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衣又开起这玩笑的时候,赵娈早无力责骂她了。连续四天的颠簸让她每天都要吐尽所有饭食,即使腥甜的羊奶味随风飘进窗口,敏感的肠胃都要在肚子里搅动一番。此间,右贤王鞍前马后地奔忙,将关切之情展现的淋漓尽致,甚至命令全军修整一日,陪她静养。赵娈对此深感不安,所以,当黄昏的日影渐渐沉寂了大地,他的面孔再从窗外出现时,彩衣就不耐烦地说:“尊敬的右贤王陛下,小姐需要什么我自会叫你,你不必再这样左右操持了。”
右贤王笑说:“你们不再需要我了,居延城就在前面了!”
看了整日干冷的荒原,南方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美丽的森林和绿洲。居延泽①满载着落日的余晖,星星点点,连成数百里波光;丛林遂被湖水分解离散,水波与树影间隐现着漭漭一片高墉危宇,在金色的夕霞里光辉闪耀。随着脚步的临近,空气变得越来越湿润,那城市也渐渐的清晰起来,两个女孩相视无言,眼前的壮丽景色让她们说不出的惊喜。
与伊维娅河畔的三连城不同,居延城是四方的城,沉寂的湖泽环布东北,清浚的黎乌水②分流西南。阙楼③与墉垣均为巨石砌筑,遍布的苔痕火迹尽显了过往的沧桑;城西的河水被引来环城而过,形成了天然的池堑④,箭楼仿佛四根长钉,将城市的四角钉在坚实的大地上。居延城大约五里见方,井字型干道将城市分成九片区域,数万间石屋和蓬帐被小径切割成整齐的群落。城市的四角是军营和军械工场,驻防着两万图格士兵和数千名工匠;东、西、南三个街区各有两里见方,是六万市民的宅区。城市中心沿途而设了一带商铺,背后便是树林环绕的中央广场。广场南端有个人工湖,西北和东南各有引渠,通过两座石闸联通护城河的上下游,使这湖水终年碧波荡漾,请可见底。广场中心有座宏伟的祭坛,数百级石阶将巨大的燔祭台推向二十丈的高空,据说那是王城的最高点,夕阳将尽,归鸟喧腾,无数先辈的英灵就落在青硬的砖石上闪闪发光。
在万民的欢呼中,右贤王弗罗士归来了。广场上的###持续到晚霞散尽,右贤王向民众讲述了央地之行的见闻,并通报了最近可能发生的军情,之后就解散了人群和随行僚属,率卫队进入了位于城市正北的内城。
内城的花园和广场星罗棋布,屋舍却较为稀松,臣僚和贵族的宅邸大多散布其间。正中央的方场上坐落着类于单于庭的石墙穹帐大殿,这里是右地的行政中心所在;隔着一片密林和青石广场,两根粗壮的阙楼威严屹立在湖水北岸,阙楼之间便是守备森严的王庭大门。王庭卫队的营舍遍布八方,五千官兵日夜交替巡防,将整个内城严密的管制起来。
王庭东西宽四十丈,南北长八十丈,厚重的石墙圈起了宽大的庭院。东、西墙下是两列兵舍,卫兵们正出出入入,为右贤王的归庭忙碌起来。甬路从阙门开始,向北笔直地穿过中央广场,通向一座威严的石宫。石宫靠近庭院的尽头,三面均为密林环抱,一座矮山耸立在石宫背后的东北隅,两条小径穿过树林环山而上,通向幽静的近乎恐怖的山顶。
“欢迎来到美丽的琅邪宫。”右贤王大手一挥说,“虽然这宫舍是帕提亚⑤样式,但父亲却固执的这样称呼它,因为母亲嫁入匈尼亚之前,一直生活在齐国南部的琅邪郡⑥。”
路边的石柱上已经燃起两列油烛,将一行人引向灯火通明的琅邪宫。这石宫约十六丈见方,高七丈左右;四方均为为八个开间,南面正中的四间向内错入两丈,由横列的六根石柱围成上下两层门廊。一层门廊正中是厚重的木门,透过两侧的窗口可见大门背后当是开阔的前庭;二层门廊两端是通向东西两角的屋顶露台,青石阑干绕台一周,映着月光,显得朴素而又安逸。二层的列柱托举着壮观的青石檐壁,檐壁上面则是三角形的巨大山墙。整个建筑由数万块方石砌筑而成,帕提亚人的思想在淡淡的月色中冷峻而威严;北风吹来,混生的白桦和云杉寒枝飘摆,几张石桌石凳散布林间,在幽深的寒夜里沉聚着令人心颤的浪漫情调。
踏上几步石阶,门廊的大门忽然打开,灯光下是一个女孩白皙的笑脸。她把右贤王一行迎进大殿,浅蓝色的眼睛打量着两个汉朝少女,口中不住的赞扬:“看哪――她们真漂亮!”
