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窸窸窣窣得扫过灯火洞明的大院,凉凉的,湿湿得,吹拂着人的衣角,月色中,几道人影不停的兜兜转转,是魏王府名义上的管家商未央,亦即是魏王最器重的谋士,还有玄风、冷刚左右护卫,身边站着八名黑甲侍卫,佩剑而立,宛如石雕般,目光炯炯,冷酷威武,一看便知是经过严酷的训练出来的。
玄风抬眸望着紧闭的房门,踱来踱去,急躁得扒了扒头发,问:“冷刚,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爷怎么会带着他一起回来?”青衣男子言语焦灼,隐隐有几分怒气,眉头皱成了两团疙瘩。
都一个时辰过去了,那个桑青到底死了没?方才见爷少有的惊惶,似乎伤得不轻。
一脸冷酷坚毅的男子双眼一瞥,不打算理他,两手抱胸,顾自靠着院内的大梁,双眼一闭,休息起来,两天两夜马不停蹄的赶回丘都,他现没精神回答他,况且爷做事向来精准,自由他的道理,他从来不怀疑,除了服从还是服从。
玄风见冷刚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心中恼火,一脚踹开地上一碰紫松,怒骂道:“王妃心病发作多天,爷不管不问,还带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回来,叫王妃怎么想?害得爷满头白发不说,失踪三年,又神不知鬼不觉得出现,谁知道他是什么来头!”
鬓发皆白的老者长长叹了口气,挥着手中芭蕉扇,灰色长袍松垮垮得套在身上,随着来来回回踱步的身子摆动着,越发让人不安。
商未央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精湛的眸子闪着异样的光芒,若有所思,叹息道:“美人乡,英雄冢啊!玄风,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的,王爷他不是神,他也是人,也有儿女私情。”
玄风一听,心中越发迷糊,暗自嘀咕,这怪老头又在瞎说什么,什么美人乡,什么英雄冢,答非所问,故作深沉,无趣!都什么时候,还在一边说风凉话,爷找一个大男人找三年已经够匪夷所思了,现在居然明目张胆得将人抱回王府,一干人等看了谁不瞪大了双眼,难道真有什么断袖之癖不成?难怪三年来对王妃这么好的女子一直都如此冷淡。
“见鬼!那王妃怎么办?”男子一声低咒,觉得荒唐至极,他跟谁乾瀚多年,只知道爷不近女色,但绝对不可能是断袖之癖。
商未央看着一脸愤怒的玄风,叹息得摇了摇头,这小子脑子也有如此不开窍的时候,王爷坚忍自律,从来不曾耽溺于声色犬马之中,那桑青能得王爷记挂三年,又怎会是男子?老人精锐的双眸望着房中的烛光,花白的眉轻蹙,唇边逸出一声叹息。
成大事者要不起儿女私情,王爷此番重返朝堂,虽有不少忠诚旧部,但毕竟一去三年,这形势还不明朗,人心难测,更是容不得王爷为任何女子驻足流连,何况这女子还牵扯到太子,楚丘,又是冒着欺君之罪,以女子之身进庙堂,随便哪一项都足以让她人头落地,这样一个女子,不是王爷爱得起的,思及此,素来自信的老人疑惑了,清明洞察的双眸湛湛如星辰。
也许,他从来没有真正看透过王爷,对于商未央这样的名士,得明主而辅之,是一辈子最大的抉择,流芳百世抑或籍籍无名,虚掷才华人生,都在这一念之间,而他,早在十多年就知道,自己选择这位主子必是一条潜伏在乱世深海之中的猛龙,几年之后,必将掀起惊涛拍岸,这些年,他们一步步朝着目标走着,乾瀚从不曾让他失望。
烛火摇曳,浅黄色的光浅浅得淡开来,满室药香,几缕轻烟自紫铜小鼎中逸出,缠绵着窗口透进来的月华,一点点上升。
烛光照着男子清俊的容颜,仿若沾染了如月清辉,只见男子一手搂着怀中女子,一手拿起一块温热的毛巾,轻轻的擦去一堆又一堆血迹,看到由白变红的毛巾,眉头也不由得蹙起,越来越深。
一旁的金盆中已有好几块染血的毛巾了,盆中的水也早已是一片猩红。
乾瀚薄唇紧抿着,修长的手伸向桑青的襟口,毫不迟疑的退去那早已染血的白衣,赫然入目的几道伤口还是让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清瘦的手背青筋暴起,他还是来晚了。
桑青早已是面无血色,冷汗濡湿了几缕发丝,紧贴着苍白的额角,只觉得全身冰冷,疲惫得睁不开眼,恍惚中知道是谁在给她疗伤,她想推开他,可是又下意识得紧紧拽住男子的衣领,自始自终都没有松开过,好似无助的孩童攀着母亲般,猛然之间,胸口一冷,他在解自己的衣服么?怎么办?
