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柯讲了一下午的前朝故事，此时已疲惫无语。正如他希望的，蒂娜是个好听众，她变幻着各种卧姿，静静的与他分享了每个动人的瞬间，直到故事中止才和他一起醒来。可她毕竟不是“活在爱情童话里的小女孩”，空发了几声感慨之后，又重现了一个学者的本色。
“可是汉克尔，我没听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这只是故事的开端。”
“我确信这个女孩和我毫无关联。”
“这时候那个女孩还没出生呢。”
“你不止一次提到了阴山。难道真象很多学者认为的，阴山就是匈奴人的发祥地吗？”
“这要看从哪个年代说起，如果退回二百万年，他们的发祥地肯定在南非。”
“汉克尔，我想听你的真实想法！”
“我说过，戎人和狄人来自乌拉尔山，早在五六千年前他们就遍布了华北地区。由于阴山处于戎狄世界的中心，而且南北两麓水草丰茂，沃野千里，因此成为了草原各部竞相争夺的焦点，也是各方势力相互角逐的战场。但强者毫无疑问是来自白狄部族的图格人，他们赢得并巩固了阴山草原后，迅速投入了针对戎狄各部的兼并战争。历史上，无论商代的鬼方，西周的猃狁，还是形成于东周时期的匈尼亚，这些强大帝国的缔造者都是图格人，所以阴山被看成帝国的摇篮毫不过分。”
“那么匈牙利人是不是图格人的后裔？”
“公元91年，北单于被东汉将军耿夔击破，率部分民众西渡阿尔泰山，漠北陷入了混乱，民众离散无所归属，各部相互融和的可能性很大。不过西迁者在伊犁河流域发生了一次悲惨的分流，老弱者被留在当地，壮健者继续西行，在那种生死存亡的关头，战斗力的重组打破了部族界线。直到374年，匈尼亚人因灭亡阿兰那帝国①才被罗马史学家记载下来，此前的二百八十年间，哈萨克草原上发生的事情无人知晓。我不敢说匈牙利人都是图格人的后裔，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年那些悲壮的远行者的确到了欧洲，他们的后人就在你们中间。”
“那么图格人后来命运如何？留在伊犁河谷的那些人民又是什么样的结局？”
“由于魏武帝对南单于的控制，鸾狄氏族在匈尼亚失去了实际影响。可直到西晋时期图格部族依然很强大，他们从混乱的漠南草原游离出来，在华北建立了一系列短暂政权，成为东晋时期‘五胡乱华’的主角。自伊犁河谷的永别后，被遗弃的人民并没有消亡，他们建立了悦般国②，在乌孙故地繁盛了四五百年，直到五世纪被柔然帝国③吞并。”
韩柯的沉默中总有些淡淡的忧郁，这表情总让蒂娜萌生一种莫名的信任。虽然他只比她大了两岁，却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他从四岁开始接受正统的西方美术教育，曾是个出色的人体画家，又是个优秀的人像摄影师，为了一个飘渺的梦想，他把摄影公司留给合伙人，只身来到了匈牙利。可真正让她吃惊的是他渊博的匈奴史知识，毕竟画布、油彩、美女和相机，与这段沉重的历史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如果让我选择，我宁可活在昨天。”
“有人正在一个圈套周围徘徊。”
“是啊，但愿她能救那可怜的家伙脱离苦海。”
此时威伦采湖的波光渐渐深远，夕阳带走了黄昏，暗蓝色的夜便从东方涌来；马特劳山只剩了一片深沉的影子，仿佛征服者们不朽的灵魂，逡巡在天边经久不散。匈尼亚的故事从中国传入了欧洲，记得并懂得她的人却没有几个。多年之后，华北和匈牙利草原上仍在轮番上演日夜交替的壮丽景象，历史的海却沉在混沌的夜色里静寂无声。
① 阿兰那（Alani）帝国，即《史记•大宛列传》之“奄蔡”国，故地在今俄罗斯伏尔加河下游，被罗马人视为欧洲的门户。公元374年被西迁之北匈奴灭亡。
② 《魏书•西域传》：“悦般国，在乌孙西北，去代一万九百三十里。其先，匈奴北单于之部落也。为汉车骑将军窦宪所逐，北单于度金微山，西走康居，其记羸弱不能去者往龟兹北。地方数千里，众可二十余万。凉州人犹谓之‘单于王’……”
③ 柔然，南北朝时期居于漠北，为鲜卑余部，后征服鲜卑之外的漠北各部（包括北匈奴一些部族），雄居北朝各国之北，公元555年被突厥帝国灭亡。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