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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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是像过去一样,平静地回到房府,此后再没出过房门。不是忧伤,更无怨恨,而是在回忆,我在回忆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回忆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次殷勤。这似乎成了我的课业,有时会勾起我的泪水,有时却又能引起我满足的微笑,这些日子除了潺玢,其他奴仆都被我拒之门外,因为那些鬼魅的日子只有她最明白。我更抗拒一切有关房遗直的消息,那些消息只会像朝时的鸡鸣,吵醒我唯一能做梦的机会。我们之间根本谈不上负与不负的关系,只是心平气和地离开了,在恰当的时间完成一件必须做的事。尽管我的心是抑郁寡欢的,但我想这段往事,终究会随着时间过去。所以我也对我的回忆不加控制,让他想来就来吧……

    “公主……”潺玢安静地站在我身边,倒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有什么事吗?”我边品着茶,边看着书。

    “公主,您离开宫有好些日子了,是不是该回去看看了?”潺玢似乎有些事,但却对着我有些难于启齿。

    “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你和我不需要走那些弯弯绕绕的。”

    “公主,这些事,我不好说……”潺玢顿了顿,有话却不知如何说起的模样,“反正您回去看了就是了。另外,再去看看太子殿下。”

    “什么!”我放下手中的茶盅,“太子!太子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和濮恭王泰有关系?”

    潺玢不说话,只站在一旁,表情似乎很凝重。

    “潺玢,这种事可是关于性命甚至家族的,没有凭据,可不能胡乱臆断的!”

    “不是的,公主……”潺玢连连摇手,“外头都在这么说,听说这次连吴王恪都要从吴地回来了。”

    看来事端不小:“潺玢,快叫车夫备车,我要回宫……”

    我一路颠簸,风尘仆仆地回到皇宫,那片富贵温柔的宫殿,丝毫未变,还是以往的那般高贵孤傲,只是物虽是,但人已非,重新踏入这片土地,恍如隔世,唯叹光阴荏苒,如白驹过隙。扑面而来的肃杀的气味,让我有种极不安的预感。

    我指示宦官不要通报,冗自走进殿,看见父皇一个人独自站着,看着窗外,神情黯然。我走到父皇身边,轻声言道:“父皇,高阳回来了……”

    父皇因为我的唐突,有些吃惊:“哦!高阳回来啦。朕可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在房家还好吗?”

    “嗯,谢父皇还这么惦念,我在房家很好。”我走近他,看着他的苍苍白发,他脸上密密的皱纹,他晦暗的面色和他日渐消瘦而孱弱的身躯,我忽然有些不认识他了,他不再像我幼时印象中的那样金戈铁马,傲临天下,如今,他已经变得如此脆弱,眼角都透露着无助,“父皇,怎么您看上去这么疲累。是不是公务繁杂,奏章太多了?父皇,有时你也得好好休息,天下那么多黎民百姓,都还需要您为他们谋福造利啊……”

    “高阳啊……”父皇深深叹了口气,“看来朕真的是老了。那些孩子都已经长大了,原来才这么高的小娃娃,如今都长成七尺男儿和娇俏女子了。你们在想些什么,朕都已经料不到了。”

    “父皇,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高阳,难道你没有听说吗?”父皇眺望窗外,“我已经下令把你承乾哥哥和泰哥哥变为庶人,流放在外了。明日就启程。他们太让我失望了……”

    这一天还是来了,但这结局仍是我始料未及的:“父皇……”我张开双臂,抱着父皇,抱着这个正被岁月击打的老人,希望这样能或多或少,给他些安慰。

    “高阳啊……我从来都想不到,我的孩儿,居然会这么对我,这么对待他的手足,他们可都是一母同胞啊!我铁马一生居然就换来这般境地……”

    “可是父皇,你还有很多子女啊,他们都很出色,我想他们不会让你失望的。承乾哥哥和泰哥哥是因为被权利熏晕了头脑。我相信不是万不得已,承乾哥哥是不会这么做的。”

    “承乾和泰,是朕最喜欢的两个儿子,他们已经逝去的母亲对他们倾注了多少心血,她和朕都希望他们能为他唐江山竭尽所能。可,可他们呢……唉!也都怪朕!朕成天忙于政事,都没有关心过他们,朕似乎已经多年未和他们谈心了……都怪朕!”