乾瀚看着她昏昏沉沉中依旧紧拽着内衫的双手,心中一阵心疼,左手揽起她的身子,柔声道:“青儿,放手,我要给你疗伤,你已经流了很多血了。”
桑青迷迷糊糊得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男子一脸的焦灼,灿如星辰的眸子锁住她,眉眼之间似有几分风尘寒霜,看着她的目光却是这样温柔缱绻,她觉得自己快迷失了,又怕又惊,心中一遍遍警告自己他有妻子了,可是,三年了,这种安心的感觉又回来了,如此强烈,好似等待了千年,一点点融化掉她,终于,她放开了双手,无力的靠在男子的胸膛中。
泪水,禁不住滑了下来……
乾瀚屈指挑去那一层薄衫,温热的指腹划过那狰狞的刀口,喉头不禁一阵蠕动,眸中即是怜惜,又是森寒,轻吻了一下桑青冰冷的额头,一边将药膏涂抹在那伤口,下一刻,只听到一声虚弱却急促的轻叫,女子的脸色越发苍白如纸,双手拽着他的衣襟,生生扯出一道细口。
桑青身上大大小小十三道伤口,从肩头到双脚,已无一处完整,后背还有几处残余的疤痕,淡淡的红印,虽已经很浅,从左背一直开到右腰,很宽,很长,足以想象当时伤口有多深多重。
等所有伤口都敷药包扎好时,已经是好几个时辰之后了,乾瀚捡起一旁干净的真丝睡衣,裹住她裸露的娇躯,才发现桑青不知何时已经昏睡过去了,倔强的眉此刻显得如此脆弱,眉睫处犹然湿润着,细汗湿透了一片鬓角,苍白的小脸越发显得她的娇小。
其实,她曾经只是个被父兄溺爱的千金小姐,自小娇生惯养,这些年,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乾瀚不敢想象,孤身一人沦落江湖,身负血海深仇,一去三年,原本还带有几分少女气息的明眸再也不见纯真了,连沉睡之中都仿佛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辛酸。
他将女子轻轻放倒,又盖上锦被,才长长得叹了一口气,坐在床头,静静得看着沉睡中的桑青,浑然不觉时间流逝,外头已是晨曦渐露。
“睡吧,安安心心得睡吧,我会守着你。”
男子的指腹轻按着桑青苍白干裂的唇,眉宇间似欣慰,又似自恼,半晌之后,终于忍不住俯低身子,温热的唇贴近,温柔的吮吸,赐予她温度,直到看到那唇重新红润起来,才退开来,修长的手轻抚着女子的面颊,唇边浮出一丝浅笑。
他找到她了,终于找到她了!
这一次,他不会像三年前一样放手的!
此刻,他知道,明明白白的知道,他是这样想保护她,把她纳入羽翼之下,不想她流血,不想她流泪,只想看到她微笑,想看到她安静的睡颜。
他犹然记得三年前,失去她的踪迹时自己心中的震撼,那种感觉是如此刻骨铭心,好似失去一半灵魂的茫然,让他第一次后悔自己放手的决定是如此愚蠢,他们之间,从来不曾有过什么承诺,可是不知为何,她就像气息一样,深深得钻入了他脑中,无声无息得,等他发觉的时候只觉得后怕。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爱任何女子,所以他屈服了,娶了现在妻子,他的王妃,他希望自己的女人只是个自己毫无关系的女子,这样他就不会有任何牵挂,王者之路,注定是孤独的,不需要儿女情长。
但他错了,直到知道她死讯的刹那,他才发觉自己错了,这三年,每每他坐在为她立的那座衣冠冢前时,他才发觉自己是如此思念她,思念她寂寞清亮的双眸,思念她浅笑流转的眉眼,甚至连着也思念她冷淡疏离的气息……
就像思念另一个自己,其实他们是同一类人,在她身上有一种经历大悲之后的孤绝,冷眼看世,所以她才会在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就口出伪君子之言。
那一刻,他的心微微颤动着,因为他从来不是君子,连伪君子都算不上,但从来没有能一眼看到他眼底深处,她却看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一阵喧闹,打断了他的思绪,乾瀚微微蹙了眉头,几分不悦。
屋外,王府最沉稳的小厮连滚带爬得跑过来,结结巴巴道:“不……不……不好了……”
玄风一个箭步上前,扶住手忙脚乱的小厮,神色一凛:“急什么!慢慢说!”
小厮上气不接下气,手颤抖得指着王府大门方向,颤声道:“不……不好了……太……太子领着几十个禁卫军闯进来了!”
