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传来清丽的牧歌。放眼望去，几个女孩正在薄雾间走马信步，俊美的身姿和朗朗的笑语让人在无意间就相信了草原上所有的神话，而那歌声带着晨露清霜，也更加悲惋迷人。
“昨夜的山雨啊打湿了帷帐，多么寒冷孤独的晚上。我的草原之鹰啊身在远方，空寂的心儿才会如此凄凉――”
士兵们报以热烈的欢呼和口哨，那动人的歌声却在羞涩中停了下来。右贤王若有所思的笑：“很多年没听过燕然山上的恋歌了，在今天看来，这歌声依然令人沉醉。”
这话不知在说给谁听，赵娈斜倚在窗棱上，思想也随着道路飘摇。草原上的原始和荒蛮仿佛永无边际，让人感到沧海孤帆般的迷茫。她害怕那些赤发碧眼的野蛮人民，甚至害怕那些女人，她们热情而放荡，快乐却又多愁，她们用刚硬无华的语言唱歌，用无礼甚至下流的动作嬉闹，即使邀你共舞时那目光都冷如秋水，仿佛一道漂着冰凌，无法逾越的深渊。
为表示对掠夺人口的不满，右贤王只勉强接受了赵娈和彩衣主仆二人。两个女孩的孤单可想而知，可她们实在不愿见到乌狄都尉那副冷血的面孔，也无法相信右贤王脸上难以琢磨的笑容。生命失去了安全感实在令人恐怖。昨夜的风声雨声好象魔鬼在哭泣，篝火旁的人影在篷壁上徘徊了一夜，更让她们惊恐万分；她们整夜搂在一起擦泪，既害怕有人闯进来，又担心被人遗忘。早上，右贤王亲自送来焦香的羊肉和热气腾腾的羊奶，见她们眼睛红红的样子，就笑指自己的眼睛，说他也是整夜没睡，只不过她们在流泪，自己却在外面站岗。
“笑话，堂堂的右贤王会为我们站岗？”
想起这话赵娈就一肚子的愤恨。这时候，彩衣却靠在她肩膀上睡得香甜，不知在周公殿里见到了什么，梦语含糊却咯咯地傻笑。赵娈没好气的耸耸肩膀，彩衣惊惶地坐了起来。
“小姐，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这里是燕然山，草原上最美的地方。”
右贤王的回答充满阳光，两个女孩转过脸去，对他报以一如既往的不屑。
“匈尼亚并非你们想像的那样野蛮。”右贤王从山脚下抽回了眼睛。“你看，我们也有美丽的女人，可爱的孩子，也同样热爱我们的祖国和家园。可是所有的美梦都因华夏人的进攻而改变了。从东周列国的北伐大潮开始，我们遭到了持续的失败，上百万民众被迫离开故土，迁到寒苦的漠北草原，很多人路死饥寒，很多人殒命黄沙。你们不会理解这种痛苦和艰难。为了生存，我们被迫投入了战争――”
“你们的战争恐怕只为财富、女人和奴隶！”
“还有杀人取乐！”
面对主仆二人的竞相发难，右贤王面色愈发灰暗下来，可他还是悲沉的一笑：“同是黄帝苗裔，汉匈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不幸，我感到非常惭愧。”
“你们也配作黄帝传人？”赵娈的笑容充满蔑视，“成汤克夏之后，为什么没把你们这脉杂草旁枝剪灭干净？”
“仇恨和怒火改变不了历史。小姐，你读的书简不会比我少，应该知道我们的祖先在那场旷世洪水中的功绩④。”
“是啊，可匈奴人的斑斑劣迹玷污了大禹王的英灵！”
“我接受任何指责，尊贵的小姐，只要你不这样羞辱我的人民。事实上，无论汉匈之间处于何种困境，人民都是最无辜的受害者。他们无法决定国家的命运，却要承担一切后果。”
右贤王的话礼貌而威严，他的涵养，他的诚挚、伟岸和公正，让两个女孩不得不收起声色俱厉的面孔。赵娈把脸偏向一边冷笑：“那么，你又能决定什么？”
“我很抱歉楼烦王的私自出击，但整个匈尼亚都知道，弗罗士时代的右地拒绝参与任何针对汉朝的战争。我很崇敬孝文皇帝，也希望右地人民因我而享受和平。”
“我想知道，你会怎样对待我们？”
“我希望我的妻子象母亲一样来自汉朝。”
“你以为我会同意做你的妻子吗？”
“在匈尼亚女人是没有选择的，但我不会强迫你。你们可能要留下来渡过这个冬天，只有全面了解匈尼亚，你们才会在汉人面前公正的评价她。”
