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夜观天象,沧桑的脸上再也掩不住老泪纵横,他们知道,这是上天给他们的报应,因为他们的贪婪,得罪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漓江的河神,所以才引来了这百年一遇的洪水,引来了惨绝人寰的瘟疫。
在年轻人们都在埋怨和愤恨桑青的时候,这些久经事实的老人们却清楚,这位文弱书生对他们恩重如山,他已经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他有一双澄澈通明的眼睛,当他看着受苦的人们的时候,眼里的的悲天悯人是无法骗人的。
下午的时候,曾有百姓到桑青的帐中闹事,他们夹枪带棒的怒骂,想要这年轻人给他们一个交代,甚至有激动过度的百姓拿着鸡蛋烂菜砸在年轻人身上,但是桑青都忍了,他只是冷冷睨着这群人,清亮安静的眼眸中再也不见丝毫怜悯,那是一种对人性的绝望,老人们深深震惊着,这个瘦弱的年轻人曾经遭遇什么?
直到傍晚时分,乾瀚才带着兵士和水利师傅们从漓江堤坝回到营地,这位年少老成的魏王果然是一派王者风范,他只是派遣几名兵士把守着桑青的大帐,当着全城几万民众和三万多州府大军,站在空旷的原野上,衣袂在大风中纷扬拍击,男人阒黑的眸子扫了一眼,淡淡的说了一句:本王自会给所有人一个公断,丝毫不容许他人辩驳一句,第一个出声挑衅的人被拖下去打了五十军棍,至今还在生死线上徘徊。
镇守平阳至今,城中的百姓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至尊男人如此强势,在这样人心惶惶的时候,这个素来温雅清朗的男人骨子里都透着高贵和霸气,简简单单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似有震天慑地,揉捏天下的气势。
桑青木然得站在大帐中,似透过万水千山般看着男子,这是个可怕的男人,这样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庞背后,是怎样深沉的心思,诡秘的权谋?只怕城中那些可怜的人们直到毒发身亡,也不会有一丝一毫怀疑这位亲手将他们拽出地狱的救世主。
然而,她却无法蒙蔽自己的说,这个男人一直都在做戏,只能说,这是个太君子的伪君子,他可以终日和一群士兵一起在滔天洪水中抢险救灾,浑身泥水归来,也可以与他们一同席地坐在杂草丛生的原野上,一同享受着百姓送来的箪食壶浆,爽朗明快得大笑。
这是个大开大阖的男人,桑青第一次有一种惊艳的感觉,是非曲直本就不值得她去执拗,更何况这样一个处在皇权重心的人,然而,心中却隐隐有些苦涩,因为自己的身家性命已然完完全全得操控在他手里,她就像一个等待行刑的犯人,只要男人一声令下,立马就可以将她挫骨扬灰,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夜渐渐深了,白日里的一切都已然淹没在这漫天的大雨之中,风驰电掣的雨夜,似乎一切都在暗暗进行,是洗牌抑或是大变?
桑青望着帘外的大雨,仰首叹息,缓缓闭上可酸涩的眸子,她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掏空了,生死一线也没有一丝恐惧。
“桑青,你该吃点东西。”美丽的女子轻轻握着桑青的手,绝美的脸上不掩担忧之色:“都一整天了,你不能在这样折磨自己。”想起白日里那群百姓的疯狂,桑晚榆至今还余几分恐惧。
桑青低眸看着女子纤长的玉手,唇边浮出一丝苦笑,:“晚榆,我哪里有折磨自己,我是真的吃不下,你自己吃吧。”她说着,温柔得抚着女子细腻粉嫩的脸庞,这是她相依为命的妹妹呀,如今,也只剩下她还在自己身边了。
桑晚榆唇角一抿,娇媚如丝的眼中晶莹得似泛着泪水,她频频得摇着头,说:“桑青,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我也帮不了,可是,你不能死,你不能抛下我,我没有你这么坚强,我没有办法照顾好水伯和弟弟……”女子说着,声音哽咽:“要是连你也死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王爷他不会杀你的,对不对,你不会死的,对不对?”两行清泪顺着女子白皙的脸庞滑下,一滴滴落在桑青的手掌上。
“小傻瓜……你哭什么……”桑青伸手抹去她脸上决堤的泪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她和晚榆虽不是同母所生,却有着比亲姐妹还深的感情,年少时,她常常随着哥哥四处游荡,一年之中甚少在家中,可是每当她回来,自幼身体不佳的晚榆总是爱缠着她说那些稀奇古怪的见闻,顾家蒙难之时,她自己才十五,而晚榆比她还小四岁,那时候看着真是好小。
然而,三年的颠沛流离,将曾经欢乐的她磨砺成了心性冷漠的书生,昔日的少女也已然成长为倾国倾城的美女了,却丝毫不改当初的单纯美好,这是晚榆的幸福,是她唯一能够守候住的幸福,也是对姨娘的承诺,只是,此刻,她却忍不住怀疑,此刻这样的幸福,对晚榆来说是否是一种欺骗?
