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了良久，想必是风伯累了，伏在地上呼呼的喘息。满天的怪兽忽然堕入山谷，漆黑中传来阵阵咆啸；阴云早被风神踏成了碎块，一股脑抛到了天边。不久，月神又露出了光灿的笑脸，于是月色如水，将大地冲洗的干干净净。流云拂过茫茫的句注山，远远望去，雄浑的山峦似从幽暗的历史走来，又象一首波澜壮阔的歌，铿锵吟唱了千万年。已是隆冬季节，草原的芳香依然滚滚扑面，有人在无眠的夜里歌唱，有人凝望着天上的楼台。据说每到月满的夜里，只要你足够虔诚，就能看见巍巍的广寒宫①，还有?娥②仙子那妖娆的倩影。
若不是长城的眼睛彻夜不眠，若不是战士的弓矛和甲胄闪着寒光，你一定以为这是和平的年月。半月前的云中上郡之劫让汉文帝非常恼火，经过四年的联姻求和，军臣小儿稳固了匈奴江山，终于把爪子伸向了汉朝的山河。可是，正处于藩王忧患中的汉朝还不具备大举反攻匈奴的实力，加之天子在晚年更加推崇以德化民，礼义兴邦的为政原则，汉朝最终还是闭上了一只眼睛。不过天子还是派出了六位将军，第一时间进入了汾渭之间的战略要地，在北地、句注、飞狐口③以及长安附近的细柳、棘门、霸上④等地重兵布防。
句注山自古就是楼烦人的土地，一百五十年前，赵武灵王北伐戎狄，夺取了黄河两岸的大片江山，楼烦人从此开始了漫长的复国道路。如今，在匈奴帝国的框架下，他们收复失地的梦想日复一日的强烈起来，偷袭上郡之后，楼烦王悍然引兵东渡黄河，矛头直逼句注山脚下。
几天来，广武塞⑤外烽火连天，楼烦人的进攻不下十轮，铁打的长城却岿然不动。听说将军苏意⑥即将拥兵入塞，楼烦人从昨晚就没再出现，将士们猜想，敌人恐怕早就望风而逃了。
堞墙下，一队汉军聚成几落席地闲聊，边塞的寒夜里，妻子儿女成为永不厌倦的话题。
“那晚也是这样的月亮。”什长抱着长矛回忆往昔，年轻的士兵围了几层，直着眼睛听前辈讲述他的爱情史。“――江水⑦上风疾浪高，我刚刚收桨靠岸，有个女人却要我渡她去北岸的广陵⑧。我本来不想去，可那女人一再求我，知道吗，那时我很年轻――我只好同意了。”
“此时度客，当然不为钱财。”有人插嘴道。
众人哄笑。什长不以为然，继续说：“等她上岸时，我问她是否还能再见一面――”
什长忽然打住，不停地清嗓子，急得众人连连追问：“她如何反应？后来又见面了吗？”
有个士兵眼力非凡，赶忙递过水来，什长喝了口水，嘿嘿笑道：“何止再见――如今，她就是我那三个女儿的母亲。”
“什长好福气，听说广陵女子贤淑美丽，堪称上等――”
“此生若能与美女同枕，来世愿做圈畜池鱼――”
“那又如何，不是谁都有什长的好运气。我们现在还是多在战场上杀几个匈奴塔坎，不然就是娶了嫦娥仙子，也难免象什长这样抛妻弃女，远度关山。”
听了这少年兵的几句话，什长苦笑着点头，用力拍了拍那小子的铁盔。
这时候，队率忽然大喊：“弩手准备，远处有骑兵！”
士兵们从地上弹起来，果见山谷深处烟尘不散。此时役卒们已将箭箱抬过来，弓箭手们装满箭袋，迅速编队列阵；两座烽台之间，数十部弩床已经张开，一捆捆长矢相继就位，弩手们分立两侧，进入了战斗状态。这时候，那片烟尘已经穿越了山谷滚滚而来，马蹄的轰鸣震撼了山岗。队率确认是匈奴骑兵无疑，大声命令道：“是匈奴人――快燃烽火！”
强劲的西北风缩短了汉军台弩的射程，数千名楼烦骑兵在三百步外停下来，楼烦王望着刚刚燃起的烽火冷笑：“我倒很想知道，是他们的烽火快，还是我们的马蹄更快。”
