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房遗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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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慢慢走上那辆豪华的、奔向那个承载着我的一生的府邸的马车,他的绚丽让我恐惧,也减弱了我退却的力量,他的金碧辉煌带着父皇殷切的目光和美好的愿望,我不想让他失望,尽管他的安排让我心酸。

    这一路不漫长也并不短促,我没有新婚的紧张与手足无措,相反,我很冷静,异乎寻常的冷静,过去的一切不断地在我的脑海中闪现,那一切那么虚幻,虚幻得令我怀疑他的存在。我终于明白了公主的意义——一种无比高尚的赏赐,相对于最精致光滑的玛瑙金器能使人拥有一份更值得炫耀的殊荣。我开始有些怨恨这个身份了,因为是它逼迫我用自由的肉体和欢畅的未来换取高贵的血统和衣食无忧的生活,女人在时代的传记里总是扮演着男人的配角,没有思想,没有主张,甚至连道德也是由男人根据他们的喜好所定制的标准不偏不倚的执行着,闭塞忙碌的度过一生,无意中成了男人标榜自己的战利品。我无法摆脱我的怪异而自然的想法,很快,他转而成为一种消极的失望和悲哀。

    我携着那份无望进入那所房家的府邸,忍不住掀开车上的窗帘,偷偷看了两眼,出乎意料,那儿并非是个奢侈豪华的俗艳之地,简单的园林中散发的秋末冬初的气息反而使房府的每个角落都显得素雅清新,我很喜欢房家的布置,不糜费也不寒酸,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这里是个可爱的地方,至少在那时我是这么想的。是啊,当个赏赐又能怎样呢?我的确已经是很幸运的了,我对房家最初幼稚的好感也渐渐使我对房遗爱抱有些许如幻影般的期望……

    我的步伐开始有些轻快了,心绪也稍稍暖了些,我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想看看我的“夫君”了。是的,我看见他了,那个房遗爱,我的夫君,站在门前的一个健壮的男人,我慢慢走进他,尽我的能力打量他,判断他。他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是个的确不能用英俊形容的男人——一双看不出里面能表达出什么深刻的货色的眼睛,在那张方形的脸上显得尤为狭长,他的印堂是平坦得有些宽扁的,这更印证了我对于他的大脑推断,他的健壮的身体、黝黑的皮肤和粗短的手指显示了他的“尚武轻文”的个性,微厚而丰润的嘴唇是唯一能看出他是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的地方——我的所见告诉我他既不英俊也不聪明,非但如此而且还透着一股无药可就的蠢笨。我才建立起的信心和期望被我的“夫君”的尊容全部瓦解,像是被寒冬的雨水从头至尾淋了一遍,雨水打过的每一处皮肤都是彻骨的疼痛,仿佛刀割一样。他对我的微笑是世间最丑陋的表情,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天下最粗劣的笑话,他的声音是我听到的最聒噪的,他的步伐是我见过的最毫无神采的,他的洋洋得意的眼神简直是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

    这居然就是我的“夫君”,我的即将“享受”洞房花烛夜的枕边人,过去积累的所有理智在这一刻都成了散在风中的灰尘,烟消云散了,我无法接受这个父皇为我精挑细选的意中人,我该怎么办呢!

    婚礼很盛大,正如同我的封号一样,为被秋末冬初的寒意渲染得略显萧索的长安街头,带来了红润的喜色和温暖的情意,人们怀着对贵族的好奇和自古对婚姻的美好畅想,目睹载着他们那位高傲的公主的车队浩浩荡荡地投向那个门当户对的归宿。名流亲贵们携着华贵的礼物和诚挚的祝福,藏着艳羡的神情纷至沓来,寒暄着这位初唐忠诚的宰相和他的并不出众的儿子所获得的殊荣。

    婚宴上的房遗爱显得很得意,但幸好并不忘形,不停看着他父亲的眼睛表达出他不谙世事的天真与新婚的紧张,他遗传了他父亲的忠厚实在却未能沿袭他父亲的智慧镇定,他一度想多说些,以证明自己迎娶公主的资格,但发现慌张带出的口吃梗住了喉咙又涨红着脸坐下。我不喜欢他的殷实的家境所煅铸的幼稚而苍白的头脑,他越是想表现什么我便越是失望,到最后连勉强撑过这场热闹的婚宴也显得举步维艰。或许是因为我难堪的脸色,宰相意外地为我解围,让我早早离开。

    在潺玢的搀扶下我们顺着房府女眷的指引到了“新房”,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进那片温柔缠绵之地,待那女眷离开只剩我和潺玢时,那驻扎在我心底的孤独又再次从四面八方鱼贯而入,侵蚀着我这个倦怠非常的“新娘”,我最终还是未能克制自己,抱着潺玢失声痛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那么不遗余力,仿佛是要把自己也化成眼泪,一滴滴地消耗殆尽,此刻,我积累的所有血统赐予的泰然全部瓦解,我像是在被人肢解,手脚都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出乎意料,也算是情理之中吧,潺玢收起了过去的手足无措,任何安慰的只字片语都没有从她的口中脱出,她也算是宫里长大的孩子,毕竟也是见过三哥德倜傥英俊和九哥德文质彬彬的人,况且十年的朝夕相处已使我们之间的感情有足够的默契,所以,她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恸哭,放开了我所有应该恪守的风度与神采,直到有人轻扣新房的门我才稍稍止住了些。

    “公主,”那是房遗爱的声音——笨拙而粗糙,我震了一震但并不理他,“公主,请开门。”他又说了一遍,那种令人作呕的声音我毕生难忘。

    “潺玢,把门打开。”我快速将面庞上的泪水拭尽,整了整衣裳,自然地抬高了下巴,等待这个夫君的到来。

    门打开了,房遗爱从屋外战战兢兢地走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浓重的酒味。

    “你喝酒了?”