    “父皇,这不是您的错。是他们的贪欲太重,利益熏心,以至缺了心志,败坏了道德。但他们的错已然犯下,您的圣旨业已宣诏,都是收不回去的了。如今您更应该调理好自己,毕竟对天下而言,皇子众多,但天子只有一个,您不只是我们的父皇,还是天下黎民的皇帝啊……若是您一味悲伤自责,又怎能向您的子民交代,又怎能向李唐王朝的列祖列宗交代呢?以后,您更要好好善待剩下的宫中儿女,以免他们一时冲动又重蹈了承乾哥哥的覆辙!”

    “高阳,听了你这些话,朕真是舒心许多了……高阳,今晚你就住在宫里吧,你的宫房朕还是让它保留了原来的样子,你今天就住那儿,权当陪陪朕了……”

    我点点头:“这样也是最好不过了。父皇,你知道吗?在这么长的日子里,我有多想您,多想回家。”

    父皇笑了起来:“我的小高阳真是还像个孩子,你都已经成了房家的媳妇了,还说吵着要回家。高阳,这里已经只是你的娘家,是你过去的家,你现在的家在宫外,在房府。今后这些可不能再说了……

    “也罢,要是以后我的小高阳想回来,随时都可以,父皇欢迎你!

    “对了,你三哥最近也要来,这两天应该就要到了,索性你就住到他回来,和他见个面……”

    “三哥,我已经有多长时间没见过他了。”

    “朕知道你们素来要好。”

    “父皇,您能不能等三哥和我都到的时候,再流放承乾哥哥,我想和三哥一起送他。”

    “不行,高阳,这日子是定好了的,不能改动。不过,难得你有这份心意。罢了罢了,就按你的办吧……”

    我的房舍还是过去的模样,秋时的冷风摧枯了门前的梧桐,叶片飘下地来成了地上的碎土,屋内一尘不染,看得出是时常有人打扫。

    “奴婢拜见公主殿下。”一个素未蒙面的奴婢上来请安。

    “起来罢……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唤珍环。”

    “珍环?这名字不好,我给你起个名吧,你就叫……芄兰吧。你过去是那个宫里的?”

    “奴婢原先在宫做事。”

    “那我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房家?”我看着奴婢不吱声便道,“怎么?你还不愿意?”

    “不是不是,能跟着公主是奴婢修来的福分,怎有不从之理……”

    “我明天就和父皇说,想来,他也不会不愿意的……平时,这里都是你打扫的?”

    “回公主,不至我,还有三四个奴婢呢。”

    “我看你生得明眸皓齿,肤若凝脂,气质不俗,叫人很是喜欢,在这儿掸灰除尘也未免可惜了些。以后跟我走,我让你伺候驸马,做他的小妾,如何?”

    她依旧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才说:“那奴婢谢公主恩德。”

    “别谢得太早,你要伺候好驸马,以后有你享福的日子。我的规矩不多,而且房家的人也都是好的,更何况,就凭你这一张可人的脸,别说是男人了,就连我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已至秋时,萧瑟的秋风吹拂着万物,满地的梧桐落叶,还没等扫完又飘上了新的一层,无穷无尽的凉意,无穷无尽的悲哀,成了我这次回宫来的唯一颜色和记忆。周围的一切都安静极了,仿佛万物都失去了灵性,乌鸦立在树枝上,呀呀的叫着。我和三哥还为来得及攀谈些什么便要启程送行。

    我们远远的看见承乾哥哥只有两个小吏跟着。

    “承乾哥哥!”