赵娈没听懂她的话,也懒得理会右贤王,恢弘的殿堂早勾走了她的目光。大殿的前庭通高五丈,约八丈见方,十六根石柱围出了长宽四丈的中央方庭,二十四把松木座椅围成八角形的一圈,内圈的杉木长案与座椅一样的厚重敦实。方庭外围是两丈宽的回廊,东西墙上的四张木门连着里外六间廊屋;前庭尽头的走廊横贯东西,通往六间侧室和东西两个偏门。北墙正中是个跨度两丈的巨型拱券,相邻的餐厅处于中庭位置,纵深约为前庭的一半,后庭只是个不大的门厅,出了北门大概就能进入石宫背后的树林。拱券两边各有一道石梯,贴前庭的北墙分头而上,通往楼上的一圈柱廊。几个卫兵刚刚把楼上的壁灯点燃,赵娈正猜想柱廊周围那些房间都住着什么人,那女孩就招了招手,引她们上了二楼。
沿着右边的柱廊走到尽头,是一间东西四丈,南北两丈的狭长房间,壁灯点亮之后,主仆二人不由地尖叫起来――这是间绝对标准的汉式卧房!门边西墙的梨木搁架上摆满了竹木书简、陶瓷器物,气派的彩漆条案横在搁架中间;东墙窗下是张宽阔的红松卧榻,与周围的雕花阑干一并擦了核桃油,还没进屋,清香就扑面而来;卧榻上满铺温暖的羊毛毯,中央有个彩漆凭案,一尊铜簋和青玉镶金的茶具在灯火下闪闪发光。
彩衣观望了一周,惊叹道:“太神奇了――这一定是他母亲的房间。”
女孩弯弯嘴角:“这是右贤王的书房,母燕氏的房间在正廊偏东,那也有一个露台。”
赵娈对她流利的汉语颇感意外,她却不以为然,径直走到对面,打开南门,一方明晃晃的露台跃然眼前。女孩们兴奋地跑到外面,才发现这正是琅邪宫的东南隅。此时冷风习习,月光如水,寒瑟的草木背枕阑干,泛起一片霜辉,冬夜的冰寒让人说不出的愉快。
赵娈望着庭院里稀疏的人影,问道:“偌大的王庭,为何到了晚上仍是空空如也?”
女孩依然淡淡地一笑:“先王劳森即单于位时,这里只剩了弗罗士一个人,当时他只有十二岁。十年后,右贤王胡罗――弗罗士那暴戾的叔叔――被南方几部联兵叛杀,弗罗士被单于立为了右贤王。不久他打败了南军,平息了部族叛乱,然后把王庭迁回了居延城。但弗罗士是个讨厌喧闹的人,王庭迁回来的七年里,这里没有任何变化。”
“那么,你是他的妻子,还是侍女?”
“他没有妻子或侍女,”女孩耸耸肩膀,“你可能不信,在你们到来之前,我是王庭里唯一的女人。我负责给男人们洗衣做饭,打扫每间房屋――当然,母燕氏的除外。”
“呃?那房间有什么问题吗?”
“那房间由弗罗士亲自打扫,他很怀念母燕氏。”
“我明白了――”赵娈松了口气,由衷赞道,“如此贤孝的君主,世上倒是少见。”
“恐怕是在匈尼亚。难道汉朝不是人人如此吗?”女孩深沉的一笑,告辞道,“很晚了,二位休息吧,我叫狄丽亚,今晚就住在隔壁,任何事情都可以吩咐我。另外,明天我们会把整个王庭打扫一遍,希望不会吵到你们。”
狄丽亚说罢屈膝行礼,而后匆忙地离开了房间。
① 居延泽(Junian Lake),今内蒙古自治区西部额济纳旗以东的沼泽,2000年前曾是一片湖水。本书中因居尼安王(Emperor Junian)被葬于此而称为居延泽。居延城在居延泽东,因此得名。
② 黎乌水(Leous River),即汉译之离侯水,匈奴南部的大河,发源于祁连山,注入居延泽一带的沼泽中。上游叫做羌谷水,中游称弱水,下游即离侯水。这条河即是今之内蒙古额济纳高勒河、甘肃之弱水。
③ 阙楼,城门两侧的高楼。
④ 池堑,有水的城壕。古语城壕有水为池,无水为隍。
⑤ 帕提亚(Parthia)王国,古希腊亚力山大大帝征服波斯后在当地建立的国家,位置相当于今之伊朗。后来在匈奴人的压力下,月氏人从中国迁入中亚,灭亡了帕提亚王国,并将希腊统治者赶走,伊朗从此失去了希腊化的特征。
⑥ 琅邪,春秋古地,在今山东胶南西南沿海,东周时为国,秦朝设琅邪郡,西汉时期,琅邪郡治所迁至东武县(今山东诸城),而琅邪县尚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