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陈笑铃分别和其他人商议好了周六的节目之后,当时郝正川还在生态研究中心上班,陈笑铃也电话通知了他:“小郝,明天我们大家都商量好了去康州的赌城玩,你也和大家一块去吧?”
郝正川欣然答道:“去赌城玩呀,好呀,你们商量好了去哪玩带上我就行。”
周六这天一大早他们照例在郝正川和陈笑铃家汇合,照例是明俭家的人晚到了一些。大家也习惯了,因为他们家有小孩。四家人分乘两辆车出发,两个半小时之后,他们一行顺利地来到了康州赌场前。
陈笑铃欣然惊呼:“嗨,这么漂亮的楼呀!”
“好,笑铃高度评价这楼,说明我们不虚此行,”明俭附和道。
“不错,可以照个像,”小范跃跃欲试他新买的数字相机。
郝正川淡然地提议:“我们现在吃点东西吧,一会儿还不知到什么时候出来呢。”
大家响应了郝正川的提议。他们热闹地分享着各自带来的便当,算是午饭前先打个底。随后他们挨个在楼前照像,最后剩下郝正川,陈笑铃看出了郝正川并没什么兴趣留影,但由于是她摆弄小范的相机,似乎是为了体现平等似的,她还是问了:“小郝照吗?”
郝正川回答:“不照了吧,还都要照吗?”
赌城的门厅给人的感觉是好像进入了一个大宾馆,他们就近进入了右侧第一个大厅。这个大厅纵横齐刷刷地摆满了足有数百上千个像自动售货机似的老虎机,场面的确是壮观。灯光较暗,老虎机上不同的饰灯闪烁辉映,喂角子和老虎机吐角子的乒乓、叮咚、喀嚓嚓之声此起彼伏,加之弥漫着令人胸闷的纸烟味,整个好似一个格调较低的晚会的场景。
这种整个空间高浓度香烟味的令人不适,郝正川是特别敏感的。自从三年多前他博士毕业刚开始工作那会儿起,直到他去年出国前两个月,那位威恩有加的院士导师楚老头破例把他安排与他自己共那间院士办公室,以便有更多的机会聆听和领悟他的思想,这在已经毕业的博士生中是令整个圈内人都刮目相看的殊荣。他当然明白和感激导师的这层赏识,然而凭心而论,他是不情愿的,他受不了老院士那一根接一根地狂抽三五牌香烟的狠劲。他又想起刚上初中那会儿寄宿在父亲作为公社干部的一床一桌一椅的单人斗室的情景,那时父亲偶有三五个同事夜里来聊天,床沿上桌子上椅子上随屁股而坐,你敬大家一圈烟完后他又敬大家一圈烟,不到三五分钟屋子就和煤炉子差不多。他们全然不顾被窝里还蜷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他们当然知道床上有个小孩,但他们压根就没想过这对小孩会有什么不适。郝正川又想到更小的时候看村里人在田埂上堵着黄鼠狼洞,用稻草烟薰黄鼠狼的情景。唉,他在心里叹息,自己也就是怪,家里四个哥哥加一个老爸,哪个不抽烟不喝酒,可自己为什么就那么不能接近烟酒呢?他庆幸来美国就是好,没人劝你喝酒,也没人会在办公楼内吸烟。只是这里是赌场,赌场就是这么个档次的地方。
“等等,尼莎(明俭和一飘的女儿)他们不让进,”小范牵了一下郝正川的胳膊说。
“他们怎么啦,”郝正川在脚步被止住和思绪被止住时以无意识的反应应答。
“不满二十二岁人家不让进,刚才笑铃人家还问要ID呢,可把笑铃乐坏了,”小范答道。
“是吗,”郝正川用目光找寻陈笑铃,陈笑铃和康涛耿萍他们走在另一排老虎机之间。郝正川接着问道,“那尼莎他们进不来怎么办?”
一旁的明俭说,“一飘先陪她在外面转转。”
“怎么玩,会玩吗,”郝正川走到陈笑铃和康涛、耿萍跟前问道。
“投钱玩就是,”康涛用手泛泛地指了一下老虎机,“你打算玩多少钱?”康涛其实也不知道怎么玩,但他相信那非常简单。
“我不感兴趣玩钱,但我感兴趣知道怎么个玩法,”郝正川应答着康涛,又补充问了一下陈笑铃,“你知道怎么玩吗?”
