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妹,”巴陵站起身,“听说你身体微恙,我来看看,好些了吗?”
“早好了,”我缓缓坐下,随手一摆,“七姐,坐啊,姊妹相见何必拘谨。姐姐来此,也不通报一声,刚出去一会儿,也没好招待你,倒叫你看笑话了。”
“哪里哪里,反正也是闲着,不比他们男人……噢,对了,最近柴府来了位打江南来的庖丁,做了些江南点心,倒是很清爽,我想你喜欢,便特意带来给你尝尝。”
“不过是串门,还带什么东西,你也太客气了些。不过这江南的东西确实小巧,看着也叫人喜欢。”
“这是什么书?”她指着那本《文赋》说,翻了两页,“看这字也不像是你的。”
“是我问房家大公子借来的,我也是闲着。”
“房家大公子?听说那人是难得的飘逸倜傥、文采风流。”
“倒是,不过想来也是个满肚圣贤书的蠹虫,不谈也罢。姐夫最近可好?”
她顿了顿,喝口茶:“嗯,还好。”
“真羡慕姐姐,嫁给一个人中英杰。他对你一定很好。”
她,不说话,眼有些潮湿:“自从洞房后,他就再没进过我的房。我看得出,他不喜欢我。”
“姐姐不必多想,时间久了也好了。”我没对她说起我的生活,虽然也不快乐。
“你羡慕我,我倒还羡慕你呢。看这房家多好,上上下下都是谦卑温和,可较宫里,好了不知多少。”
我笑了笑,抿口茶,“房家的园子不错,我带你去看看。”
她摇手道:“不了。”
“那姐姐执意要去,我也不强留,只是以后要愿意自可多来,我也好有个说话的人。”
她是我的七姐,也是个无趣的人,更刻薄的说,是个蠢笨的人。若是撇开身份,她嫁给柴令武也算得上高攀了。她在宫里,没有朋友,竟也学得会巴结,好在她的无趣不至于让人生厌,因此也无关紧要,自然也树不了敌。只可惜,她会巴结女人,却不会巴结丈夫,不幸福也是正常。
其实联姻本身就是这样,要两情相悦自然是皆大欢喜,可天下那么多伉俪,那么多故事,欢乐的毕竟少,那焦仲卿和刘兰芝是璧人一对,到头来还不是只能做鬼夫妻。没见过面的夫妻生活在一起,多是还没等相互了解,便闭目不见。男人可以纳个钟情的,还能名正言顺;可女人毕竟不可以,女人就是女人,不管怎样显贵,爱情绝望,婚姻更绝望,女人的生活是加倍的绝望。世间罪过本来就是女人受得多,若能及时行乐,又有什么不可以!
我可怜七姐,也可怜我自己,但同情是没用的,我必须学会从同情的坟堆里爬出来。
我躺在床上,听着夜里家丁的打更声,听着他在安静的夜里打着哈欠和嘟嘟哝哝的自言自语,还有墙外的花香映着月亮的寒光一闪一闪的,像凝着秋波的眼睛,充满了诗情,充满了画意,她的馨香伴着风吹进我的窗幔,悠悠的爬上我的床,轻拂着青纱,这是女人的呼吸和呓语,是夜里游荡在院子里的活物,是另一种肌肤之亲,是你鼻尖的绕指柔。
我轻声打了个喷嚏,往上移了移衾被。
“公主,我去把窗关了吧。”
“别别,潺玢。我就是想看着窗外的花色。你快躺下吧。
“潺玢,这样在房家的日子还要过多久……真的要一辈子了吗?我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要和那个房遗爱过一辈子!我为什么就必须孤独?为什么成为父皇给房家老臣的赏赐!”
“公主,你怎么又想这些个。因为您是公主,您是皇上的女儿,子女听父母的,本来就是天经地义,你看这天下的女人,有哪个的婚姻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就是命,我们作为女人,只能认命。”
“那凭什么男人就能妻妾成群!看那些宫里的白头宫女,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连皇帝的声都没听过,就老死了。先帝死了,还不能出宫去,不能嫁人,只能在宫里的角落里,苟延残喘。这为什么就是命!为什么女人要是这个命!为什么我们要认命!”
“公主,这个我没法说,但我知道,这是礼数,是纲常,没人能敌得过的。”
“这‘礼’从来都不讲理,那些男人,表面上的仁义道德,可有哪个是真正关心过女人的,他们视女人如豕彘,除了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他们还想过别的吗!有时真羡慕那些歌伎,能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在情场她们高高在上,让男人为她们相互残杀,看着那些王孙公子最丑陋、最肮脏的嘴脸。她们的青春没白过,不像我……”
“公主……”潺玢坐起身来,看着我,“你今天好不对劲,出什么事了吗?”
我背过身,“没什么……睡吧……”我轻轻闭上眼,明天的朝阳会是全新的。
“潺玢,今天我要去大公子那里。”
“公主,怎么想到去那儿?那本《文赋》这么快就看完了?”
