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长角把赵娈惊醒了,本以为是噩梦重来,可那该死的声音再次吹响时,才知道这根本不是梦。彩衣正趴在阑干上翘首远望,见赵娈出来,匆忙地歪了一下脑袋。
“小姐快看,好威风的军队啊!”
天刚蒙蒙亮,冷风反复淘洗着城市里的积雪,远方的祭坛上燔火熊熊,祭坛下集结了上万人马,冰甲寒胄覆盖了整个外城广场,凛冽的铁光让人看一眼就毛发倒竖。狄丽亚刚刚骑马归来,那矫捷的身姿让彩衣羡叹不已,不久她就沿着门廊匆匆走来,一路风寒让她的面庞显得格外红艳。赵娈让彩衣回屋取了件帔裙,递给她问:“狄丽亚,是不是要打仗了?”
狄丽亚围上长帔,仍在颤抖:“坚昆人入侵了稽落①王伊托利亚的领地。弗罗士昨晚召集了东蒲类王②狄曼和黎乌王③非罗斯的四万军队,谷蠡王庭都士也会派出一万塔坎,与右贤王本部的一万塔坎在城北的狄尼安山④脚下会合。弗罗士让我转达歉意,他不能向你当面告别,因为部队马上要出发了。看哪――他可能改主意了――准备好眼泪吧,兰妮亚。”
兰妮亚,一个地道的匈奴名字,在她的汉名后面加上美丽的匈奴式后缀,仿佛开满中山的玉兰花那样纯洁。本以为是出于弗罗士的爱心创作,可他却认真地说,这是“琅邪”两字的匈语音译――有什么办法,这构造精密却头脑简单的家伙!
两匹骏马奔入王庭,乌狄校尉那幅尊容早有印象,可前面这个铁甲红袍,手持长槊,威风凛凛的右贤王却让她怎么也认不出来了。狄丽亚弯弯嘴角,一脸同情的叹道:“自古英雄不过美人关――我们英俊威武,正直不阿的右贤王啊!”
赵娈扬起下巴,满脸的轻松和不屑。
弗罗士已经到了露台下,脱掉铁胄,迷人地笑道:“我去抓几只老鼠,过几天就回来。”
小姐扑哧一声笑了,抬眼望向了天空,两行热泪却滚滚而下。
弗罗士又说:“请赐我一件心爱之物,好让我平安归返。”
赵娈心中沉了一下,忙取下胸前的蝴蝶玉佩抛给他,右贤王接在手里,向她挥了挥长矛,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小姐望着他的背影,泪潮奔涌。狄丽亚不再偷笑,轻叹一声道:“无所不在的天王契利安,请睁开眼睛,看看这对可怜的情人吧,请阻止世上所有的战争吧。”
过了不久,长角声响彻了居延城,远远传来几声号令,右贤王的塔坎大军开跋了。阳光驱散了迷雾,冰雪弥盖的城市愈发寒凉起来,当两个女孩抱肩瑟缩的时候,我们的小姐却在刺骨的寒风中凭栏默立,深思不语。
回到屋里,狄丽亚点亮了油烛,房间才温暖起来。衾被之间,三个女孩抱枕而卧,彩衣见她们心事重重的样子,打破沉闷问道:“他年近而立,为何至今仍无妻室?”
“谁让他生在匈尼亚,却活在汉朝呢?”狄丽亚冷笑道。
“匈奴人都希望有个汉朝女人。”
“弗罗士却不同,因为他热爱汉朝。”说到这,狄丽亚转向了赵娈。“你知道,我并非弗罗士的说客,但有时我真的恨你,你给这可怜人带来了希望,最终却要把它摔得粉碎。”
“他不是可怜人,我才是!”赵娈相信右贤王的磊落,想到自己走后,他将依然形单影只的生活下去,赵娈的眼睛又湿润起来。
“呵!”狄丽亚依然在冷笑。“我说他可怜,是因为他明明知道希望终将破碎,却还不计后果的为你倾尽一切,这与飞蛾扑火的痴迷和惨烈有什么区别?”
“可是你知道我对他刻骨铭心的感受吗?你知道我对父母日夜盼念的痛苦吗?你可知道留而不返我便会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父母将因我获罪,悲惨终生;回到汉朝我又会因落难失贞而蒙羞于世,只能孤独凄惨,忍辱苟活。如此两难的处境我该怎样选择?我只能说,两害相权,当取其轻,竭忠尽孝是人之常情,人生的操守岂止是男女恩爱那样简单?”
“你终究还是个汉人。”狄丽亚叹道,“礼教之下,人人约心自律,这就是为么你们不象我们这样快乐。”
“快乐又能如何?”赵娈将绢帕握在掌心,恨恨地说。“我和他背后是两个对立的民族,早晚还不是殊途异路!”
“我可不这样看。”狄丽亚摇头而笑。“说实话,我不知道汉朝和匈尼亚的战争根源在哪,可我知道匈尼亚人――至少右地人并不仇恨汉人,他们能够接受和包容所有人。我在右地居住六年了,其实我也不是匈尼亚人。”
听了这话,主仆二人双双转过脸来,彩衣伸着脖子问:“为什么你从不谈及你的身世?”
