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储位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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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又怎么知道我对房遗爱怎样?就凭我看他的眼神,同他说话的语气?”

    “难道这还不够吗?”

    “那么父皇要女儿怎么对待他?俯首帖耳、惟命是从,做个无头无脑的摆设,父皇就满意了?”

    我看得出父皇很惊讶,或许他从未想到过去那个听话的“小高阳”今天竟然会这么同他说话,他凝视着我,像是面对着一个就为谋面的陌路人,极力想从她身上搜索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也不想控制,只希望将几天来沉积于心的话一吐为快,但语气还是平静的,仿佛我说的一切都发生在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身上:“是的。我不喜欢那个房遗爱,甚至打心底里厌恶他。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会做出让我和他联姻的决定,我的确有些埋怨您,但我不能对您做什么,因为您是皇帝,是个有足够权利支配我命运的人;更重要的是,您还是我的父亲,我相信您不会无情到明知是泥沼,却仍执意要将自己的女儿推入其中的地步。”

    “你能明白,朕很高兴。”

    “可是,”我打断道,“我能将自己的怨气宣泄在房遗爱的身上。全天下的人都能冠以他与驸马的身份相称的赞誉,他能因为这个殊荣毕生都过着肥马轻裘的生活,不过”我冷笑一声,用一种极度嘲讽的眼神扫了父皇一眼,“和他生活的人是我,我才是能真正决定他婚姻的人,在这一点上我比任何人都有这个资格和权力。他越是得意,我便越要用冷语浇灭他的热情。折磨他,是婚姻所带给我的唯一乐趣,也是他享受荣华的代价。”

    父皇看着我,眼神无奈而哀伤,似乎被人抢走了最珍视的宝贝,那从他一双深邃的双眸所传递出的信息,像一根粗长的锁链,捆扎得没有一丝喘息的机会:“父皇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高阳,朕发现你变了,变得让朕不认识了。你是谁?你还是朕的小高阳吗?”

    “父皇,站在您面前的还是您的高阳,那个您最宠爱的小高阳。只是她已经长大了,她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选择。她是变了,变得更真实了,难道这样不好吗?”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过身:“看来朕真的老了。罢了罢了,朕也乏了,你先回去吧。”

    父皇的背影矍铄但更显凄楚,我忽而怀疑是否是我刚才的话说得太草率,使得现在的殿堂充满了晚景凄凉的哀怨。

    其实,这哀怨并不完全缘于我与他的针锋相对的对话,早在我出嫁前,这场必将到来的腥风血雨就已经渐露端倪……

    我曾说过东宫的奢侈豪华自古便使人趋之若鹜,父皇就因它一路厮杀、扶摇直上,最后成了大唐的圣主。你能把他看作同室操戈,也能将其视为大义灭亲,总之,在这个庄严华美的皇城里上演太多无法说明道清的风云,他吸引着当年那个金戈铁马的男人,今日他也同样诱惑着这个男人的子嗣——我的皇族兄弟们……

    因为父皇自己亲历的前车之鉴,也由于身为一个君王应有的对未来的预测能力,他竭尽所能使他过去的手足惨剧不在他的皇子身上重蹈覆辙。也因此他遣走了三哥。他承认三哥是最像自己的,他沿袭了自己的敏捷头脑和矫健身躯,同时他也断言这个身上交汇了两代帝王血液的儿子也必将成为兄弟手足间的祸根,甚至是再次挑起“玄武门之变”的源头。

    其实过去三哥是很得父皇欢心的,但这种喜爱仅仅缘于对三哥那种令人惊异的天赋的赞赏,可能还有星星点点对于他过去的身影的回味与追求,这或许连父皇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面对父皇的逐渐疏远,三哥早就闻到了这一丝气息,他本来对东宫之位也没什么过分的垂涎,他很清楚,任何对那份崇高的憧憬都可以说是妄想。也因为这个想法,三哥走得很潇洒,没有挫败的落寞,也没有失望的痛苦,反而带有些被成全的愉快。送别他的一路反倒是我显得郁郁寡欢,而三哥也在旁快慰着我,说些“来日方长”“久别必重逢”的话,好似我才是那个被遣往属地的皇子。