“我除了借书,就不能去那儿了?既然他们怕的是‘我是公主’,那我今后就让这个‘公主’活得再真些。”
“公主,我从昨天就觉得您有些不对劲,您可别干傻事啊!”
“我?……我不会做傻事的。”
我走到大公子的书房门前,轻轻拍了拍门。
“公主!”房遗直惊讶的看着我。
我迈步跨进他的书房,“大公子这么惊讶做什么?我又不是虎兕。”
“那本《文赋》这么快就看完了?”
“怎么?看不完,我们就不能见面了?那我如若一辈子都看不完,那我就一辈子都不能过来了?我们又没有不共戴天之仇,有的是姻缘媒妁之亲,为什么我进来你就这么见外?”
直到我支使潺玢站在门口他才说:“公主天资聪颖,怎么会‘一辈子都看不完’,我这么说并非见外,只是……”
我漫不经心拂着他桌上的书:“只是我是公主,是你的弟媳,对吗?你怕闲言碎语,你怕对不起你的弟弟。”
“既然公主知道又何必苦苦相逼。”
我冷笑一声:“大公子,你这话说得我就听不懂了。我不过是来借你些书看看,怎么这倒成了苦苦相逼了?”
“公主身份尊贵,区区一本《文赋》,又怎会没看过,又怎么会向遗直借取。可见公主是另有用意。”
“哦?难不成一定要是没看过的书才能借?”我转过身,挪到他跟前,看着他,“大公子说我别有用意,那你倒是说说看,我,洗耳恭听。”
“我不知道……”房遗直低着头,后退了几步。
我走到他的榻边,顺势坐了下来:“你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说。确切而言,是说不出口……你也别那么紧张,坐下吧,我也不会吃了你。”我甩手示意他坐下,“想不到,大公子表面风流,实则也是个被繁文缛节浆住的书蠹……我来这儿本就没什么可避讳的,不过是串串门罢了。原来你们房家也这么迂腐……”我站起身,“算了算了,既然大公子都不乐意我来,那我还是别在这儿等逐客令了。”
“公主,遗直实无此意。如若得罪,还望公主海涵。”
“迟了,你已经得罪我了。想我海涵,我可没这么大的肚量。”我走到他跟前,贴着他,轻轻地说道,“大公子,你闯祸了。”
他只管低着头,不知所措。我看了,噗哧一笑,“大公子,原来这么不禁逗。我和你玩笑倒把你吓的三魂飞了七魄。”
他只尴尬的笑着。
“我可终于知道大公子是怎么想我的了。唉……看来,这房家恐怕是没人觉着我好了,连大公子都这么想我。”
“公主万不可这么说,房家对公主绝无慎防谨戒之心,我们都是一家人。他们无非是对人冷谈了些,他们只不希望别人注意自己的生活。”
“他们?也包括你吗?”我盯着他的眼睛,“也包括你吗?你说啊!”
“公主,你别逼我了!”他走开回避我。
“为什么你要避开我!你在回避什么?是我,还是你自己?”我有些哽咽,且仍不依不饶,我看着他的眼睛,“你看着我啊,为什么你不愿看着我。我不是公主,我从来不愿自己是公主,我只是个女人,一个渴望爱情的女人。”冰冷的眼泪已经划满我的脸庞,微微的抽泣着。
“公主……”房遗直看着我,拭去我的眼泪。
我抓住他的手,也是冰冷的,我的泪眼只装得下他的粘着泪水的潮湿的手,我将嘴唇轻轻的贴在上面,握着他把它移到我的脸庞,我慢慢地靠着他的胸膛,抽泣着。
“公主,你这样是何苦呢?你明知道我们,是没有结果的。公主的情谊,我房遗直今生不忘,来世也不会忘。只是我们今生无分,如若公主还记得我,我们来生或许有缘。”
“你觉得我还能等到来世吗?我嫁到你们房家,春秋暑暖,日月轮回,我的每分每秒都只能在这里,我今生除了你,不会再由别人了。你应该知道你二弟是什么样的人,你也应该明白,我和他是有名无实。”我紧紧攥着他想要抽出的手,“你难道,就不觉得我可怜吗?”
“不,公主。我深知我二弟的品行和才德,也知道他能娶到你,全是仰仗着我们的父亲,仰仗着父亲为这个房家,为皇上,为天下所立下的功德。可是你现在毕竟已经成为了我的弟媳。这是命,要怪,也只能怪造化弄人,使得你我相见恨晚。”
“那说明你对我是有情谊的。对吗?”
“公主,你不要再说了。”
“是的,你有!可你不敢承认。”
“别说了!”
