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批的物资和牲畜相比,匈奴人更看重来自发达地区的人口,当然,主要是汉人。汉人知道如何享受生活。他们有令人钦佩的烹饪、纺织、工业和建筑技术,可他们的错误就是选择了农耕生活,这让他们变得保守而羸弱,让他们在最重要的一个领域落后了匈奴人――就是战争。此外,匈奴男人非常喜欢汉朝女人。她们美丽、高贵、温顺、勤劳,尤其是被丝绸包裹的躯体,据说是无比的细软动人,于是,汉朝汉朝燕氏的诱惑把更多的匈奴男人推向了战场。正是出于这些原因,央地①部队撤出云中时掠走了近两千人口,其中六成是女人,四成是工匠和儿童;还有少数西域和东胡商人也身在其中,他们被带走的原因也不外乎胸脯和脸蛋、或者善于放牧,工于冶炼。
脚步还未离开汉朝大地,凄厉的北风早已呼啸而来。男人满脸悲愤,女人泪洒长途,回望烽火连天的云中城,不知此生是否还能重返这片故土。踏上没有归期的行程,一幕幕的人间惨剧即将上演,多少人望穿秋水,多少人至死不瞑。很多人都想到了死。历尽苦难煎熬,生不如死;遭受虐待枉杀,便会屈死;意外的灾难,可怕的疫病,也难免会疾患而死。比之以往任何时候,死亡从没如此的临近过,这种悲情挤压着每个人的心灵,也灰暗了他们的脸。当然,也有人在为将来做着打算。不用说,设法生存将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巨大问题,甚至终生都要全力以赴,可是在任何处境之下,只要你努力就一定会有生机,就算七分在于天命,毕竟还有三分在自己的掌握。
人们在沉默中前行,绝望、迷茫是所有人的表情。对于两个侍女来说,这种表情又被放大了很多倍,可金枝玉叶的郡府小姐此时却比任何人都要坚强。前方忽然出现了骚乱,有人因困饿扑到,救助者们却遭到了匈奴人的毒打。
时间象浸足了海水,咸苦而又沉重地压在心头。彩衣望着魔兽横行的世界,终于绝望而哭:“落入这群禽兽的手里,不知我们还有没有生还的希望――”
想起陪伴父母的日子,赵娈的鼻尖也开始酸痛起来。她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梦醒后一切都不会改变;她希望还能见到母亲严厉的面孔,还能依偎在父亲的怀里偷偷嬉笑……可是,她知道这才是梦,梦醒之后,她的双脚依然走在凄迷的路上。忽然发现很多人在哭,彩衣说有人被殴打至死了。听了这话,赵娈感到一阵晕厥。翠儿赶忙扶住她说:“小姐,生死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你和彩衣还是想办法逃了吧。”
赵娈握住她的手说:“正是相依为命的时候,你却说出这种傻话。如今济求存才是正道,前途未知就莫谈生死。”
太阳早该升起了,云层灰灰的,象肮脏的渔网,筛去了世间所有的繁华。主仆三人正相互帮扶着前行,几名塔坎士兵忽然拦住了去路,女孩们不知缘由,吓的尖叫躲避。那个军官模样的用不大流利的汉语说:“小姐真是好运,乌狄校尉允许你们乘坐马车。”
花车随后驶来,驽手是个独眼的中年骑兵。见几名塔坎威立不动,赵娈没有选择,只好与翠儿、彩衣上车静坐。想想昨日此时这花车里还是歌声不断,笑语不休,姐妹们不觉又被泪水打湿了面孔。这时候,那个校尉正从窗外经过,灰色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表情。赵娈正要回避那冷漠的目光,他却在身边一晃而过,连头也没回一下。
窗外有个衣衫整洁的女人,旁若无人地走在人群中,看得出她已经万念俱灰了。赵娈想喊她,几个骑兵忽然将她抱起来拖上一个军官的马背。抵抗根本无济于事。这时候,一个双手反绑的汉子冲过去,将行凶的士兵们踢翻在地,有个可怜鬼被踏断了腰椎,伏在地上大口吐血。匈奴人立即下马,将那男人乱刀砍死。女人遂被拖上马背遭受凌辱,她在痛哭,士兵们却象野兽般的大笑,死者伏在血泊中,拳头握得象铁锤一般。汉人的义愤终被弯刀镇压下去,大家转过脸,骂着匈奴禽兽,骂着苍天无情,却不得不在两者指定的道路上继续前行。
