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三便站在车上观看。越过叫花子们,就见主家门前乱成一团,有人在揭喜字撕对联,朝门上插告丧幡,有人在阻止。婆家人和娘家人撕扯在一起,眼看着就要挥拳头,操家伙。
婆家人死了老太太,自然要办丧事。娘家姑娘一辈子就嫁这么一回,说啥也不能太晦气。
双方各持一词,互不相让。婆家是安分守己的小商户,娘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可娘家兄弟多,五六个小伙子加几十个壮汉。婆家人这边亲朋好友虽然多些,可也不敢太过放肆。
这里乱还乱不过来呢,一群群的叫花子又跑来凑热闹。
这也是北京的一大景观。无论是谁家有了红白喜事,或者升官发财办大宴、买卖开张、孩子过满月周岁、家里有应试中举的等等,门外都会闻讯跑来一群群的叫花子。
对于这些叫花子,可不象某些书中描写的或某些影视里演的那样,主家可以随便呵斥,踢来打去。
北京的叫花子,就象金庸小说里写的那样,是属于丐帮,谁也惹不起。倒不是说这些叫花子有多么高的武功,又有多么恶霸。
这里有个缘故,当年前明开国皇帝朱洪武,没发迹时,也要过饭。起兵之后,有一次打了大败仗,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为躲避对头,他躲藏在无人之处。几天几夜没吃没喝,眼看着就要饿死。便挣扎着跑到一座破庙里,正赶上两个老叫花子烧了一锅菜叶豆腐汤。菜叶是捡拾的,豆腐是饭馆乞讨来的残茶剩饭。
朱洪武一进庙门便晕倒。两个叫花子一看就知道,朱洪武是饿的,急忙把他扶到锅边,用汤喂他。
朱洪武喝了半碗汤清醒过来,又连连喝了好几碗汤。觉得这是天下最美的佳肴了。便问叫花子:“这是什么佳肴?怎么会这么好喝?”
一个老叫花子开玩笑说:“这叫珍珠翡翠白玉汤。乃是天下第一汤!”
洪武爷便记住了。等做了皇帝之后,山珍海味吃腻味了。有一天,便想起这珍珠翡翠白玉汤。便命人照做,可御厨怎么也做不出那个味来。
于是命人寻访那两个叫花子,把那两个叫花子访着请到宫中,命他们做珍珠翡翠白玉汤。
那个老叫花子便苦笑着壮胆说了:“万岁爷当时那叫饥肠百味香。现时就是真用珍珠翡翠白玉做了汤,也是无味之物。”
朱洪武恍然大悟,想给两个叫花子个官作,以报救命之恩。
可两个叫花子死活不受,声称自己就是要饭的命,当不得官。
朱洪武感其诚实,又联想起自己艰难之际,意识到叫花子生活的艰难,便特下一道旨意,不许官府世人欺负叫花子。叫花子可以赴任何人家的丧筵喜宴。当然不能堂而皇之地坐桌上吃,但主人必须赏赐些钱粮。
洪武爷又考虑到,狗不懂圣旨。特赏赐尺长木棒两条。棒子外面缠布,下垂有穗。一个是黄色,一个是蓝色,赐名为“杆”。
圣喻:“持此杆讨饭可以走遍天下,无从阻碍......”
从此有了丐帮。是否确有其事,只是传说而已。
但北京人认死理,还真信这个说法,向来对叫花子都是好言答对,或给钱财或给吃喝,好生打发他们走。
此刻尽管洪武爷早死几百年了,朝廷也早成爱新觉罗家的了,但这个习惯还是延续下来。
然而这天,这家的事太尴尬了,红白二事碰一块,主家都蒙了,根本想不起来打发叫花子。可这叫花子没人打发,等的时间长了,便恼羞成怒,派人叫来同伙,准备硬要了。
从明朝洪武皇帝开始,至此已经四五百年,北京的叫花子早就不是当初的叫花子了。哪个主家胆敢怠慢,这些叫花子就会集聚同伙把这家围困起来,虽然不会抢,但等于是硬讨。
这叫花子越来越多,把整个胡同都围住。眼见着又是一个大麻烦,主家越发没了主意。
朱三看明白了,微微一笑,拍巴掌大叫:“各位老少爷们,朱三在此,让让道吧。”
叫花子闻声抬头,仿佛见到了皇帝一般,都现出恭敬的表情,没人号令,也都没什么表示,便退潮一般,哗啦一声撤走,转瞬便无影无踪。
这情景,惊呆了看热闹的人。
朱三冲着撤走的叫花子们拱手道谢。等到叫花子走光了,这才让郑号头驱车进去。
朱三一下车,双方算是见到救星了,围上来扯着,让他主事评理。
朱三被拔河一样拉来扯去,眼见唯一的一件“礼服”就要被扯破,着急了,大吼一声:“都给俺住手!”
