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昨日夜晚,大帅他一个人外出,好像在等谁的样子,然后,小人就看见一个白衣蒙面人过来,喊了一声大帅的名字,就捅了大帅一刀,大帅非常震怒。就在这个时候,很多暴民跳出来,向大帅进攻……”那护卫转一转眼珠道:“小人实在害怕,就赶回来告知大人,结果,我们到达的时候,大帅因为寡不敌众给逼到了悬崖上,没踩稳就摔了下去,我们悲恸之余,就乱箭射死了那群暴民……”说着,掩面而泣,涕泪皆下,甚是悲恸。
众将领面面相觑,亚特兰帝斯败亡在即,竟然出现这样的事情,丧失了主心骨的主帐顿时纷乱而不知所措。麻脸的将领叹息道:“现在哀恸也不是个办法,战事紧急,若就这样放弃的话,太对不起大人的英魂了,现下之计,我们先选出一位替代的领导,击败贼军,以告大人在天之灵……”
话音未落,百十名全副武装的武士执戈冲入中军大帐,值日的将军迈步进入,指着麻脸的将领:“拿下!”
“你们凭什么……”
“谋害主帅!”
“空口无凭,你们有什么证据……”
“在这里!”龙行虎步声中,加隆大步踏入中军行辕大帐,目光如炬:“把他率领的军队集结起来。”集结的阵前,加隆冷冷的把一柄剑扔给那人:“我说过,我不是绝对的,但要取代我首先打倒我。现在给你最后的机会,要么打倒我,要么像个勇士选择死亡!”
“加隆大人,您……”一个侍卫担心的问,加隆伸手止住了他。
麻脸的将领拾起剑,全身都在颤抖――虽然手无寸铁,还有伤在身,加隆那种霸主一般的气势风暴一样的席卷了整个场地,连自己手下的将士们注视这位主帅的眼光也是希冀胜利的目光,那一刻,这位叛徒明了了自己无比的愚蠢――这个人在这个军队,是无可取代的存在。当然,麻脸的将领并不因为这震慑的气势而甘愿就死,狗急了还跳墙呢,他调整一下自己紊乱的情绪,绝望的喊了一声,举剑砍了过去,加隆冷漠的一侧身,强健的手如同铁箍抓住了那人握剑的手腕,那人惨痛的呼叫了一声,剑落在了地上。
“你们选择吧,”加隆单手拎起那人:“跟随这样的人,还是跟随我?”
“加隆大人!”欢呼声响彻了整个营帐。
加隆把那人扔下,负责军法的统领们会负责善后处置,刚才那名说谎的护卫连滚带爬的过来跪倒,高呼饶命。加隆笑道:“算了,刚才我也看到了,说到我死了,你哭得还算痛切,冲你那两滴假眼泪,饶你一条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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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修拉,”城楼上,索兰特默默的伫立许久,直到夕阳最后一缕光华没入天边的地平线:“亚特兰帝斯的覆灭就在这一两天了,你真的要留在这里吗?”
“什么话?!”克修拉暴跳起来:“我克修拉生是亚特兰帝斯的人,死是……”
“不是这个意思……”索兰特斜倚在城楼上,霞光落满了他素白的衣衫:“我是在想,如果克修拉在这里死去了,亚特兰帝斯就真的彻底亡国了。趁现在还有机会,带着皇太子和一部分精髓的力量离开,为亚特兰帝斯留下未来……”
“那主上怎么办?”