桑晚榆泪眼婆娑得望着桑青,紧紧得拽着那双粗糙却纤长的手,抽咽着说:“桑青,我们不要报仇了,好么?我们找个隐僻的小村子隐居起来,从此不问世事,不再去理会这尘世的一切,爹娘和顾家的人都死了,死了这么多年了,我们不要报仇了好不好……”
桑青轻轻将她揽在怀中,温柔得拍着她背,哽咽道:“晚榆,我何尝愿意活在仇恨中,可是作为顾家的长女,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你知道么?这是我身为顾家人的一种使命。”当族人的头颅滚在她脚底的刹那,当她踩着族人的鲜血走出丘都的刹那,她的一生就注定要铭记那血溅百丈之地的一幕。
“可是……可是……他们都死了,已经是白骨一堆了,报仇有什么用!”女子犹然挂着泪珠,激动的把着桑青的肩膀问道。
她仰首,一阵沉默得叹息,眸中隐隐有泪光闪动:“报仇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无非就是另一场杀戮,可是,顾家几代人缔造的顾氏风骨却不容得任何人玷污,我桑青只要还活着,就不会忘记三百多族人血洒丘都,暴尸雪地一个月的血腥,我要还他们一个清白,祭奠一个个无辜逝去的生命,你明白么?这才是我要做的,需要我们一起去完成的!”桑青原本隐晦的眸子刹那间光华万丈,仿佛浴火重生的凤凰般夺目。
桑晚榆傻傻得看着她,心里翻江倒海,这些父亲在世时没有告诉过她,后来桑青也不曾对她说过,她猛然觉得,她的所信仰一切都倒塌了,三年来,她一直过着一种懵懂的生活,桑青自会打理好一切。
可是她直到此刻才醒悟,原来她赖以生存的女子其实只比她大四岁,然而,她却一肩挑起了一切,照顾重伤在身的水伯,抚育年幼的她和弟弟,一路走来,桑青的艰辛和隐忍,早已融入他们流亡的生活,以至于她习惯得以为桑青就像一座不倒的大山,能够让她永远依靠。
冷风吹得帐中的烛火剧烈的摇曳着,在皮帐上落下两人晃动的影子,久久得伫立在那里。
桑青望着目瞪口呆的妹妹,爱怜得叹了口气,道:“晚榆,你终究是要长大的,我不会永远都保护你的,我可能也会像哥哥一样,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就死了……”
许久许久之后,大帐中只传来女子低低的哭声,两个纤弱的身影紧紧相拥在一起,这一对乱世姐妹花,就像是巨浪滔滔的大海上两叶扁舟,迎风破浪。
然而,她们怎么也想不到,今夜一番交心叙谈,竟成了此生的绝唱,从此,十多年的姐妹情深,终究抵不过上苍那双拨云弄雨的手。
桑青看着沉睡中晚榆,轻轻抹去她颊边的泪痕,帐外雷雨交加,隆隆声一片接着一片,然而,此刻,她的内心却出奇的宁静,这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书生的唇边蓦然浮出一丝隐隐约约的浅笑,她轻轻掖了掖被角,缓缓得站了起来,走到燃烧的烛火下,掏出袖口那珍藏了多日的书信,熟悉的墨香钻进鼻尖,这是谢青离的味道,他的身上总是有这样一股隐隐约约的墨香,好似从小就是在墨汁中长大似的。
男子俊秀的容颜在桑青脑中一遍又一遍的徘徊着,她努力得想拼凑出一张清晰的脸,却还是只看见一片模糊,难道他从来不曾那么深刻在自己心底?桑青被这念头惊得好半晌无语。
夜更深了,女子的心思千回百转,纤手一遍又一遍得抚着那已然褪色的字迹,桑青再也忍不住双手颤抖起来,书信被她捏紧又放开,放开又捏紧,早已皱成一团。
“哥,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她痴痴得望着夜空,自言自语得问道,回忆打湿了她的眼眶,她决绝得拆开书信,颤抖得移至眼前,一字一句得细读着,脸色却一点点苍白下去,直至再无一点血色,那一刻,似乎连周遭的空气都全都消失了,仿佛有千万条小虫撕咬着她的心口,她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步履踉跄得冲入大雨之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