    然而,父皇处心积虑的一切终究还是落败了,承乾哥哥和濮恭王泰的明争暗夺还是演变成了一场腥风血雨,使得已至暮年的父皇又承受了一层难以负担沉重和哀伤。

    或许谁都不会想到濮恭王泰会成为承乾哥哥的劲敌,一则是因为他的硕大的腰腹,好像不仅使人难以将其和有些丑恶的野心相联系,而且还透着种可靠忠厚,有着极能蛊惑人心的力量;二来,在我的印象中,他仿佛天生就是个生活在古书堆里的人物,仿佛外界的一切变革跟他都搭不上关系,他没什么朋友,但绝不是因为他不会、不懂,而是由于清高,确切而言是一种万物不入其眼的傲慢,对于我们的友好他也总是有些不亲不疏,久而久之,我们对他也就没什么来往,时间长了也就生分了。我原以为他会这么闭塞的生活下去,可到狩猎那天后就大不一样了,说不清是我的敏感还是他自己的变化,他显得和父皇更亲近了,跟承乾哥哥和我们说话也更小心翼翼了,像是有什么秘密生怕从哪个边边角角漏出来。

    承乾哥哥自从狩猎那天后,原先的忧郁转而变成一种消沉,还带着一种淡淡的煌煌不安。在我下嫔、三哥迁离之后不久,从东宫传来的风言风语也愈演愈烈,他的生活也理所当然成为了全长安城的百姓最青睐的谈资,人们交头接耳谈论着他突厥式的夜生活和那个陪伴着他夜夜笙歌的秀美的娈童。我有些愤怒但更加困惑,我不明白为什么少时聪敏出众的承乾哥哥会成为现在那个东宫中的腐朽太子。

    于是,从父皇那里出来,我便来到东宫,去一探究竟。

    刚走进东宫,迎面就看见一个俊俏无比的男童,这应该就是人们口中的那个承乾哥哥极为宠幸的娈童了。出于感情我不愿相信他的存在,但是我深知流言能那么盛行决不会只是空穴来风。

    出乎我的意料,那娈童长得非但俊俏,而且乖巧,与宫中其他奴仆并不相同,他身上有种天然的纯粹,没有溜须拍马的颜色,没有阿谀奉承的神情。我想如果不是因为之前听说的有关承乾哥哥的消息,我决不会用现在的心情看待这个秀美的童子。

    过去对宫中的娈童,与其说鄙夷倒不如说是种异样的同情,可以说他们的人生是整个皇城中最晦暗的,他们没有选择感情的权利和资格,甚至很可能他们连最本能的爱情是什么都不知道,连最起码的存在都面临着头悬利刃般的危险。也因此他们也十分成熟,当我们还在树丛中漫步、在湖面上泛舟、在花园中玩耍时,他们已经学会怎样用优美的姿色和诡诈的城府养活自己了,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谁都没有罪过……

    这心绪终究是无关痛痒的,我自然能用仁爱面对他们,可当他和承乾哥哥关系起来,那种仁爱就变了,虽然还是没有厌恶,却溢满了复杂的感觉,所以我尽力避开他的眼神。

    承乾哥哥倒是一反先前的抑郁阴沉,微笑着迎接我的到来,或许这个娈童的存在真的帮他暂时减退了那次狩猎带给他的伤痛,不管是心上的还是身上的。

    “高阳,没想到你会到我这儿。可惜三弟不在,你们俩可是最要好的!”

    我微微上扬嘴角,顿时不知该怎么进行这段对话:“太子哥哥,我——我最近听到很多与你有关的消息,我不愿相信那是真的……”

    “所以呢?”承乾哥哥苦笑道,“所以你就想来一探真伪,还要来劝劝我?”

    我脑子一片空白,说不出话来,原本想好的一切都被他的那句话揉碎了。

    “我想你进来的时候也看见灵莲了,就是那个你脑中的娈童,这真伪算是探出究竟了,接下来你要对我说什么?”