“没有办法,主上在逃的话,对方是不可能认为自己全线胜利而停止战争的……”
“要以主上为盾牌保存力量吗?”克修拉激昂的叫起来:“不行,我办不到!”他激动的扼腕:“我已经向主上发誓过忠诚,要背弃誓言背弃尊严……”
“死了的话……”索兰特悠悠的看着天上的浮云,无限感慨:“就什么也不存在了……”
“那么,你带着他们走――”克修拉忽然激烈的说,眼中满是希冀的火焰:“我和你之间,谁更可能生存下去,谁对未来更加有利,那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是的……如果我希望生存下去的话……”索兰特低低的说:“够了,我的肩膀实在太窄,已经……再也没有承受什么的富余了……”
“对不起……”
“克修拉没有必要道歉,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这是最危险的游戏,既然选择投身其中,就只能为自己负责……”索兰特静默许久:“你……真的不愿离开吗……”看到克修拉默默的将长枪举在胸前,于是索兰特望向天空,浮出一个朦胧的微笑:“天意吧……谋事自在人,终究,成事自在天……”
黄金历627年冬,亚特兰帝斯统领克修拉在与加隆的遭遇战中败北,当他坠下马的时候,他并没有等到加隆将剑刺入他的躯体,他用腰间的匕首自己刺死了自己,而他的遗言是――克修拉一生最后结束的人是他自己。小部分的败兵逃回策克拉城,继续组织着顽抗,但这并不能持续许久,新亚特兰帝斯帝国的朝日将旧国的落日挤下了天空。古往今来的人们都十分明了,天空虽大,却无法同时容下两轮火红的太阳。
纵马来到门下,望着那城门上皇帝的标志,加隆百感交集――为了这个叫做国家的名词,太多的人死了,优秀的,平庸的,乐观的,阴沉的……他取过弓箭,拉满弓,箭携风雷,闪电一样的劈入了那硕大的标志,深深的嵌入那标志后的岩石――而这一支箭,宣告了旧亚特兰帝斯帝国的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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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来了?”苍老的皇帝坐在宝座上,红酒的气息弥漫在硝烟中,手中七宝装饰的华丽金爵在不住的颤抖着。
“是的,陛下。”索兰特异常的平静,仿佛冷月下秋日平静的河水,流动着白色大理石般的孤独凄凉的死亡气息:“外城已经陷落,太阳归山的时候,他们大概就会来到这里。”
“怎么会变成这样……”皇帝颤抖着看着自己的手:“我只是想过平静的生活,这是妖魔在诅咒我吗……”
“平静生活的,只有陛下一个人而已。”索兰特淡淡的回答道:“身为一国之主,玉座赋予他权力同时也给予了他责任――的确,陛下既没有残暴不堪,也没有挥霍过度,但陛下将拥有权力看作理所当然的同时,从未意识到自己肩负的职责。如果说今天的结局来源于未可知的力量,那么只能称为上天的责罚。”
“上天?……”老皇帝昏花的眼睛看着拱顶,喃喃道:“不会的,一定不可能是上天,哪一次的献祭我也没有半点疏漏,每一位神的祭坛前我都奉献了丰盛的祭礼……”
无可救药了……――索兰特微微的闭上了眼,任随着老皇帝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自语――这就是亚特兰帝斯的皇帝,这就是无数亚特兰帝斯的子民付出生命去守护的人,值得?如果值得,国家的土地因何在荒废中哭泣?不值得?如果不值得,那成千上万的热血儿女的生命,又化作了什么?战争是徒劳,人类生命的牺牲,真的是捕风吗?这片为人类的鲜血染红的江山,冬尽春来的时候,终究,还是会一样草长莺飞吧……
“一定是什么地方错了。”老皇帝重复着:“是的,一定是的。还有讲和的余地吗?”
“讲和?”
