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御愣了，他没有去摸那人的胸口，但抓住那人的那只手，却不自主地松懈了下来。
那人微微地笑着，把秦御的手抓住，放在了自己的心上。“现在……你感受一下……我的心……是不是越跳越慢了……是的……我快要死了……”
说着，那人就垂下了手来，叹了一声气。然后，又咳出了一口血来。
秦御看着那人，忽然有些无措了。刚才的勇气与决心，在现在，似乎都被这人的可怜溶化了一般。毕竟，他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啊。
那人艰难地喘息着，胸口的起伏，已经越来越平缓。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一个快要死去的人……那么……你愿不愿意相信……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秦御看着那人，没有说话。但他已经伸出手去，扶住了那人，以免让他滑下身去。
那人一笑，道：“我知道……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不过……我相信你会慢慢明白的……而我现在……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跟你说清楚……”
说着，那人艰难地换了口气，又道：“但是……我即将要跟你说的话……我希望你一定要记住……同时……我也希望你凭着自己的心灵……回答出我的提问来……我已经知道了……你有一颗勇士的心灵……”
这席话，费了那人很大的力气，他已经越来越不行了。许久，他才又说道：“刚才你们的话……我已经听到了……你说你想当一个作家……并想先去当兵……这我相信……你又说理想是不重要的……关键是能克服……途中的困难……这我也相信……但是……年轻人……我想让你……把手放在我的额前……重温一遍你刚才说过的话……让我感受一下你的心灵……你愿意吗……”
秦御好不容易，才听明白了那人的话。但听明白了，他反而更糊涂了——把自己的手，放在一个将要死去的人的额头上，这有什么意义呢？
那人又说了起来。这一次，他几乎是有些接近于哀求了。“……你信任我吗……你认为……像我这样一个……将要死去的人……能对你做什么吗……伸出你的手来吧……放在我的额头……就把我当成一个快要死去的祖父……就把我当成一个路边行乞的老人……”
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秦御似乎已经不得不伸出他的手来了。
他慢慢地伸出了他的手，抚上了那人的额头。
“说吧……”那人死灰的眼里，忽然闪出了希望一样的亮光。
“我……”秦御咳了咳喉咙，清了清嗓子，又换了一个声调，低沉而坚定地说着：“我，秦御，今日对着自己的灵魂发誓，一定坚守自己的理想，恪守自己的誓言，一丝一毫不动摇。我必将成为一个作家，我必将将我正直的心灵，带到人类正义的事业中去，哪怕千难万阻，哪怕血海刀山……”
那人闭上眼睛，听着秦御的誓言，满意地笑了。
“好一个正直的心灵……”他唠念着，睁开了眼来。“那么……年轻人……你愿意再用你手中的这把刀……划开你的手指……让我见证一下你的勇气与决心吗……”
秦御愣了一下。但事情都已经到了这地步，他觉得，划一下手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于是，他收回刀来，将锋利的刀锋，在自己的手指上，轻轻地带了过。
血珠溢了出来，沾在了刀刃上。秦御把刀，放在了那人面前，让他看着。
“好……”那人的气息，更加虚弱了。“你再把这把刀……沾上我的血……记着……让我们两个人的血，融在一起……”
秦御莫名地将刀放在了那人的胸口，沾上了一滴那人的血。当两人的血交融在一起时，奇迹发生了。两滴血，就像雌雄合体的胚胎一样，渐渐生出了如毛细血管一样的纹路。纹路沿着刀身往上爬，把整把刀，都裹在了一片细细的血丝里。血丝渗进去了，刀身起了变化。在一片冷艳的光芒中，刀像被溶化了一样，缩成了透明的一团，飘浮在空中。须臾，一个红色的点，在透明的物体中生成。这个点逐渐衍化，在物体的中心，变成了一件件细小的东西。这些东西，就像高档瑞士表里精密的器件，又像小生命体内的可爱的心肝。它们相互作用着，如蚂蚁建巢一样地，创造出了许多其它的小小的东西来。这些东西渐渐往外延伸，扩张，到最后，把整块物体都变成了长条形。然而，长条形也仍在变幻着，它出现了一些沟壑，出现了一些纹理，出现了一些浮雕图案。那是全天下最精深的艺术，那是全天下最细致的创作。在一团青色的飞烟里，一枝笔，横躺在空中，形成了。它是一枝粗长，沉重，但相当精致的黑色钢笔。它有白色的精细的花纹，它有长矛一样锋利的笔尖，它有全天下最不可思议的内在与结构，然而，更重要的是，它有一个最合适使用它的，永不妥协的主人。
那人望着那枝笔，满意而踏实地笑了。
他倚在树干上，渐渐地滑下了他的身体。一边下滑，他一边说道：“这枝笔……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希望你好好收藏……并用它……写出全天下最美的文章……但愿你……在成了一个作家之后……不要忘了你那……正直的心灵……”
说着，那人就滑下身子，倒在了地上。
秦御收起笔，俯下身，把那人搂在了怀里。那人已经奄奄一息了，但他的表情，是那样的安祥，那样的满足。
牛头和马面，都在不知不觉中，愈合了身体。他们从后面走上来，站在了那人的身边。那些让人恐惧的猪狗子，也从各处聚拢来，垂首卧在他身边，没有一个乱动。
忽然，那人回光返照一样地睁开了眼。道：“我在地下呆了五千年，等的就是这一刻来到人间。然而，在我还没有出洞之前，我就被你杀死了。我一心想为我自己找一个最合适的传人，然而，这个人不等我去找，他自己就来到了我的面前，还在我的眼中和胸膛上杀了一刀。看来，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说着，牛头和马面已经把他轻轻地扶起来，并一缺一拐地向洞口走去了。然而，那人就像一件刚刚出土的几千年的文物，在瞬间，就风化了。他的衣服，他的身子，他的脸，都变成了沙一样的东西，向下洒了下来……
然而，他还在大睁着眼睛，意味深长地对秦御最后说着：“记住！你的命运，在等着你……”
说完这句话，他的上半身，也在牛头马面的手中，变成了一片细沙，洒落了下来。
牛头马面彼此顾盼着，相互点了点头。于是，他俩也变成了一股黑色的烟，消逝在了空气中。
一切，又恢复原状了。
七十七坟山，不再那么诡异。
然而，在秦御和杨菁的心里，一切，又变得了更加迷茫。如果传说仅仅是传说的话，那么，人们当然可以简单地相信或者不相信它。但如果这一切都变成了真的呢？我们能仅仅是相信或不相信吗……
怪兽们围着秦御走动了起来。锋利的爪子在地下踩出哒哒的声音。它们渐渐排成了一条长队，向林中走了去。但走几步，他们又停了下来，用闪亮的眼睛，看着秦御。
秦御走到杨菁身边，扶起了她。杨菁对这些怪物都还心存余悸。但秦御说，跟着它们，就可以走出丛林——这些东西，都是带路的。
他俩跟着怪物，走了一程，然后，看见了抱成一团的同学们。同学们起来，也跟着秦御走着。不久，他们就走出了七十七坟山。
整个路途中，都没有一个人说话。
但在分手的时候，杨菁说道了。“我们是见了鬼吗？秦御。”
“不，我们是见了命运的神……”秦御望天空，坚定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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