    “哥哥,你怎么变得这么多!过去你可不是这样的!你还记得父皇对你的嘱托和期望吗?你可是他的骄傲啊!”

    他冷笑了一声:“只怕如今已经不是了,高阳,你知道吗?四弟的威望早就超过我了。这太子,恐怕也当不了多久了……”

    “濮恭王泰的名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你再这么下去,把你拖出东宫的就是你自己!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父皇知道那个娈童的存在,他会怎么看你,怎么对你!濮恭王定会拿他大做文章!”

    “我已经不在乎了。”承乾哥哥看着远方,“是太子怎样?不是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会痛苦还不是会失去吗……”

    “那有了那个娈童,你就不会痛苦不会失去了吗!”我甚至有些愤怒了。

    “至少现在是的。有他在,我就不会孤独,他能安静的听我说话,能让我轻松下来。我也许还会失去,但是我也得到了呀,我像是重新回到了母后的身边,她死了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承乾哥哥看着我,“高阳,或许我现在说的,你还不懂。但再过些年你终究会明白的。”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深知我的阅历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与他辩驳,相反他的话倒有些松动了我的思想。是啊,争夺了又怎样呢……

    “高阳,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怎么能忘记?那时我们是多么无忧无虑……时光荏苒啊,现在我们那些兄弟姊妹,走的走、嫁的嫁、早卒的早卒、反目的反目。”

    “记得过去你和恪总是回来这儿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和恪见面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而你也一直都在旁静静地听。那时母后还在呢。好似每天都是阳光明媚、鸟语嘤嘤、水声泠泠,生活充满欢乐,这巍峨的皇宫就只是一座诺大的园林,优美而敞亮,而且时时溢满了笑声。那时真好!”

    “哥哥,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些了?”我觉察到他的忧郁哀伤,本想说些什么转移他的思想,可没想到似乎让他愈加沉抑。或许在此之前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过去的时光,反倒像是我的一句无意提醒了他。过了许久,他都没有说什么,他的再一次开口竟会吐出一句让我意料不到的话。

    “我想母后!”说完,便转身背向着我抽泣起来,那个背影很熟悉,让我不由想起父皇的方才的身影,也同样的,使我感觉到秋冬交替的多变所带来的刻骨的凄冷。

    承乾哥哥察觉到我的不知所措:“对不起,请原谅我的失态。”

    我赶紧为自己打圆场:“不,不,应该是我说错了话,是我打扰了你,我想我该走了。天色已晚,你也要好好休息了。”

    “等等高阳!你还会在来吗?”

    “我想机会不多,毕竟我已为人妇,有我应守的规则和义务。”我苦笑了一下,“不过,我相信我们还会有机会再见面的,还有三哥,我们能像过去那样在一起。好了,我得走了,再见,哥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去过皇宫,没听过关于承乾哥哥的任何消息,应该说我也无心去了解,我总认为一时的流言蜚语不可能扰乱父皇的判断,这种将会过去的。直到有一天从潺玢的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才抽丝拨茧的隐约知道些什么。那是父皇下令将承乾哥哥和濮恭王泰贬为庶人,纷纷流放。

    这可能是对他们最好的结果,也是对父皇最好的结果,因为他们都是走在桥上的人,每每向前跨一步,身后的土木就会崩塌,每个选择都有使他们坠入深渊的危险,这座桥绵延无尽,却是两种不同的方向,他们的坚持也使得他们自己一个成了水,一个成了火,相互容忍不得。他们知道最后不是成功就是失败,成功只能发生在其中一人身上,而失败却会双双带给他们灭顶之灾,但是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往前走,没有回头路。

    我没去送泰,本来我对他就没什么感情,我想一路上有些泛黄的古书伴着他就行了,俗世的感情根本也无足他挂齿。其实对他我是有些怨恨的,如果没有他对于皇位的执著,承乾哥哥也不会有今天的下场,而他自己也会太平的走完一生。

    启程前往黔州那天,我为承乾哥哥送行,忽而发现在他清瘦飘逸的身体里又多了种别的内容,说不上是什么,只觉得深远非常。他终于不再忧郁,反而有种释然,一切终于结束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