“谁愿意回首那些伤心往事呢?”狄丽亚望着渐渐明亮天花板,凄苦的笑。“我的家在斯渠比第海⑤北岸,父亲是个丁零小族的首领,因为弱小,我们沦为了坚昆的属国。后来弗罗士打败了坚昆人,俘虏了我的父亲,为了不让我们再受奴役,他把我们迁到了金微山⑥。可父亲怀疑这是右贤王的阴谋,于是想谋杀弗罗士,计划失败后,他带着族人向西逃过了金微山。没想到的是,面似友善的呼揭人却是坚昆的盟友,他们深夜偷袭了我们的营地。那个晚上,我们的男人几乎全部阵亡,父亲也战死了。这一次,又是弗罗士的及时赶到拯救了我们。呼揭人被赶跑之后,他把我们安置在浑邪山西谷,接受东蒲类王狄曼的保护。那年我十一岁,为表示感激,母亲送我入宫为仆,弗罗士推辞不下,只好把我带在身边。可他对我非常好,就象兄长一样,因为我是丁零人,所以他叫我狄丽亚⑦。”
赵娈第一次见这刚硬的女孩流泪,心中有些酸涩,就把绢帕递给她,抚慰道:“狄丽亚,不要因为山脚下的阴影流泪,因为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阳光。”
狄丽亚擦了把泪,继续说,“没错,弗罗士就是我生命中的那片阳光。我很感激他,不仅如此,很多人都因为他的恩泽而感激他,他是个正直无私的领袖,心象火一样热情,胸怀象草原一样宽广。要我说,他才应该是匈尼亚最伟大的主人!”
大雪在慢慢消融,阴云却愈发的干冷沉重了,太阳每天照例东升西落,却一如往日的荒远和冰凉。对赵娈来说,春天似乎还很遥远,抉择也依然那样的痛苦和艰难。
常听中山女人说,父亲是男人中的稀世珍品,那么弗罗士是否也算得上这种极品男人呢?如果是,为什么偏偏会在匈奴遇见他呢?有时感觉又回到了云中城外的十字路口,向西是五原,向东是定襄,向后是烈火中的云中城,向前则是大漠朝天的匈奴蛮地了。不同的是,当时的脚步是没有选择的,可现在自由就在脚下,怎样走却都不会两全。
狄丽亚常说:“你必须三思而行。抉择一旦做出,你就再没回转的余地了。”
彩衣只会说:“小姐在哪里,彩衣就跟在哪里。”
她们这话等于没说,赵娈只好瞪她们两眼了事。眼看时光飞逝如箭,积攒多日的眷念忽如春藤夏草般疯长起来,丝丝缕缕的绕在心尖上,引发令了人窒息的疼痛。她承认自己已无力自拔,她是如此的爱他,如醉如痴、刻骨铭心地爱着他。
由于临时主持右地的政务,庭都士暂时留在城里,常在闲暇的时候来看望赵娈。对于他把自己称为“汉姬”,赵娈和彩衣早已习以为常,也就不再介意了。然而,他一句无心的话却让赵娈异常的忧虑起来。那天当被问到这场战争的胜算时,他微笑着摊开手臂说:“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是雄鹰和麻雀的较量。不过再强大匈尼亚人也会失败,也会战死,所以战争永远是我们最后的选择。”
在极度担忧的作用之下,感情的平衡被打破了,离家的悲哀只残存了些许隐痛,灵魂却早已飘向了遥遥的北方。她幻想自己能陪在他身边,与他亲历战争的每个瞬间,她甚至为部队做着每日的计划,直至返程的那天。想着想着便会流泪,毕竟思念决定不了任何事情,哪怕一只蚂蚁的死活。不知他可曾想过寂静的王庭,还有这个不食不寝不语,傻傻的等他凯旋的汉朝女孩。这才理解了母亲当年落在枕边的泪,可又有多少怨妇在哭干泪水之后,盼来的却是一堆遗骨和几篇悼文呢?
在某个身心交瘁的晚上,窗外的融雪叮咚而下,当这清音如雨露般滋润了心田,月光就象圣洁的天池水,撑破窗缝,洒满了灰仄的人间。这时候,小姐终于对他捧心发誓:“亲爱的弗罗士,请平安归来吧,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会留下来,用今生今世陪伴你!”
① 西汉有稽落山(Gerals),在匈奴西北,今蒙古国杭爱山西北额不根山。稽落王部为本书杜撰,因其驻牧地在稽落山一带,故名,史册无载。
② 东蒲类王,匈奴右地一游牧部族的首领,驻牧地在今准噶尔盆地,及天山和蒙古国南部额德伦格山之间的广阔地带。
③ 黎乌王,《汉书》称“黎?王”,匈奴右地一游牧部族首领,驻牧地在今蒙古国戈壁阿尔泰山以南。笔者认为其名号同离侯水(即后文的黎乌水)有关。由于读音和地点相近,司马迁所言“卢胡王”很可能就是黎?王。原文《史记•?将军骠骑列传》:“……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
④ 狄尼安山,汉称?汗山,今戈壁阿尔泰山以南,中蒙边界的山地。
⑤ 斯渠比第海,匈奴西北部的大湖,在稽落山之北,位于匈奴、坚昆、丁零三地的交界处,即今蒙古国之乌布苏湖。
⑥ 金微山,匈奴西部的大山,也是匈奴和呼揭的势力边界。即今之阿尔泰山。
⑦ 作者将丁零译为Telia,狄丽亚为Tilia。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