    他驻步转身,看着我们慢慢走近,微微一笑:“我以为今天只有我一个姓李的人呢。谢谢你们。”

    “承乾哥哥……”我呜咽着。

    “小高阳,别哭。你应该为我高兴啊,我自此后再不用过勾心斗角,明争暗夺的日子了。你看到我的行囊了吗?如今我是赤条条的了,再无牵挂,此般自由,我过去连做梦都想不到了。我该感谢父皇。今后我便和那些谪人骚客一样了,我要过最开心的日子了。你们难道都不为我高兴吗?”

    “大哥!”三哥抱了抱他,“我明白你是不得已的,你只记住,我和高阳永远是你的弟弟妹妹!”

    “我以为落到这般田地,今世都再无人问津了,看来还是血浓于水……”

    “你不该遭此,受惩罚的应该是泰。”

    “不,高阳。这话你不能再说了。至此我已经不怪任何人,这些都是我的咎由自取。父皇这么做反倒是成全我,一个泰走了,后宫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皇子要谋权篡位。只有结束我自己的政治生命,我才能安静下来。我应该感谢父皇。”

    “大哥,我们会去看你的。”

    “不,我们不应该再见面了,尤其是你,恪。你的身份本就成了朝廷中那些臣子搬弄是非的口实,如果我俩再有联系,他们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到时父皇也爱莫能助,不仅你会被流放,甚至被诬告谋反而招致凌迟,当然,他们也不会容我苟活。那时我们只能在黄泉路上称兄道弟了。三弟,你要为你的妻儿想想,他们需要你。”承乾哥哥转向我,“高阳,你也一样,和我们相比,你是幸福的,你要把握这份得来不易,我相信房家的人,他们会视你如同家人的……你们,都要好自珍重啊……”

    他眺望着远方,就像先前看到父皇的那番无奈一样,深叹一口气:“我要走了,但愿,来世,我们还是兄弟、兄妹,那时,我们已是平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骑上瘦马,飞奔而去,未曾回顾的身影是他和这座梦的城池的诀别。

    这条古道,曾见证了多少人的酸楚,承载了多少人的绝望,他像个苍老的暮年人,独自苦咽着那一段段无人问津的历史。没人知道那些曾在长安铸梦的人将奔向何方,现又葬身何处,只留下一行行秋去春来的大雁为他们唱一首最后的赞歌。愿来世,菊仍旧,山依然,种菊人恬然,采菊人悠哉。

    “高阳,在房家的日子过得好吗?”

    “或许好吧。自然是比不上三哥的,你现在都为人父了,江南的水土定是较长安更能养人。”

    “我现在的生活过得很平静,我希望你也能和我一样。”

    我看着帘外,沙土被风拂动着:“我的日子当然平静,只是不可能和你一样罢了。”我冷笑一声,“三哥和我现在也变得如此客套了,你应该知道作为女人,生活到底是别人给的,我平静怎样,不平静又能怎么办?”

    “高阳,我知道你的不满,可这也是父皇的旨意,我们谁都帮不上你。所以你别这么对我说话,好吗?”

    “三哥,我看你是多虑了,我可没这么多心思。”

    “可你,为什么都不看我一眼!都不愿和我说一句话。你分明是在生我的气!”

    “哼,你是吴王,我是房家的二儿媳,我和你能致什么气。”

    “那这样最好了……”三哥也掀开竹帘,看着街景。

    我们走过城门,历数着这长安城里的每户人家,他们的生活大同小异,但却是情趣十足。那些和摊贩讨价还价的人是精明的,那些面似忠厚却也玩短斤缺两的把戏的摊贩也是精明的,在他们身上,你能看到长安人最完全的生活面貌,他们才是这个城的主人,而我们,只是个异数。

    我和三哥一路都再没说话,或许现在是换他生气了。

    他终于开口了:“你是要回房府吗?”