一边的商未央和冷刚皆是一惊,心领神会得对视了一眼,正准备去迎驾,却见那红衣身形已经步入院子,身后是数十个黑衣禁卫,黑压压一片,势气凌人,王爷一回朝就当着文武百官的名带走桑青,此举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到时候各种流言肆虐,也不晚了,如今太子再一掺和,真是雪上加霜。
“参见太子。”三人恭敬的行礼。
乾封淡淡扫了一眼,凤眸里不辨喜怒,眸光直接跳过三人,看着紧闭的房门,红唇一勾:“你们王爷呢?”
商未央俯首帖耳得站在乾封跟前,恭敬道:“启禀太子,王爷舟车劳顿,身体不适,正在休息。”
他这样说着,心里却疑惑,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太子怎么突然来了兴致?说起这太子,就是他也不是很清楚王爷和太子间的关系到底有多复杂,每每王爷提起他时也都是言语隐讳,不愿多谈,而依照这些年的观察,他觉得王爷和太子并非表面上的剑拔弩张,势不两立,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默契,却也谁都不相让,各自为政。
“身体不适?”乾封冷笑,狭长的凤眸紧紧锁住眼前的老者,寒声道:“那本宫更要去看看了,听守城的侍卫说他一路马不停蹄进城又进宫,风尘仆仆得到宫中带走本宫的男人,身体好着呢?”说着就往紧闭的房门走去。
一道壮硕粗犷的身子挡住了乾封的视线,只见神色肃然的黑衣男子一动不动得站着,手中大刀横立,炯炯黑眸盯着他,丝毫不见畏惧。
“太子请回!”冷刚直直得看着乾封,沙哑雄厚的嗓音道,在他眼里,爷的话就是圣旨,既然爷不让人进去,那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休想进去,除非踩着他的尸体过去。
乾封冷冷一笑,右手向后轻轻一挥,只见数十个禁军侍卫已经蠢蠢欲动,刀鞘已出,肃杀的气氛,犹如弦上之箭,一触即发。
“住手!”
低沉浑厚的男声响起,所有人都刹那间顿住,只见一身紫衣华袍的乾瀚,颀长挺拔的身子踩着稳重闲适的步子,走向正中的乾封,星眸如潭,唇边几丝似有似无的冷笑,神色几分威严轻狂。
乾封唇畔一勾,挥手示意身后的侍卫退下,两人独立一旁,用着别人挺不清晰的声音,笑道:“原来你还没有休息,本宫还以为三弟抢了貌美如花的状元爷,正逍遥快活呢!”
“你到底想做什么?”乾瀚侧目,扫了他一眼,眸色渐深,淡淡问道。
乾封哈哈一笑,绝美的脸庞不掩喜色,似有几分激动:“本太子来送礼了!”
言罢,有人送上来一个雕木盒子,乾瀚示意玄风打开,盒盖一启,赫然是十九只血淋淋的大手,惹得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道这邪佞残忍的太子殿下这次又在玩什么把戏。
乾封拿着鲜血淋漓的男手,把玩着,唇间欣喜一笑:“不知这份礼是否足以让三弟把桑青还给我,我承诺你从此不再伤害她。”美丽璀璨的眸子一瞬不瞬得盯着乾瀚,却仿佛一簇冷箭,锋利无比。
乾瀚微微上前,靠近他,神色骤冷,宛如寒冰,在他耳边低语道:“你最好不要得寸进尺,否则你的下场也会像他们一样,本王不介意亲手砍下你的手。”言语轻缓,却似有几分威胁。
一道猖狂的笑声响起,乾封直视着他薄怒的黑眸,菱红的唇畔微扬,好似在诉说着一件十分欢喜的事:“就算我不毁了她,也迟早会有人来收拾她。一个本该死了六年的人却活生生得出现在你的王府里,你以为他们会善罢甘休么?她的身份迟早会被人发现的?太后也不会放过她,难道你连太后也要与她为敌么?”
乾瀚轻蔑一笑,淡敛眉睫,道:“她会好好的,没有人可以伤害她。”
乾封望着乾瀚许久,终于感叹般点点头,咬牙切齿道:“你这是在玩火自焚!”
乾瀚薄唇轻扬,挑眉道:“你确定么?拭目以待吧,我和你不一样,我要的,就会好好保护他,不会让人动他一丝一毫。”
闻言,乾封神色一惊:“原来还是那件事,这么多年了……”
乾瀚淡淡得看了他一眼,信步走开,有些事,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了,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这种恨更不是轻易可以抹去的。
半晌之后,乾封拂袖而去,浩浩荡荡的队伍远去,仿若宣战似的场景让商未央心头陡然一惊,感觉真正的王者之争似乎直到此刻才开始,硝烟渐渐升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