“遗直,这手我既然握住了,就不会轻易放开。我要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是露水夫妻,我这一辈子也算是活过了。”
他沉默着。我轻轻的吻了吻他的脸,我们闭着眼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此刻,我们化成了露水,交融在一起,难分你我。我贴着他的胸膛,闻着他身上的墨香,丝丝缕缕地顺着鼻息漫延着,我微微睁开眼,看着他书案上的幽兰,听着窗外唧哝的莺语,温婉流畅,酥甜入心。我闭上眼,甜甜地笑着。
“你现在还要和我分开吗?”我抬头看着他。
他紧了紧抱着我的双臂:“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如今,已泳汉水,既方永江,我就不会走。①”
“上天总算还是悯人的……我想好了,今后我们就在外面相约,我们可以在楼阁之上,听市声,看人潮,观街景,你奏琴,我吟诗;说尽耳语,表尽情思。我们就在这繁华的长安城里做一对鬼鸳鸯。那里只有我们俩,无拘无束,我们是自由的。”
“那我们怎么出去呢。你毕竟是个女流。你不害怕?”
“我是公主啊,我就说我去看巴陵,他们也不敢多加妄词。这个身份,还是有益处的。”
我们在客栈里日夜嘶磨,不用言明,仅只唇语便可明了彼此心意,我们熟悉彼此的每一寸肌肤,那里似乎成了我们自留的土地。在那里,我是一只鸟,我的羽毛丰润色泽鲜丽,我在暖风中舞蹈,张开双翼,盘旋在花草上空。那是一种飘飘欲仙的直觉,是种从未有过的轻盈,就像一根青丝指尖的缠绕,一段薄纱在手中的翩然,我爱极了斯番潮暖的温存。
血,顺着我的肌肤,游滑在我们的身体之间,仿佛是一总②红色的空气,覆盖着我们,催暖了我们的体温,热潮涌上我的全身,就像彼此那样不遗余力。我才感觉自己是个活物,是个女人。
①:引于《诗经?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②:音同宗,古时计量单位。
我躺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胸前的起伏,他的呼吸,他的鼻息微微拨动着我的额发,暖暖的、痒痒的,我搂紧他:“遗直,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感觉?”
“怎么想起问这个?”
“就是想知道……”
“那天我刚从老家回长安没多久,因了早收到家信说是二弟娶了位公主,当上了驸马督卫,所以免不了要见见你。当我都整顿完备的时候,你也刚好跟着遗爱进来。你的头发有些松散,眼神有些疲累,面色虽显得苍白,但还是面比桃花般娇柔,你的姿态婀娜,像是春天的柳条,风一吹,你的衣带缓缓的飘动着,仿佛是晚春的落红。飘逸地简直不像是世间女子,似乎是子建的洛神再世,屈子的山鬼回神……”
“你的嘴真甜,你对嫂子是不是也说过这样的话?”
他笑了笑,说了句:“天地为证。”
“我不在乎天地,我只在乎你,你的真心。君若不负妾,妾定守痴心。君若必负妾,妾当归自去。”
“愿汝永记此,我亦铭刻是。只怕汝心淡,我情无处逝。”
我们在这间客栈里度看着春天的红花飘散,夏天的绿叶满枝,听着贩夫不变的吆喝叫卖,看着马车的川流不息,有时候我们会猜,坐在马车里的人是谁?他们要去哪儿?我们还关注着那些市井人家,他们用他们的小精明,过着有滋味的日子,闻着他们粗茶淡饭的香味,那香味是有些笨拙的,不像我过去感受到的那样精致,但却更加真实。有时候可以听到他们的争吵,为的也是些鸡毛小事,同样也是真实的,他们与大风大浪无缘,至多只是像石头激起的湖心涟漪般的小波折,这波折还是真实的。
我们成了一对光天化日下的鬼,我们说只有在夜里才能说的话,做只有在夜里才能做的事。我们视彼此为真知,虽这情分只能似露水,但还是执着不移。我们看着艳阳高照,看着残阳西沉……我明白这是短暂的,今生我们无缘结发,这客栈,这是我们的自慰罢了。甜蜜的里是不安的芯,就像一层纸,随时都可能捅破。
“高阳,我们……在不能这样了……”
“是不能再在客栈里亲密,还是不能再见面了……”我感觉很不安,还是仍然说出了。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后天我要回房家祖地,日后,你除了是我的弟媳,概无其他。”
我居然很平静:“你说过愿汝永记此,我亦铭刻是。只怕汝心淡,我情无处逝。看来你的情,都是假的;我的痴心是徒倾注了……”
“你说过,我们做的鬼鸳鸯,是露水夫妻。现在天亮了,梦就醒了……我们不能这么一辈子。”
“所以我并不气恼,我还要谢谢你,否则我就是枝头枯凋的花,无人赏,无人问。你回去好好做你的房家大公子吧。我权当作了场春梦……”
我看着他穿衣,看着他离开,看着他对我的微笑,看着他最后的回眸。
是啊,梦醒了,朝阳还是会升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