这声吼,虽不如张飞张翼德在当阳桥前的那声大吼,桥断水倒流吓死曹将。可也称得上是京师第一吼了。
这也是一个了事或主持人的必要天赋。没个好嗓门儿,干不了这活儿。了事的都得声音洪亮,要不然在乱哄哄的大场合中,如何指挥众人?
朱三亮出吃饭的本领,镇住了双方,高声喝问:“你们是想圆满了事?还是想人脑子打出狗脑浆?”
众人也顾不上挑朱三骂人的理了,都点头应道:“了事......不想打出脑浆......”
朱三喝道:“想了事,就听我的。一切听我安顿。想不好过的,干脆去顺天府或步军统领衙门、九门提督那请人来问事。你们是想打一场败家官司,还是想让我把事了了?”
“了事了事......”众人鸡吃米似地忙不迭地点头。
朱三喝道:“那就听我安顿!”
朱三大步进了堂屋,到八仙桌边一坐,有人急忙送上水烟袋,倒上茶水。
朱三不喝茶不抽烟,先从腰里摸出一个鼻烟壶,倒撮鼻烟在食指肚上,抹到鼻孔里,双眼紧闭,屏气凝神,享受着那股辛辣之气味,然后猛地仰头向天,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这才呷了一口茶,捧起水烟袋,接过火媒子,并不点烟,拿眼打量众人。见众人都恭恭敬敬地听侯吩咐呢,这才清清嗓子说:“婆家谁主事,娘家谁主事,上前来,闲人都靠后边。”
婆家老公公上前,娘家大舅哥上前,嘟嘟囔囔说:“听朱爷吩咐,请朱爷给作主。”
朱三皇帝临朝一般,拿腔捏调地说:“娶亲是大喜,谁也不愿意出这种事。但事既然出了,就得圆满地安顿好。”
老公公苦着脸点头:“是呀,总得把这不省事的老婆子抬出去埋喽吧。”
娘家哥哥顶上说:“我妹子一辈子就这么一回,总得入了洞房再戴孝吧?”
朱三捋着小胡子,欲擒故纵地点头道:“那要依着你们,这个事应该怎么了结?”
“我们没办法才请朱爷的嘛。听朱爷的,你老见多识广,肯定有办法把事了喽。”
朱三点着水烟,吸了一口,喷云吐雾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地说:“一块办!”
“一块办......这咋办呀......”公爹和娘家哥一脸茫然。众人也是议论纷纷。
旁边一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新郎的舅舅,前主持人站出来发问:“咋办?对子又咋写?”
朱三一招手,杂在人群中的御厨孙的二儿子,孙二刀出来,把一卷红纸递给朱三,并把朱三的提盒摆放在朱三手边。
这提盒相当于后世公文包,里面装了事或茶房用具。也是朱三吃饭的家伙,属于随身携带之物。
这会朱三用不着它,就把它朝一边推推。拍打着手中的纸卷,故做深沉地淡淡一笑:“没有金刚钻,朱爷我也不敢揽这个瓷器活儿。这是我连夜写的对子,你们都上前看看,合不合适,贴切不贴切,请教一下高明。”
朱三说着,把对子展开,一手提一个,得意洋洋地展示。
这是一副从未有过的对子,红纸白字。再看文字,上联是:行婚礼遇丧事,哭乎笑乎;下联是:辞棂柩入洞房,进耶退耶。
大多数人都是洋鬼子看戏,弄不明白子丑寅卯,账房先生识文断字,拍案叫绝:“朱爷真乃大才!晚生甘拜下风!晚生敢断言,满北京城,除了朱爷,就是翁氏叔侄两状元,也写不出这样贴切的对子。来人,给朱爷包二两银子润笔!啊,朱爷,横批呢?”
朱三越发得意洋洋,把对子交给账房先生,抖开横批,是四个大字:悲喜交集。
“好!太好了!”账房先生喜得真顿足:“朱爷,您咋就没去考个状元什么的呢?”
朱三谦逊地摆手:“不说没用的了,江山都不要了,区区状元......”
朱三见孙二刀扭头暗笑,改口说“不说了,说多了就犯禁了。说正事,谁把对子贴上,把丧幡插上。”
所谓骗子怕老乡。朱三识几个大字,众人不知道,一个院的邻居孙二刀能不知道?
这副对子,是昨晚朱三接了活,犯了难,找马梦楼请教。马梦楼想起前人解缙,有这么一副对子。给他写了,将横批乐极生悲,改成悲喜交集。且拿主意写的白字。让朱三露这么一个大脸,把这件棘手事情顺利进行。朱三欺负众人不识字或孤陋寡闻,贪天功为已有。
不过他也真能对付,煞有介事地扯开嗓门儿吩咐道:“来人,先把老太太抬后面去,暂时搭个灵棚,由其他儿子女儿守孝,买大冰块来冰上。老太太最少也得停灵七天,不忙办她的事。老爷子和儿子媳妇,准备举办婚礼,热闹三天,完事再办老太太的事......”
大伙儿听了,虽觉得不伦不类,可也没有异议。不这么糊涂着办,真没别的办法。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