    我依然安静,就像什么事都未发生一样:“我得先去看看父皇,看完就回去。”

    “那我送送你,正好,去看看房遗直。”

    我带着芄兰回到房府。

    她还有些不能适应,自然对我,她也只能信任,因为在这儿,我和潺玢是她唯一知道的两个人。

    “你不用紧张,房家都是好人。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姐妹相称了,只要你伺候好驸马,我自然不会亏待你,”我为她理了理衣裳,凑近她,莞尔一笑,“知道么……”

    她频频点头。

    我来到房遗爱住的厢房,“房遗爱,这几天可好啊?”

    我的突如其来,让他十分紧张:“承蒙公主关切,还好。”

    我搭着他的肩,故作亲昵:“我知道,你这些日子辛苦,我呢,又染了风寒,未能好好尽我妻子的本分……今天我就补偿你……芄兰,过来。”

    芄兰袅娜得走进,看得出房遗爱十分喜欢,眼神炯炯。

    “这可是我从宫里带来的,这姑娘,肤若凝脂,明眸皓齿,青丝似漆,气美如兰,想来你也喜欢,今天我就把她给了你,让她给你做妾,你喜不喜欢啊?”

    这房遗爱还哪敢说些什么,越发饧了眼,只看着这姑娘:“她叫芄兰,虽不是千金之躯,但也是身比娇娥,你若是感对她有一星半点的不好,可要小心我为她鸣不平。明白吗。……芄兰,你也别拘束了,若驸马让你有任何不舒服,尽管告诉我!……好了好了,我今天也乏了,你们也好好休息。”我笑着走出,但这只是个开始。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原来命运已经注定了,我的恶毒。

    待我回到房中,三哥已然等着了,桌上摊着那本从房遗直那里借来的《文赋》,他的面色凝重,似乎已经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

    “三哥怎么这么快就从房遗直房里出来了?我以为你们挚友重逢要有交不完的心呢。”

    “他还在房家祖地未归,所以我就先来这儿了。怎么你也不知道?”

    “这就怪了,我为何要‘知道’?他不过是我的大伯,他要去哪儿,自然有嫂子打理,我何必掺这份闲心?”我听出三哥话余外音,便故意和他周旋一番。

    “十七妹,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宫里我们是最要好的,今天,你能不能和我说说心里话!”

    “三哥,我跟你说的都是心里话啊,你要不信,我也无法。”

    “《文赋》你早已看过熟读,你这房里也有,又为什么要向遗直借阅?……那个芄兰又是怎么回事?我了解你的个性,你不至于‘贤惠’到要主动为夫君纳妾的地步。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蹊跷?”此刻我有些慌乱,“我和房遗直很有话题可共谈,问他借一本他做过记录的书,看看他的见解,有何不可?至于那丫头,因我前日干了风寒没让遗爱近身,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就赏他个佳人,这也没什么不妥吧?难不成,就只许你们男人赏物,不准我们女子赐人?”

    三哥凝视着我:“十七妹,我忽然不认识你了。你还是我身边的那个可爱天真的小妹妹吗?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三哥,我是变了,这样不好吗?承乾哥哥就是因为他的‘不变’最后沦落到这番境地。我一个女人,能作主的实在太少,我也只想过的快乐些。”

    “你这样就是快乐了吗?”

    “我相信我会的……”

    “但愿!”三哥愤然离开,走到门口时,转身说,“高阳,我希望你快乐!”

    快乐?三哥,你还是不明白。做人不能看得太清,看清了心也就死了,我正是因为明白了所以心也灰了,过去那个高阳已经死在花轿里了,而你面前的是谁,我也无法回答你,也许正是从花轿下移下的鬼魂罢。

    这个房家,对于一个妻子而言,或许是个好归宿,但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只能是个暗坟茔。男人终究是不懂得女人的,每个女人的一生只有短暂的十六年,十六年一旦过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这长安城里游走着的都是些善良无助的鬼魅,这就是女人的宿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