“我可以给他优厚的条件――比如把亚特兰帝斯的一半疆土送给他……”
“陛下,”将亚特兰帝斯的一半疆土“送”出?!索兰特的声音变得犀利起来:“除了脚下的立足之地,你已经没有任何疆土了。”
“但那是武力所得吧?”皇帝舔舔嘴唇,干裂的嘴唇有白色的皮翘起:“众神不可能承认这种抢劫一样的行为,我把亚特兰帝斯帝位传给他,那样他就名正言顺了……”
“陛下,”索兰特冷冷的打断老皇帝迷梦一样的话语:“加隆相信很多事情,惟独不相信陛下的神;加隆想要称帝那是事实,比起陛下送给他的皇冠,他宁可自己造一顶。”
“你说得那么肯定……”老皇帝忽然退了一步,思考了一下,聪明的笑起来了:“对了,差点忘了,他们告诉我――你是他的下属,哈哈,外面的军队是你引来的吧?你们里应外合……我怎么一开始没有想到这一点呢?”老皇帝开心的拍一拍手:“这下好了,总算明白了……来人哪……”一瞬间喜极的兴奋让他年迈的脸庞露出红光,然而身体的衰弱迅速支撑不住这种狂喜的兴奋,他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弯着腰,一面咳嗽一面指着索兰特,吩咐赶来的侍卫:“除掉……除掉这个……内奸……”
侍卫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动手,老皇帝颤巍巍的说:“你们……连你们也背叛我……”他剧烈的咳嗽着,然后抓起他镶满华丽宝石的剑,使足了力气才拔出来:“那么……朕自己来……朕……年轻的时候……”他浑浊的眼睛直直的盯着索兰特,举剑的手在困难的抖动,终于,他努力的把剑举过头顶,颤巍巍的砍了下来――索兰特闭着眼承受这一剑,他雪白的额头流淌下殷红的血液,顺着鼻梁分作两股流淌下来。又没死?睁开眼,苦涩的一笑,此刻的死亡,竟是那样珍贵的事情――而老皇帝用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住的喘息着:“好……好……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朕要亲自指挥……朕……”他忽然得意的笑起来:“对了,把那些奴隶和贱民集中起来……集中起来……做成人墙……”
“……够了……”看似轻飘的手掌击在得意的笑着的老皇帝头顶,索兰特失神的重复着:“已经够了……”
“陛下――”侍卫们看着直挺挺朝后倒下的皇帝傻了眼,齐刷刷望向那他们信赖的统领。
“传御旨――”索兰特有些呆滞的立着:“朕登极数十载,无建树于天下,致外敌入边,尽失疆土,此朕之失,非百姓之过……今破城在即,众将士切护我亚特兰帝斯无辜子民,勿以朕躬为念……”
“大人……”侍卫们听得两眼发直。
“大概就是这样吧……”索兰特凄然一笑:“你们就把陛下这份诏书传下去吧……”沉寂些许,决然道:“各自珍重。”
颓然的坐下,定定的望着老皇帝睁着眼的尸体,仿佛痴了一般。紫红色头发的少年走到他身后,怯怯的叫了一声老师,索兰特微微回过神:“恩雅……”他下意识的攥了一下从不离身的素笛,终于说:“你到城楼上去告诉他们,说索兰特弑君,献了城……随便编个什么卑鄙一点的理由吧……”
“老师――”
“照我说的去做吧……”他坐在阴影中,脸色益发的苍白:“然后,保护太子殿下离开。”
“老师……”
“去吧。”
紫红色头发的少年咬一咬唇,转身而去,大滴大滴的眼泪在漫布的硝烟中闪亮。
亚特兰帝斯不能亡国,只要人民不灭,亚特兰帝斯就会永存。皇家不是亚特兰帝斯,从来都不是,只是……为何在走到无法挽回之前没有看到这一点呢?或许,正是因为大家都默认着皇家与亚特兰帝斯之间其实根本不等的等号,才会有了今天不可收拾的局面。也正因为如此,不能让皇家在丑陋中结束,那样会让人们觉得亡国反而应该,不能让一个人的愚蠢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即使欺民也好,即使是背负千秋骂名也好,至少……至少要为这个亡故的国家留下未来的火种――就让所有的罪孽都归我,为这肮脏的帝室掩上圣洁的谢幕。
“索兰特!”加隆冲进来的时候,索兰特还呆滞的坐在黑暗中,加隆缓缓的走了过去,目光落在了索兰特身边的尸体上。
“嗯……”索兰特微微一笑,凄凉,华美,苍白:“我弑了君父,在这种紧要关头……”
“他该死!”加隆抓住他的肩膀,狠狠摇晃了一下:“你不明白吗?他该死的。”
“嗯,就是明白,所以才这样做了。但……”再度苍白的一笑,低低的说:“亚特兰帝斯人会怎样看待我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乱臣贼子呢?”
