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北方传来噩耗,镇北将军蹇世南力战而亡,这位当年由顾青臣一手提拔起来的虎贲大将,在三年后,并没有走上顾青臣的老路,这是世人所认为的,一个投敌叛国,世人唾弃,一个血洒沙场,呜呼哀哉,何其壮烈!
然而,当人们为蹇世南歌功颂德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如今的大乾,再也找不到堪担重任的大将了,此将一去,北方危已!
而此刻的南方,王公贵族们却笙歌依旧,入夜了,月凉如水,熏风漫卷,一轮圆月挂在天际,淡淡的清辉洒在人间,仿佛母亲温柔的抚慰。
桑青双腿弯曲,抱着膝头坐在草地上,不远处的几处大帐火把高燃,时不时有卫兵持枪而过,戒备森严,气氛肃穆,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白天他们一回到城中,就见魏王的贴身侍卫玄风带着数十名青衣男子一拥而上将他围住了,进了行辕,然后至今整整一天也没有见到他。
那些青衣男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似乎是侍卫,又像是谋士,清一色的衣着,宽袍缓带,羽扇纶巾,一个个身形修长,没有虎背熊腰的体魄却不掩一股剽悍之风,隐隐之间似乎是绝顶高手。
她望着辽远沉寂的夜空,疲惫得叹了一口气,短短一个月,一切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晚榆失踪了,她却束手无策,甚至不知道该到何处找寻妹妹的消息,如果那夜的杀手是自营帐里一路追踪而来,那么晚榆如今可能就已经罹难了?她一想起来就心如刀绞,晚榆这样一个绝色沦落江湖,命途何其艰难?
平阳城里也是人烟稀少,一派萧然,可是,这样一座原本应该算是废弃的城池,此刻却处处是黑甲佩刀的甲士,有皇家禁卫军,有州府军,各股势力在这里纠缠探究,似乎有千万双眼睛隐藏在暗处,盯着这里发生的一举一动,等着什么大事发生。
万般忙碌中,她就成了隐形人,只是也不知道是谁下的命令,硬是将她困在此地,不让她离去,如今城中瘟疫已除,留着她一个无名小卒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渐渐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桑青沉静的双眸中泛出些许无奈,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唇边勾起一丝似有似无的苦笑,男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身上的淡淡的墨香也随之浓郁起来,那曾经熟悉的,眷恋的,如今只觉得苦从中来的味道。
下一刻,她忽然觉得周身一暖,一件衣服已经盖在肩头,她本能的想要挣扎,却听到谢青离温柔的嗓音道:“夜凉了,你身子又怕冷,披着吧,难道这点温暖也要拒绝么?”
闻言,桑青眼眶一阵酸涩,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原来,他还记得,记得她天生畏寒,只是这三年,这双手为另一个女子披衣驱寒了不知多少次了吧?那个女子,千不该,万不该,偏偏是楚丘的女儿。
桑青注视着男子,月光照在她如玉般的清透的容颜上,看不清一丝情绪,他的憔悴令她心头微微发疼,仿佛有一只小虫,一点点得蚕食着她记忆中纯洁美好的年少时光。
“你不该来找我的,这里人太多,你我身份悬殊,会让人起疑心的。”桑青望着男子,淡淡得说道,神情冷漠疏离。
谢青离眉头微皱,低低得咳嗽了几声,声音微微颤抖得道:“有些话一定要告诉你,可以么?”
