建完成。在后面站了一整天的丰绅伊绵,早已熬红了双眼,这一刻再也按耐不住,不等下令就提刀往桥上冲去,游云栋、杨遇春等许多平日相熟的人还在前方乘着木筏辛苦坚守桥头,叫他怎能不着急。
当这第一批通过桥上赶来的清军快到岸时,对面岸上栅栏后面突然出现几排长长的钢管,黑洞洞的圆口齐刷刷地对着这边只有几丈远的狭窄的桥面。
“枪。”丰绅伊绵下意识弯腰减速,向身后蜂拥上来的人大喊,“趴下。”
显然这样的警告是徒劳的,紧随其后的众人像风一样地越过了他,没人听到他说什么,也没人意识到眼前的危险,或者有意识到的,但也不把他当回事。这时代的火枪虽然和日后的现代步枪差距很大,不论射程、速度、准度、杀伤都没得比,但在面对如此近的距离且如此密集庞大的目标时,它爆发出来的威力是同样惊人的,远远超过弓弩等传统利器。
火星乍现,随着一阵鞭炮般的巨响,此时已反冲到前面,挡住了丰绅伊绵半个身子的阿满泰身形骤然一顿,随即发出了一声饱含惊天怒气的大叫,手中长刀猛然扎地,单膝跪下,终还是没能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晃了两下,肩膀一歪,整个人倒向右侧的河水中。
在后的丰绅伊绵没做犹豫,当即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其头部提出水面,使劲向上拖,要将他拉上桥面。仓乱中之间他身上竟有四五处冒血的枪眼,就这伤势,再掉进这吃人的河水里,纵是大罗神仙也难以生还。
就在要将阿满泰那狗熊般身子拽出水面半截时,前方岸上又是一阵巨响,左右已没什么人了的丰绅伊绵只觉得肋下和肩上突然被人猛推了一把,一头向前栽向河里,连同阿满泰的身子也重新掉了下去。在跌入水前的那一霎那,他才明白过来,自己也中枪了。痛彻心扉的剧痛,伴随着脑袋天旋地转式的眩晕,令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坠入河中,冰冷浑浊的河水猛然灌来,呛得他连最后一点仅存的神智也迷糊了。
“完蛋了。”这是他在水中的最后一个念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