“我看你……是完全不明白。”
“算了,人生一世,生前事已经足够沉重,又何必计较身后评价呢?”天空中一朵乌亮的云遮掩了太阳,夕阳的余辉努力的在云间挣扎着,或许那挣扎的光正是索兰特内心的真实写照,他看着那朵被夕阳镶上金红的边的乌云在天空久久的徘徊,仿佛一只黑手遮掩了脸庞。许久,他带着低沉而嘶哑的声音轻轻的说:“可以……让我握一下你的手吗?这个时候的我,好像……没有办法独自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握住这个侵占了自己国土的人的手?或许,已经不再重要了,这双手很温暖,那就够了――仿佛站在冷风中,旷野没有一个人,就要化为冰柱,求救吗?不是不愿意向谁求救,但……很害怕,当呼唤救命的时候,发现自己仍旧是孤独一个人……加隆大哥,救救我……可以拯救我吗?苍白的嘴唇微微的翕动着,许久,终于,他冰凉的手松开了那温暖的手,努力的吐出可供听闻的字眼:“谢谢你……”
“留在我身边吧,以你的才智,可以――”
“没有办法……”凄苦的一笑:“对于加隆这样天生的帝才,我没有可供弯曲的膝盖……”
“那样的事情根本不重要!!!”不是这样,我不要你作为一个臣子,不要你向我跪拜……不能回去了吗?最初的一起战斗一起生活一起交心的朋友?
“加隆……作为一个帝国的皇帝,在拥有天下的同时,他已经放弃了拥有朋友的资格……”索兰特将眼望向远方的浮云:“皇帝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有的只是臣民,还有敌人――这是盘旋在帝王之家的诅咒,即使是你,也扭转不了的存在,我们称那为――天。”
加隆倒吸一口凉气,撒加临终前无奈而不甘的话语再次在耳边盘旋索绕,他咆哮起来:“什么天不天的?!根本没有那样的东西!即使有――”他把手放在索兰特单薄的肩膀上,感觉那猛然的震了一下:“也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
“果然……”站起来,自嘲的一笑:“吕狄亚人的自由,我永远都学不会的洒脱啊……”
“你要去哪里?”
浅淡的笑容――加隆从未见过索兰特的脸如此的透明――他望着城外慢慢坠落的夕阳,艳红的眸子里没有泪的痕迹,甚至没有悲哀,有的,只能是超越了悲哀的安详。许久,他低下头,缓缓的抱起面前冰凉的尸体,轻的像水面晶莹的水泡:“该走了,陛下……”加隆听不到他的脚步――索兰特真的离去了吗?加隆不愿去相信这个事实,他怅惘的望向那素衣青年刚才站立的土地――殿堂庸俗的五彩颜料哗啦啦的剥落,簌簌的落在地面,碎成粉尘,穿堂的风卷着这肮脏的尘土旋舞着,一管碧色的竹笛静静的躺在地面,任随风砂刮动着。
慢慢的拾起落在地面的长笛,余温已去――何苦?亚特兰帝斯的子民会感激你吗?亚特兰帝斯的皇室会谅解你吗?除了千秋骂名之外,你还能得到什么?谁会明了你的苦楚?谁会赞许你的忠诚?――不管怎样的君父,总得有人为他去殉旧,否则,也太可怜了……那么,谁来可怜索兰特?或者,你觉得你足够坚强到可以承受一切?够了,八面玲珑的人我看够了,不要把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要独自去承担所有的事情,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独自承担痛苦,还要假装坚强,那样的人自己不才是最痛苦的吗?