桑青听着他略带几分哀求的话语,心中刚刚筑起的墙瞬间倒塌,顿了半晌,微微点了点头,仰首望着渺远的夜空,明亮清澈的双眸氤氲笼着一层水汽。
男子见她答应了,长长得叹了口气,在桑青身边坐下,沉思有顷,轻声道:“青儿,魏王并不是你所看到的那么简单的一个人,你应该离他远一点,他的背后有无数把暗箭,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把会伤到你。”
看着桑青略微诧异的模样,谢青离继续道:“此番魏王到江南名为赈灾,实为调查“元佑三案”,如果真调查清楚,江南局势必将颠覆,整个朝堂也必将掀起一场巨变。”
四年前,洛州数百农民千里乞讨的到丘都,一纸状书连告洛州数十位官员,状书大书特书洛州知府袁绍和及其下属数十位官员罪状,中饱私囊,大肆圈地屯田,将漓江南岸的数百万百姓赶至土地贫瘠的漓江北岸,霸占了他们的耕地,此乃第一桩大案;漓江三年内泛滥五次,数以万计的百姓丧命,尸横遍野,此乃第二桩大案;年初云州又发生几大盐商相互暗杀之事,一时之间,食盐断供,盐价暴涨,最后,朝廷不得不将下放仅仅五年的贩盐权利收回,仍旧发放给几大世家经营,此乃第三桩大案。
显然,漓江北岸泛滥,正是因为那些官府强行圈的地都在漓江南岸,于是,朝廷一年又一年的赈灾巨款并没有用在修筑漓江北岸脆弱的堤坝,以至于东穿事发,引来了朝廷关注。
此三者被称为“元佑三案”,也就是是元佑初年至元佑三年发生在江南的三件的大案,因其涉及众多朝廷高官和氏族门阀,迟迟未能得到公断,悬而又悬,便成了无头案,去年年初,曹旬接掌刑部,直到最近才旧案重提,而这曹旬正是当年魏王府文学馆招揽的第一批天下士子中声望极高的一个。
“元佑三案,件件都是掀老门阀家底的大事,这些氏族世世代代沐浴皇恩,坐享其成,子孙挥霍无度,多是纨绔子弟,如今魏王真要调查,只怕会掀起轩然大波,不成功便成仁,太冒险了。”桑青若有所思的望着谢青离念叨,贝齿轻咬着下唇。
谢青离苦笑着摇了摇头,叹息般道:“青儿,你太低估魏王了,所有人都低估了他。”他自己亦然,男子眸色一深,接着道:“早在魏王方到江南数日,一艘官船便载着一箱箱黄金和无数珠宝到了丘都,魏王府的家臣以江南各州的贡品为名将其全数收入了国库,皇上这些年为了国库空虚一事焦头烂额,魏王此番一出手填补朝廷将近十年的府库空缺,惹得龙心大悦,他自己也获得了皇上万两黄金的赏赐。可是,第二日,魏王府的管家商未央就将这万两黄金分成十分,各自送给了丘都几大氏族的一些子弟手中,此事进行的滴水不漏,很多氏族的大家长至今还被蒙在鼓里,要不是二叔用这笔银子在外头偷偷养了一个女子,闹得满城风雨,我也不会知道此事。”
桑青闻言,不由得心头暗叹,这一招真是太狠了,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更何况丘都那群见钱眼开,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如今的氏族门阀早已不复当年,有的只是一群见风使舵,墨守陈规的无能之徒,他们不会知道先祖们创下这份基业的艰难,没有铁马金戈,征伐天下的雄心,他们知道的,只是怎样在越来越分崩错乱的天下乱局中收刮更多的民脂民膏,赖以维系他们自以为奢靡优雅的生活,荣华高洁的情操。
这就是当今的氏族门阀们,爹爹当年曾经多次为此歔欷长叹不止,他说:这是个已经烂到骨子里的王朝,如若没有人能够让其彻底的脱胎换骨,那便只有灭亡了,煌煌乱世,成王败寇,终会有大智大勇者来平定他。
如今想来,爹爹的那番话,虽是玄妙难懂,却颇有几分道理,这些年,门阀世家们还是在老路上愈行愈远却不自知,当下,北方动荡又起,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预示着大乾的天地将变色了。
魏王,会是那个纵横捭阖,睥睨天下的人么?如今看来,似乎还差得很远……
“魏王选择在这个时候发难,其意图再明显不过,楚丘和氏族们不会容许他一个出身如此卑微的皇子继续做大,暗中派出的杀手不下五批了,却都让魏王躲过去了,而且那些杀手无一人生还。”谢青离神色肃然的注视着桑青,至今才说出了重点。
桑青闻言,陡然一愣,不可置信得望着谢青离道:“你怎么知道的?”
男子眉头一皱,似有几分感叹道:“楚丘每次行动,都会有密报送给太子,而太子的所有事务都是由我经手的。”
只是,连他也不清楚,为何太子明知有人要刺杀魏王,当初不阻止,直到出事了才雷霆大怒?就像他一直不明白为何太子会将他留在身边一样,这个太子,和魏王一样,是不可琢磨的主。
桑青愣愣得望着谢青离,心下一阵烦乱,脑袋一片乱鸣,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这次他们的所谓的“患难与共”无非也就是魏王一手布置的棋子罢了?女子望着夜空,眼神迷茫,眸中掩不住几分薄凉。
就在这时,一道冷硬粗哑的嗓音传来,道:“谢大人,殿下急召,请您速速跟属下去行辕。”一名黑衣禁卫佩刀而立在两人身后,大声道来,两眼在两人身上打转,似在探究什么。
“那在下先行一步,桑大夫好自为之。”
谢青离拱手说道,身形稍稍退了一步,幽深灼热的眼神紧锁着她,似要将那人儿一并吸进深情款款的眸中带走,却终究只是缓缓地转过身子,一步步走开,远去,消失在苍茫夜幕中。
桑青望着男子远去的身影,许久许久,才回眸转身,却蓦然见到不远处的草地上一道颀长的人影,男子一头银发随意挽着,飞扬飘逸,如丝如寐,一身淡紫锦袍,白玉佩绶,一片落落月色下,竟恍似谪仙般,灼灼光华。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