第二天早上,草原上的雾气刚刚散尽,阴山在残雪斑斑的清寒中醒来。路边的汉军堡垒显然经历了一场恶战,两军官兵尸横遍野,血迹印入阴坡的雪被,又渗入阳坡的裸土,直到燕长城残破的墉垣下。人们走过烈士身边,无不掩面哭泣。云中太守不久就会知道阴山障出了什么问题。因为夏天的暴雨,南段长城发生了严重坍塌,长达十几里的断带不仅为匈奴大军的通行提供了可能,也导致烽火传递出现了断档。
千里之外,中山郡的清明也同样的凄凉,不知谁在天上哭泣,将沉睡的卢奴城浸湿在冷风冷雨中。堞墙上的石砖被雨水冲的发亮,树冠匍匐在脚下沙沙作响,霜叶寒枝在晨风里颤抖着,好象也承受不起雨水的冰凉。
太守一身铁甲,站在高台上凭栏北望,他刚刚熬过无眠的长夜,此时却象睡着了一样。有时命运真的难以揣摩,你好容易找到了幸福的真谛,人生的基石却忽然不在了。
赵绥在文帝登基那年②入伍,两年后的上郡反击战③中,因率部杀敌甚众,从队率破格升为军侯,不久又率军深入敌后再立奇功,升为统军大校。此后他多次为将,转战边陲,直到女儿十岁那年,才以太守的身份解甲还乡。回到中山之后,他仍然是勤政爱民的榜样,也体会到迟来的天伦之乐。可幸福的日子仅仅过了五年,人生的美好还来不及细细品味,那个聪颖谦淑的女儿就没入了塞北的风尘,把父亲所有的希望和骄傲都带走了。此时太守欲哭无泪,北风吹散了人间冷暖,苍生的悲喜与世事的沉浮,都迷?在一片浩渺的烟雨中。
身后传来细碎的足音。一把油纸伞飘在了头上,太守心痛道:“我不过随便走走,夫人何必冒雨寻来?”
“随便走走,何故一身戎装?”
太守回身,见夫人亲自撑伞,于是切齿道:“匈奴不破,誓不宽衽而衣!”
“内地不比边郡,夫君戎装何为?”夫人苍然而笑。
“边关将士拼死力战,冠带之流苟且安生。堂堂君子,上愧于国家,下不保妻小,还有何颜面冠盖出入,振振其辞?”
“君不知国富则兵强的道理吗?国家好比那城垣,墉基不振,则堞墙危矣。君为一郡之守,切勿以家事而乱国事,六十万民生重于泰山,唯勤政强兵才是正道。”
赵绥接过雨伞,缠绵道:“夫人深明大义,令我汗颜。”
“妾昨晚失态,君毋怪之。”
“亲子之情,孰莫有之?”赵绥叹道,“若依夫人,娈儿也不至有此劫难,错在于我。”
“娈儿去意已决,当是天意如此,何谓君之错?”
沉默了片刻,夫妇二人踱步到堞墙边。风雨朦胧了早起的人影,更把脆微的灯火揉碎在清寒中。两个侍女穿的单薄,禁不住轻咳几声,夫人心疼,打发她们回府了。
太守握拳道:“此战我军仍输在骑兵,要战胜匈奴塔坎,只有打造我军的重甲铁骑。日前国内战马枯竭,可中山有大片山川河谷,水草丰茂却不易垦殖。我计划颁布牧马令,让破产失地的农户去山中牧马,夫人之意如何?”
“都说狄人善牧。中山多鲜虞苗裔,与汉民混杂,如此善耕者为农,善牧者为牧,各得其所,再好不过了。”
“夫人体恤民生,当与我协力而为之。”
“妇人不问军政,可国难当前之际,妾愿为犬马。”
“人生之痛,失女莫如亡国――”
“妾身自会节哀。”夫人流着泪打断他。“雏鸟振翅,欲以高飞,女儿总要离开我们,就当她在异乡安好无恙吧――”
这时候,雨渐渐小了,北方的山野一片空蒙。半生戎马的老兵终于泪河决溃,痛哭失声。
“屠民掠市,国恨家仇,终有清算的那天!”
① 秦朝时,冒顿单于为了便于管理辽阔的匈奴疆土,将自己的领土分三个地区,居于内蒙古和蒙古国东部的是左地,由左贤王领导;黄河以西、天山和阿尔泰山以东、昆仑山以北、杭爱山(位于盟国国中部)以南的广大区域为右地,由右贤王领导;左右地之间,北起贝加尔湖(今属俄罗斯)、南至阴山的区域为央地,即单于王庭或中央王庭,由单于直接领导。后来,这种政治体系一直被延续下来,直到匈奴帝国解体。
② 公元前177年,高后(吕雉)病死,同年文帝登基即位。
③ 《史记•匈奴列传》载:“……五月,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侵盗上郡葆塞蛮夷,杀略人民。文帝发车骑八万五千击之,右贤王走出塞,文帝幸太原。”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