“可恶!”加隆一拳擂在身后的石柱上,胜利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心情,不清楚,唯一清楚明了的是――不会再现了,往昔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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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更衣的侍官伏跪奏请:“请沐浴净身,前往希西阿神殿朝觐主神,以请天命。”
“不去。”默默的坐在象牙座椅上,加隆只是出神的望着窗外天空盘旋的鹰。
“可是陛下,”侍官目瞪口呆:“大祭司在那里等候陛下加冕……”
“不就是一顶帽子吗?叫他送过来。”
“陛下……”侍官战战兢兢,仍旧想要辩驳:“如果得不到神明的庇佑……”
“帕普斯•;索罗得到神明的庇佑了吗?”加隆冷冷的打断侍官的话:“如果神明反对,他们自己站出来说好了,免得成天在奥林匹斯无所事事。”侍官打了个寒战,再也不敢多言,畏惧的眼中分明的写着“必遭天谴”的字样――天谴?加隆的嘴角溢出一wWw.个深邃的笑――会是怎样的天谴呢?加隆已经再没有可以失去的了。
灰蓝色的天空散乱的飘着盐粒大小的雪粒,朱红的地毯在深厚的反射天光的积雪中分外醒目,臣属们恭敬的排列在两侧等候新君的紫袍。龙行虎步声中,一个衣着简陋的男人大踏步从地毯上傲然走过,臣属们正为这胆大包天的行径准备一拥而上乱剑诛杀,抬头望去,那却正是皇帝陛下本人。群臣面面相觑,只有最有资历的人认出,那身衣装正是皇帝踏入这个亚特兰帝斯国土的穿着。皇帝坦然的坐到镶金嵌玉的宝座上,深蓝的长发垂在宽阔的肩膀上,那身破旧衣装满是补丁,肩头一条漏风的裂缝分外醒目,这本犹如乞丐一般狼狈不堪的衣装,着在冷漠刚毅的皇帝身上却平添一股傲视山河的霸主气质。
“陛下。”急匆匆赶来的大祭司带着内心的颤栗与诅咒站到皇帝面前,等着皇帝跪下低头接受天敕,然而皇帝冷漠的眼像雷电一样逼视着他。祭司从头皮到脚心每一条神经都在酥麻的颤栗,压抑着恐惧带着神之使者的威严勉强抬起头,而此时皇帝已经站到了他面前,祭司整个人处于了皇帝阴暗深邃的影子中,仰视那张曾走过地狱的冷峻仪容,祭司双膝发软,不由自主的跪下,双手捧起了黄金的桂冠。皇帝的喉咙仿佛干燥到了极点,只是发出谁也听不懂的咕哝声响,冷冰冰的抓起那桂冠,毫不造作的戴到自己头顶。
“皇帝万岁!”
雀起的欢呼声中,皇帝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快乐得意慰藉的神色,他湛蓝如天空的眼迅速的扫过恭敬的人群,想见的人影,没有――逝者长已,生者呢?终究没有来,那个拥有一头宝蓝色的卷曲的短发的年轻人。
茫茫苍穹下的人类,在哪里出生,称什么人为父母什么土地为故乡什么国家为祖国,是绝对不可能由自己决定的。一件完全不能由自己的手把握的事情,有那样重要吗?黄金的桂冠,很沉重的感觉――不期然的,加隆想起兄长临终无奈又不甘的话语――人掌控着开端,终究,天掌控这结局。加隆看自己布满茧印的手――征服者的手,可曾真正抓握什么?冥冥之中,是否真的有根叫做命运的看不见的傀儡线操纵着人类?患得患失,得何在?失去,却清楚明了。加冕仪式之后,加隆默默的站在雪地里仰首望天,看盐粒一样的小雪慢慢成为鹅毛般的大雪,一句话都不说,及至听到索兰特殉国的消息,他也只是深蓝色的瞳仁放大了一些,也就仅此而已了,而雪地中孤独的两行脚印,莹亮的雪纷纷扬扬的覆盖了它们。
黄金历627年,吕狄亚人加隆·杰弥奈率军彻底击溃亚特兰帝斯皇家军队,经过一年的巩固,亚特兰帝斯全境战事基本平定,新帝国建立的条件基本成熟。黄金历628年,亚特兰帝斯帝国许杜拉?历元年,赛吉特瑞斯月初日,加隆·杰弥奈登基称帝。同日,前亚特兰帝斯旧臣索兰特·塞壬投克吕墨涅河以殉故国,前太子撒利亚•;索罗不知所终。及至五十年后,黄金代掘墓之人朱立安•;索罗翻开历史的崭新一页,那时的世界已经是别一片天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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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了,远去的日子。