“我怎么才能相信你的话？”
“你只能学会信任。”他的目光象青石一样厚重可信。女孩们绷紧的脸稍稍放松下来。右贤王又说：“过了燕然山就走过半程了，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后天晚上就能到达居延城⑤。”
“你们，居然会有城市？”
“难道我们是流浪的野兽？”右贤王大笑。“不仅如此，居延城里还有一座美丽的王庭，那是父亲劳森⑥单于做右贤王时为我的母亲修建的。她是齐王刘肥⑦的长女，孝惠三年时被封为平昌⑧公主嫁给了我的祖父冒顿单于，祖父嫌她年幼，又转嫁给了我的父亲。母亲死的很早，我甚至不记得她的模样，除了温暖的怀抱和甜蜜的歌谣，我对她一无所知。”
赵娈上下打量这个男人，那个汉家公主的悲惨命运为他镀上了一层深沉的颜色。女孩轻叹一声说：“原来，这才是你不对汉朝作战的缘由。”
“不。”右贤王斩截的摇头。“我拒绝进攻汉朝，是因为匈尼亚不可能胜利。仅凭强大的骑兵不能决定战争的结果，尤其是面对一个英雄辈出，兵书万卷的伟大国度。”
赵娈转过脸来不再做声，高傲的汉朝情结忽然被冷风稀释到草原上，一颗心重又飘零起来，这时候，身上的狐皮长裘愈发的厚重而温暖起来。右贤王告别了主仆二人，纵马跑到了队伍前面，女孩想起月老的许诺，忽然心痛如绞。恍忽中，美丽的歌声又随风传来：
“草原上的花儿多如繁星，心中的话语涨成了河水，远来的流云啊请告诉我，他是否还得我美丽的面容？”
① 燕然山（Erinn mountains），匈奴圣山，因大地女神卓安娜（Joanna，原名艾林妮Erinne）得名，今横亘蒙古国中部之杭爱山脉。
② 乌孙（Athania），我国西北地区一个古老的游牧民族。笔者认为，乌孙和月氏实为西周时期强盛起来的河西戎人，在在西周末期排挤了羌人之后迁居河西走廊。其初游牧在今甘肃河西走廊，后被月氏（最初游牧在今祁连山一带，与后来的中亚吐火罗人有关）攻破，人民亡走匈奴。匈奴击破月氏，大月氏被迫西迁并击走塞王，掠其民众，占其土地（今天的伊犁河流域）。后来在匈奴的帮助下，乌孙再次击败大月氏，大月氏被迫西迁到今天的阿姆河上游，阿富汗的东北部。为了摆脱匈奴的控制，乌孙掠取了大月氏很多人口（包括大月氏掠取的塞种人）而壮大，定居在今天山以北巴尔喀什湖以南的中亚地区。首都为赤谷城，故地在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东南别代勒山隘西北的伊什提克。大宛是塞王的部众被大月氏打散后在葱岭（今帕米尔高原）以北形成的一个塞人国家。在月氏与塞人，乌孙与月氏的战争中，乌孙人和月氏人中融入了塞人的成分，后与当时的中亚塞人融和而成今天的中亚诸族。所以，今天的中亚各族的人民中，有很多都有中国古代民族的血液。而历史也证明了，两千年来，他们也是中华民族的一部分。乌孙和大宛盛产良马，其中的乌孙“天马”同大宛的“汗血马”更是宝马，汉武帝曾派李广利将军远征大宛，以十数万人的性命换来几十匹汗血马。中国崇尚名马的风气自此而起。由于地缘上的的关系，匈奴人也有相当数量的乌孙马和大宛马。
③ 浑邪山（Honia mountains），匈奴西部大山，今新疆哈密正北中蒙边境的北塔山。
④ 指大禹治水的事迹。
⑤ 居延城（Junian City），西汉古城，故地在今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旗东南。近年来这一带发掘出很多匈奴古墓，笔者推断此城曾一度为匈奴右贤王的王城。
⑥ 劳森单于，即老上单于，冒顿单于之子，军臣单于的父亲，公元前174―161年在位。
⑦ 刘肥，高祖庶长子，惠帝长兄，高祖微时外妇曹氏所生，高祖六年立为齐悼惠王。
⑧ 平昌，汉县，属琅邪郡，今山东诸城北。平昌公主之号为笔者虚构，史册无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