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正川无法回忆得清楚,那时侯自己围观赌博的热情和围观村民吵嘴打架、谁家来了城里的亲戚、以及村里开进了一辆汽车或拖拉机的热情有什么差别。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这类围观就失去了兴趣。至于参与赌博在他的印象中是从未有过的。太小的时候没有资本,也没有资格参加。虽然那时大人押赌也只是一次几分钱,可那时的山里孩子哪有什么零花钱。即使偶有十三四岁的孩子偷了大人的钱,想尝尝那让人围观和欣赏的滋味,一般也是不会被接受的。稍大之后失去了围观的乐趣,似乎就从未再碰上过那样热热闹闹的赌博场面。直到大学毕业前后那些年,假期回家,哥哥嫂子妹妹妹夫碰在一起,常常要搓麻将和打扑克之类,并且总要佐以三五元钱一次刺激刺激兴致,而郝正川总是兴致索然。偶儿出现三缺一,郝正川被拽来充数。他总要申明,我只陪你们打,赢了我不要你们的钱,输了我也不给。因为赢了我不会高兴,的确意外的没付出努力的收获不能使我高兴。输了我也不会高兴,因为打牌输了也往往不是我的过失。不是我的过错而要罚我,自然我不会高兴。刺激能使你们更有兴致,你们继续刺激。刺激不能使我产生兴致,那我就取消刺激。一国两制,一个牌桌,两套规则。你们仨玩有刺激的,我玩没刺激的,一样公平。都是家里人,大家都认为只有他还在上学,禳中羞涩,也就接受他的“一国两制”。有时候他当警察的三哥愿意慷慨提议,“赢了归你,输了我替你赔。”郝正川总是坚决地拒绝,大家只当他是自尊心强。郝正川也认同,小时侯村民们的九点半和现今家里兄弟姐妹之间的所谓刺激,的确算不上赌博。与其说是赌博,更确切的是娱乐。可是他困惑不解的是,为什么如此无聊的东西会有那么多人如此痴迷。如果说是无聊时权作打发时光也还可以理解。可是――,他又不自觉的滑入那个令他困扰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他自己在娱乐方面有些特殊。
郝正川并不太情愿陷入那没有结果的左半脑和又半脑的辩论中。他想找个伴一边逛一边聊,因此他往回找陈笑铃她们去了。当他向陈笑铃她们先前围观的桌子走去时,远远的他就发现陈笑铃也和康涛一样赌上了。当陈笑铃注意到郝正川过来之后,微微地有些不太自在。她常常有先见,有预感,往往烦躁在先,郝正川可能说出什么她不爱听的话在后。陈笑铃不太自在的神情,郝正川已经捕捉,并了然于胸。他释然地说:“都玩上啦。”
陈笑铃说,“都玩上了,没有不玩的,”她说的时候眼睛一直注视着桌面。
郝正川想转身走开,继续逛他自己的去,因为他不可能找到谁会和他一块逛去。然而他没有马上离开,他担心,如果他马上离开可能会让陈笑铃误以为他很不高兴似的。其实他只是自己没有兴趣玩,当然也不希望妻子玩,但并不是坚决反对妻子玩,或者说不是很不高兴妻子玩。因此他不想马上离开,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解。所以他又出于礼貌似的看了一会儿。
当他再次独自逛悠时,他欣喜地发现一张桌子上用汉字写着“牌九”二字。再近前一看,桌子上的各种标记都是汉字,他有些为中华文化感到窃窃的欣慰。他有这样的印象,在他去过的法国和美国的博物馆中,凡是只有四五种文字解说的材料,通常是没有中文的。甚至有时候有日文材料时都可能没有中文的。只有当有十几种文字解说的材料中,才能找到中文的。他平常很为这种现象愤懑不解。今天他可是看到了英语以外的第一种外语是中文了,他有些研究的热情上来了。他发现桌子周WWW.soudu.org围都是亚裔人种,并且很快发现其实大家说的都是粤语,而且那边一连好几张桌子情形都一样。他有点诧异,虽说在美国的中国人不少,可是像现在这样密集的中国人,他可是第一次碰到。他不知是该为中文作为这里出现的第一外语感到欣慰,还是该为中国人更为嗜赌而感到忧伤。
他的确不解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赌博,他想起了他小时侯的一个隔壁邻居。这位邻居是后来他们村考上的第一位大学生,并且是考上北京农业工程大学,这是他们村许多人既自豪又妒忌的人精。他们村大叔大婶爷爷奶奶们公认他就是考上了北京大学,认定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wWw. 有一次,一位老爷爷问郝正川:“娃,听说你也学得不错,莫不咱村要考上两个北京大学吧?”