城头上有汉军士兵用匈语喊道：“楼烦战士们，你们准备好面对死神了吗？我们已经看到，契尼奥是个十足的疯子和胆小鬼！他永远不明白用鸡蛋撞石头的可怕，当你们的尸体遍布山野的时候，他却会象兔子一样跑的不见踪影！”
楼烦王契尼奥正揉搓着络腮胡子，呲牙冷笑。听了这话气得发起疯来，于是拔出镝矢⑨,弯弓力射，箭矢顺风划出诡异的哨音，正中那汉兵的咽喉。
“我要把这该死的隔离墙拆掉！”契尼奥挥着大弓，声如雷音般的吼道，“沿城墙向西，射杀城头上所有看得到的人，寻找并攻击城墙的薄弱环节！为了祖先的土地，为了我们在寒风中忍受饥寒的家人，楼烦勇士们――跟我上！”
战士们势如狂涛骇浪，随楼烦王冲向长城脚下。敌军前部已进入射程，汉军队率一声令下，几十部台弩砰然而发，骑兵大潮仿佛被巨石连连击中，顷刻间人仰马翻了一片。
进攻者很快渡危险的弩矢地带，距长城已不足百步远。这时候，西北风忽然停了，楼烦人失去了风势，却仍然组织起了有效的还击，城头上不少汉军中箭倒地。
“放箭还击，自由射杀匈奴人！”
楼烦人接近到五十步时，队率终于发令，顷刻间，满山的箭雨啸啸而下，山坡上一片铁器相击的铿铿钝响，惨叫声湮没了庞大敌潮。就在楼烦人纷纷中箭堕马时，汉军也出现了不小的伤亡。幽黑的垛口仿佛冥界的天窗，奔嚣的魔兽在脚下轰鸣而过，暗流中总有致命的利刃飞上来，不经意间就将弓箭手们砰然射杀。
沿着长城蜿蜒的走势，敌军象拍岸的狂潮奔腾西进，战场随即推向远方。荒峦之间已是狼烟迭起，好象夸父⑩巨人们从远古归来，那磅礴的腰身耸入星河之上，擎天的烟柱则是他们的腿足。巨人们趟过兵流，远去在山野中，长城――这大地的脊梁依然雄浑壮丽；烽火连成一脉波光，正如华夏儿女永不?灭的热忱，点亮了沉默的夜空，也照亮了漆黑的前途。
匈奴人洒落一路残尸，不久便在震痛中退去了。他们最终也没找到长城的“薄弱环节”，这“该死的墙”结构之坚固，设计之完美让他们无限绝望。对他们来说，长城是个可恨而又可怕的墙，它保护并稳固了汉人攫取的土地，同时也让匈奴人永久的失去了它。然而，长城的意义远非如此，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它更是一座伟大的分水岭。它分隔并保护了两个强大的民族，让她们免于在战火中迅速削弱，也没有在剧烈的融和中各自迷失。许多年后，她们中的一方决然走上了西迁之路，并对所经过的地区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改变。
① 广寒宫，相传为月亮上嫦娥的宫殿。
② ?娥，即嫦娥。
③ 北地郡，治所为马岭县，今之甘肃庆阳西北。飞狐口，即飞狐关，秦汉古关，今河北涞源县北。
④ 细柳，今陕西咸阳市西。棘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霸上，今陕西西安市东。以上三地俱为汉朝古县，分别隶属于右扶风和京兆尹。
⑤ 广武县，属太原郡，今山西代县西南。
⑥ 苏意，汉初楚相国，后被汉文帝拜为将军戍守句注山。
⑦ 江水，即长江。
⑧ 广陵郡（国），治所在广陵县，今之江苏省扬州市。
⑨ 镝矢，镞头有三个小孔的箭矢，射出时能发声，也叫鸣镝，常作发令或信号用。
⑩ 中国上古神话中的巨人族，逐日者只是其中的一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