出征之前,加隆回到了这里,故地重游,几多感伤,昔时风雅的庭院已经不复存在,孤零零的一块无字碑斜斜的掩埋在泥土间,满布着破坏的痕迹。亚特兰帝斯的故民们不原谅那背叛了祖国的人――当愤怒与憎恶的手无法企及新君时,转流奔向那协助了他的卖国贼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他们从未记及曾经在旧王的枷锁下承受的痛苦。人们有时候是很容易满足的,当浅薄的好处表明新的皇帝坐在那玉座上自己全家可能更加吃得饱饭穿得暖衣时――那是相当简单的比较,最起码的本能就能正确的判定出来这是好的那是WWW.soudu.org不好的――那么对于外来者的憎恶便了却了一大半,然而原本加于皇帝身上的憎恶感却不可思议的交由卖国的臣子双倍承担。将叛徒的身份作为皇帝外来身份的一道盾牌――臣下们理所当然的这样建议――转移视线,这是统治的艺术性。加隆暴跳如雷的否决,然而总有他的权和力所不能改变的东西――命运和某些规律终究是不因任何人改变的。
这块没有题字的墓碑前,加隆执握着一管擦得莹亮的竹笛发愣。讽刺吗?为你修墓的人是为你所背叛所反对的我,而你想要守护的故国子民们,他们恨不能掘开你的墓穴。该憎恶你吗?你这背叛了我的人。
――如果有一天他对不起你了,或者你觉得困难……我……会帮你的……
――我本来就没想过要恨那个人……而且,那个人……是个很好的人……
“嘿……”加隆干裂的笑了一声:“真的一点也不恨?”相对的,觉得我虚伪吗?明明亲手杀死了你的亲人,仍旧许诺报仇雪恨的援助――情愿你恨我入骨,那样会好受很多。
“陛下不必想得太多,应该只是远房亲戚――当年那个塞壬城主,听说膝下无子,到了晚年也只有一个女儿,只是失望之余,当男孩子养大的……”侍卫忽然住了口――皇帝陛下那仿佛站在末日审判火焰中的魔鬼一般的可怕表情令他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不是吧……”另一个没有注意到的侍卫仍旧兀自的说着:“我听说的是有个男孩,只是因为晚年得子,怕难以养活,所以当女孩养大……”
“滚!”加隆咆哮起来:“通通给我滚!!!”
“不可能的……”皇帝扶着矮小的墓碑,他天空一样深蓝的瞳孔显露出陡然变得一片黑暗的世界,时间仿佛瞬间停滞。最后,一只花翎的雀鸟从墓碑上跳过,加隆目睹那毫不畏惧的雀鸟冲着他抖一抖尾羽后自在的展翼蓝天,自嘲的笑:“跟本少爷这样有魅力的男人朝夕相处了三年,还能为别的男人死……这个世界上,绝对不可能有这种女人的――绝对……”
他悲凉的看那墓碑后古旧的石屋,带着漏雨的顶――亚特兰帝斯旧民们的杰作吧,孤零零的站在天空底下,仿佛一只苍凉的眼睛,却没有半丝泪痕。
缓缓走到那凌乱的残垣前――那曾经是一副颓废美的画卷,人已非,物零落,终究,真实的颓废,并不是美丽的。只有几株仍旧活下来的橄榄,在风中伸展着还算青绿的枝条。
加隆摸出温热的竹笛,自负的微笑,吱吱呜呜的吹响,又自嘲的笑――音律才能为零,劝你省一省。
“好难听……”海蓝色头发的男孩从破旧的窗户探出头,嬉笑着刮着脸皮。
“撒利亚少爷――”紫红色头发的青年朝着男孩喊:“怎么可以……”雷霆击中了他,晶珠的泪从他的眼睛中滚落下来:“皇帝――陛下……”
“恩雅?”加隆微微的点一点头――只有少数的地方,他没有征服的欲念,而这里,是其中之一,重要的,想要保护的,残破的,存在。一壶浊酒,一曲清笛,文弱书生笑谈归隐,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索兰特自居于市,是以自谓中隐。而今,闹市仍在,风景已非,人去矣。加隆淡淡的指一指面前一块横着的残垣:“坐。”
昔日的垂髫小童,已然长成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执一管碧玉长笛,悠然之声直达天宇。
“毕竟,”加隆点着满布战争的茧印却依旧修长华美的手指:“人是无法摹仿人的……”索兰特那种到达极致的淡泊的高傲的凄美的坚韧的天才般的乐音,或许已经永远成就绝响。
“老师说,这首曲,名为死亡。”
死亡?加隆平静的笑:“是他的风格。”沉默许久,加隆指着那个海蓝色头发的男孩:“他就是撒利亚·索罗?”