郝正川回答说:“考北京大学太难了,我怕是不敢指望。他上的也不是北京大学。”
“啥?你怎这么没出息呢?人家考得上,你怎就想都不敢想?还说人家上的不是北京大学?!”这位老汉很是失望地说。
郝正川说:“他上的是――北京-农业-工程-大学,不是北京大学。”
老汉有些生气又有些诧异地问:“不是北京的?不是大学?不是大学,比大学低一点是吧?”
郝正川说:“是北京的,也是大学,可是是北京农业工程大学,不是北京大学。”
老汉释然道:“是北京的,是大学,那不就结了。什么农业工业,你给我讲什么学问,你不也考一个就得了。”
郝正川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秀才见了兵,现在想来只觉得好笑。
他现在想到的是那位作为人精的邻居的更小一点时候的事。那时的人精就是一个胆略过人的名副其实的人精。一个下雪的日子里,这位后来非常有出息的人精偷了他爸爸卖草秸的一块多钱,吆喝着要和大人们开赌。
大人们说:“一会儿输了你会耍赖,谁和你来?”
他说:“孙子才会耍赖。”
后来他们赌上了,不大工夫人精就把他偷来的一块多钱输了个精光。不知他老爸怎么那么快就知道了。当他老子气喘吁吁地撵来时,他正在面红耳赤地围观别人赌。
他老爹气得脸青鼻紫溅着唾沫星子喝问:“孽障,你偷钱和什么人赌了,你招出来我要他们拿回来。和小屁孩赚的钱能算吗?说,你说和谁赌了。”
英雄的人精没有吭声。
他老爸右手一个巴掌奋力扇在他的左脸上,人精的脸和耳朵即刻红得和过年祭祖的猪头差不多,一个踉跄险些没有摔倒。一个巴掌奋力扇出去,并没有使他老爸有任何解恨之感,而是更加歇斯里底地吆喝:“说!你说!”
坚强的人精哪里还记得起来,他老爸杀猪般嚎叫着要他说,说,说什么?可怜的人精还没缓过神来,他老爸又狠狠地用左手朝他的右脸斜向上刮过去。他的嘴角应着清脆的耳刮声流出了血。赌徒们愣住了,似乎只等人精开口招认,他们就准备把赢得的钱如数交出去。可是人精不知是坚强,还是彻彻底底被打懵了,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绝望的老爸痛骂:“猪,你要不说我就打死你,你说不说?”
他似乎并没有容他有什么思考的余暇,说着尚没等人精缓过神来,他就又一个巴掌从他后脑勺上拍下来。人精应声扑通趴倒在地上。
他老爸嘴里还在骂道:“猪,你蠢猪,你怎么就学会了赌博?”
旁人有眼尖的早已发现人精在地上不能动弹。忙上前劝说:“别,别了,再打可不得了了。”
这时他爸也发现人精的鼻子已流出了血,在地上晕过去了。他爸这时才觉得有些解气似的,他声音变得有些结巴地说,“好,死了才――好”,说着他独自灰溜溜的走了。
郝正川此刻想到那场面都觉得有些后怕。那时的人们真有点,金钱如命,命如粪土。他想到那个邻居后来考上了大学,似乎从来没人提及过那事,他觉得聪明与否的确和是否嗜赌无关。
郝正川就这样,这张桌子前站一会儿,完后又到那张桌子前站一会儿,一边围观着,一边想着心思。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当他猛然发现已是下午两点来钟时,他快步向陈笑铃和康涛耿萍他们刚才站的那个大厅走去。他想他们也许已走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当他发现他们压根就没挪窝时,他心里一惊,“他们这是来玩的,还是专来赌博的呀”,他不由自主地这样自己问自己。他想到先前他们给老虎机喂角子时,陈笑铃似乎很不高兴有他这么一个异类的存在。所以他不想再讨他们烦。他们想玩就玩吧,他要劝说也是白搭,除了讨个没趣不会有什么结果。因此他走过去问陈笑铃:“你见着明俭和一飘他们吗?”