    他顿时紧张了起来:“是,是的。”

    “哼。看来我们这位驸马爷是觉得我这个公主是个骄奢淫逸、蛮横无理的人,要用酒水壮壮胆了。”

    “不,不!”他竟慌了,“臣决无此意,若有冒犯,还请公主赎罪。”

    他居然还用“臣”。

    “罢了,罢了。我也知道你没那个意思。你先出去把你身上的酒气散了。而后今夜就去厢房住着吧。”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惊异而惶惑,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更让我充满嘲讽他后得到的快感,“怎么?驸马要我住厢房?”

    “噢,不,不。可是……”

    “没有可是。”我斜视着那张铁青的尴尬面孔,“难道你对我这个公主所说的有什么不满?”

    “绝没有,没有……”我看着推出新房的房遗爱——他真是个脓包、一个容易对付的角色,这使我反倒安心了些,对未来的生活总算有些把握。

    婚礼的第二天父皇便下旨命我十天后回宫省亲,在别人看来,这当然是父皇对我的宠爱,可只有我明白,他的急切是出于对驸马的怀疑,对自己当初的抉择的怀疑,或许他是从什么途径得知驸马的蠢笨秉性,从而想要一探究竟。其实自从见到房遗爱的第一面起我便期待着这一天,出于报复或者是出于对自己婚姻生活的有些病态的刻薄嘲讽,十天,于我是段充分的时间,我能为与父皇见面时的每句话做好准备。我甚至有些兴奋,心中提早溢满对父皇见到房遗爱时的尴尬的快感,一种凄凉的快感。

    我故意在进宫的前一天把房遗爱唤到我的房里,照例用苛刻的傲慢姿态面对他:“房遗爱,明天就要进宫了,很兴奋吧。”

    房遗爱不语,但是眼神中能看出他对于他的岳丈和那个富丽奢华的皇宫的畅想,这是男人的通病。

    “你都准备了些什么?”我喝着茶漫不经心地问道。

    “准备?”

    “是啊。”我凝神看着他的表情,“怎么?不知道?”

    他还是不说话。

    我重重地放下茶盅,声色厉言道:“我可得提醒你,你明天见的可不只是你的岳丈,还是全大唐的天子,你要去的也不仅仅是一家普通的农舍,而是天下最高贵最华美同样也是最严肃的皇宫。所以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必须小心谨慎、沉稳妥当,你要把宫里的每一条规矩都刻在心里,触怒了龙颜可是谁也救不了的!”

    他被我的阴沉的表情和略有些夸大的言辞唬得不敢出声,脸色铁青的退出房间。

    第二天,我们来到了皇宫。房遗爱的紧张的神色更加重了我的兴奋,这场仗我必胜无疑。

    我欢快地走向父皇,那房遗爱自然是步伐沉重地慢慢蠕动着,行毕礼蹭到父皇身边,开始了我的计划,亲昵地对父皇说:“父皇,女儿这几天可想你呢!”

    “朕也一样啊,朕的小高阳居然已长成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了,看来朕真是老了。对了,驸马在哪儿?”

    “公子,”我叫到,“快来拜见父皇。”

    房遗爱这才进来,宫殿的伟岸以及父皇的矍铄英武着实让他震了一震,不过望族所带来的本能使他很快便缓过神来,但还是有些胆怯的行了礼。

    我偷偷得注视着父皇的脸色和表情,窃喜地揣度着他的所思所想。

    “你就是房遗爱,房爱卿的二公子?”

    “是,是的。”房遗爱还是有些紧张的,所以回答的声音很轻,同样也很不自信。

    “房爱卿可是个饱学之士啊,朕想他的儿子自然也不会逊色,你都读过些什么书啊?”

    “臣……”

    “父皇,”我故意为他解围,“您可能不知道,公子他尚武,他虽文采平平,武功可着实不俗。”

    “噢?不过,男子习武虽无害处,但也不能误了诗书课业。”

    接着便是一些无甚可记的寒暄之语,他俩之间的对话维持没多长时间父皇便推托身体疲乏遣房遗爱出去了,只留我一人在房内。

    “父皇,您觉得我的驸马怎样?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吧。”

    父皇点了点头,过了许久才说话:“高阳,你是不是在埋怨朕呐?”

    “父皇说的什么话。父皇是天下圣主,龙之骄子,父皇为女儿做的一切选择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女儿感激涕零还不及呢,又怎会有什么怨声詈言呢。”我边说边注意着父皇的神情。

    “不用解释了,朕知道,朕从你看房遗爱的眼神就知道你的想法,你对你的丈夫并不友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