“是的,陛下。”
“是的,陛下――是那家伙教你这么说的吗?”仍旧捉摸不透的平淡的笑,加隆的眼睛仿佛看着未可知的地方,未可知的人。
“老师说,陛下不是那样斩草除根的人,如果撒利亚殿下要反对陛下,陛下一定会给他机会,打败或者被打败,陛下绝对不会逃避战斗。”
“一个乳臭未干的……”皇帝的眼睛微微有些润泽――而远远的守卫在外,他亲信的武士吓了一大跳,那么豪气干云的皇帝,背影怎么会那样的失落?在这个时候,加隆只是淡淡的说:“总算……被他打败了……”
“这是老师嘱托恩雅交给陛下的……”青年单膝跪地,将一个小小的物事高举过头顶。
那是一只草编的蝗虫――那曾经碧绿的草叶已经干得有些枯黄的颜色,加隆微微笑了――死了还不给人留情面。翻来覆去的看,忽然感觉“虫”肚子里仿佛有什么一般,小心的拆开草叶,一张薄得近乎透明的白绢飘飘悠悠的落下,不知为何,有种神圣庄严的感觉――第一次,皇帝弯下腰,恭敬的低头拾起地面的物事,展开那薄绢,殷红的血划着――善待你的国家,善待你的子民――无法在外邦之主面前屈膝礼拜的索兰特,是最终承认加隆了吗?
“没有……别的话了吗……”
仿佛看见一身素衣的青年站在橄榄树下,仰首望天,然后转头,淡如流水的笑――索兰特一生,自恃清高,不佩服任何人,但直到最后,我才明白――我只佩服你,加隆。
有种叫做泪的液体不经意的溢出了一个皇帝的眼――傻瓜,你这个天下第一号的傻瓜。
风吹着橄榄叶忧郁的奏鸣,细碎的阳光羽毛一般洒在地上,清丽,凄美。
“索兰特他――她――”加隆顿住了话语,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来称呼,一时百感交集,以致忘记了要询问的本体。
“老师说,以陛下的头脑,一定会问一些非常无聊甚至愚蠢的问题,一概不予理会。”
“是……”加隆淡淡的笑:“果然既无聊又愚蠢。”
不管是怎样,加隆和索兰特,是知己,是超越生死的至交,曾有过这比什么都更值得珍惜的生死情谊,便已经是奢侈,奢侈到天都嫉妒。深吸一口气,天地间,又只剩下孤独的一个人,强大,寂寞。命运,或许是残酷的,不过,即使这样的结局,仿佛也不错。
一壶浊酒,烧得祭奠的火焰蓝莹莹的飘忽――该写什么样的墓志铭呢?想破了头也不得其解的问题,最终,这位天下的征服者也只能向小小的墓志铭投降,于是,他歪歪斜斜的在光秃秃的墓碑上写下这个人的名字――索兰特·塞壬。别安歇――冰冷的冥府,并不是灼热灵魂的理想栖息地,站到我身边,一起,去征服更广阔的土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