陈笑铃说:“没见着,他们进不来,可能在外面转。”
郝正川说:“我找他们去。我找到了的话是到这来等你们呢,还是你们会到什么地方去?”
陈笑铃不耐烦地说:“他们进不来还怎么到这来等?”
郝正川心里很不舒服,心想,“这有什么值得扯高嗓子呢”。但他没有吭声,转身找明俭和一飘他们去了。
郝正川又走马观花,楼上楼下各个大厅走廊又溜达了一遍。他在里面没有找到明俭和一飘他们,他就到外面来逛。他发现整个赌场像一个孤立的城堡。这个城堡主要由博彩营业楼和宾馆楼两个主体建筑构成,主建筑之间是餐饮和康乐中心,楼外四周是空旷的停车场。城堡是在一个不深的山谷之中,既像山谷又像林野。视力所及的空间里,除了城堡和消失于密林的公路之外,并没有其它的建筑。苍翠的山谷林涛阵阵。浅蓝色的瓷面墙,深绿色的檐顶,城堡近看高大恢宏气派典雅。感悟着滚滚林涛,在冬日午后两三点钟艳阳的朗照下,城堡更像是汪洋中的超级游轮。这山谷,这碧空,这林海,这壮观的现代建筑,郝正川晃若置身于沧海桑田的时空变幻之中。他想到了赣东农村丘陵地区七八十年代的童山秃岭,他想到了南昌、南京、北京、滨海的喧嚣嘈杂,他想到了葡萄牙厄泊多酒窖中陈放了数百年的葡萄酒,他想到了阿拉斯加北极圈内永冻层上的生态站,他想到了抵美近一年的孤寂无朋甚至人群之中有孤独的林林总总。他思绪澎湃,他感慨万千。他想到柳永词,“良辰美景虚设,更与何人说”;他想到了辛去疾词,“换取红巾翠袖温英雄泪”;他想到他刚到南京上研究生时,他的同病相怜的酸友的嘱咐,“该写才子佳人的篇章了”。
郝正川离开空调在外面逛,已经大半个小时了,任凭他思绪的狂热,也抵不住冬日的寒意。他并没有找到明俭、一飘他们,也没太把找他们当一回事。他要回去找陈笑铃他们了。他不担心找不着他们,因为楼上楼下的大厅布局和联结他已经清楚了。但他还是先从他们先前一直在的那个大厅开始找。他惊奇地发现,康涛和陈笑铃还站在原来那张桌子跟前赌着,耿萍仍在围观,这时小范也在一旁围观。他很纳闷,他们怎么能一直站三个来小时,并且在那么浓重呛人的烟草味中。他有些不安地静静站了一会儿。
陈笑铃的余光已经发现了他,她想起问他:“明俭他们呢?”
郝正川说:“没找着。”
陈笑铃没有看他,也没有继续问他。
他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三点多钟了。他忍不住提醒道:“三点多钟了,你们不想到其他的地方看看吗?”
陈笑铃说:“去。”
康涛说:“你都逛完啦?”
郝正川说:“没事,你们逛吧。”
康涛耿萍和陈笑铃并没有马上要挪步的样子。郝正川一怕影响他们的兴致,二来也觉得烟草味太浓,太令人胸闷,因此他说:“我有点受不了这烟味,我到车上去吧。我在车上等你们,你们玩多久都不要紧,反正我都转过了。”
大家没有人吭声,郝正川独自向停车场找车去了。
郝正川有些累,他到车里放平坐椅仰歇着。他又觉得有些饿,他坐起来找到刚才进来前还没吃完的便当,又吃了一点。车内像个温室,阳光从玻璃外照进来,但里面的空气并不和外界对流,因此非常温暖舒适。他拧开车载VCD,美美地躺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