“正在看着呢,”陈笑铃答道。
“得找个人问问,”郝正川说着,朝远处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走去。
郝正川终于等到那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停下来,讪讪然问了半天。工作人员简单地比划着说,只要投入角子,一按就行。郝正川十分不解。他当然听明白了,投入角子,然后一按,可是怎么才算赢,怎么才算输呀?郝正川复又回到康涛耿萍陈笑铃一块,只好老老实实说,“没搞明白,他们说很简单,大概是非常简单,简单到人家都不知到怎么描述。”
康涛、耿萍、陈笑铃他们正在围观一个一边抽烟一边给老虎机喂角子的老太太,他们并没有理会郝正川的自言自语。康涛在向老太太讨教之时,郝正川在自个儿走马观花。郝正川在独自走马观花的当儿很快琢磨透了怎么个玩法。原来投入设定数量的角子之后,按下按纽就可以自动转动机器里面的转轴,当转轴停下来,就看它停在什么位置上。有的位置赢钱,有的位置输钱,有的位置赢几倍,几十倍,几百倍,最高能达百万倍,输则是喂入的角子如泥牛入海,输只输喂入的角子。赢的时候,角子叮叮铛铛从老虎机里吐出来,那是嗜赌的人们最悦耳动听的音乐。赌场的专用角子其实就是25美分的硬币。赌徒如饥似渴地享受着这角子的乒乓咔嚓之声。这大概就是散发着赤裸裸铜臭的金钱和贵为艺术的音乐的最现实的结合。
郝正川有些愤然,原来如此简单,如此无聊。他知道这输赢的概率完全可以由赌场在设计机器时设定,每次输赢都由机器随机决定。玩的人一点主观能动性也参与不进去,这还有什么意思?他当然也知道,赌场大概不会把赌徒输的概率弄得太大,否则赌徒总是明显感觉到输多赢wWw.少,那么怎么可能还会有人愿意玩呢。但他坚信,总体上绝对是赌徒输的概率比赢的概率略大一点。赌徒是在赌博,可经营赌场的人绝对不会拿赌场的赢利来赌博。这些人在玩机器,可在郝正川看来更像是机器在玩这些人。他的思绪萦徊在数学概率上,他的确没有一丁点儿想试一把的意思。他要告诉陈笑铃这其中的道道,因此他找寻她们去了。
这时康涛像是也搞明白了怎么玩,正拿出硬币要一试运气。
“还真玩上呀,这么无聊的东西,啥意思。看看还有其它的什么赌法吧,”郝正川说。
康涛耿萍陈笑铃谁也没吭声搭理他,只是耿萍笑笑看了他一下。康涛投入第一个角子,嘣嘣,老虎机吐出了两个角子,他们爆炸似的惊喜大笑。
“康涛好样的,”陈笑铃笑着说。
郝正川也忍不住笑了,“运气不错”,他搭讪说。
康涛从容镇定地接二连三地往老虎机里喂角子,大概喂到五六个的时候,嘣嘣蹦,一连跳出五个角子,又是一阵大笑。康涛更加有信心了,他再喂一个,又跳出俩。康涛大度地把自己的角子递向陈笑铃说:“塞利,你来。”
陈笑铃扬扬自己手中的硬币说,“我有,你让耿萍来。”
康涛把角子递向耿萍说:“我们耿萍来,我们耿萍总是好运气。”
耿萍有些紧张,但经不住诱惑加怂恿,有些颤抖地塞入了一个角子。嘣嘣蹦,第一下就跳出五个角子,耿萍的紧张立即变成了惊喜。康涛和陈笑铃又是欢呼耿萍好运气,郝正川并不觉得好笑,他只是陪着看。耿萍再塞入一个,没什么动静,接着再塞一个,又没什么动静,她不塞了。康涛和陈笑铃再三鼓励她继续玩,她就是不玩了。康涛接着玩,有输有赢玩了好一会儿。最后是最初的四个角子全进去了,康涛身上只有那四个硬币。一美元玩了足有两三分钟,他们还是觉得乐融融的。
陈笑铃说,“看我的。”她换了一台老虎机,摆开架式。一个塞进去,没动静,再一个塞进去又没动静,她有点着急地加快了速度一连又塞入了两三个,还是没动静。她怀疑这台机器是否有问题似的,慢吞吞地再塞一个,还是没动静。
在她似乎有些不甘心似的,再要往里塞时,郝正川说,“算了吧,你还真想赢呀?”
陈笑铃没有搭理,原本沮丧的脸听这么一说微微有些热的感觉。她有些愤然似的继续一个接一个地往里塞,塞进了手上仅剩的三四个硬币。很不幸,她前后塞入了约有十个左右的硬币,一个也没有赢回来。
陈笑铃这十来个硬币玩得自己也略略有些扫兴,可这于郝正川却远不止是扫兴WWW.soudu.org,而可以说得上是伤心。他想起了自杀的姐姐和她的儿子。姐姐离异之后拉扯着那个小孩,由于对小孩愚顽不化的绝望,以及久久不能再遇知音的孤独,加上失业的压力,姐姐结束了她自己认为没有意义没有希望的年仅三十六岁的生命。那小孩的确是个没有出息的小孩,他也不得不这么认为。他认同这个结论,除了听到母亲和妹妹以及姐姐生前描述的关于他那个外甥的许多劣迹之外,他还有一个亲身体会。
约十年前某个假期的某一天,那时姐姐还活着。他患帕金森氏综合症的母亲颤巍巍地向他唠叨:“云子这孩子真好吃,平常他妈妈不来,他不会到这来。他和人家在我们门前玩的时候,你叫他,他都装着没听见,溜着走。要是这里有什么吃的呢,他会一会儿来一圈,一会儿又来一圈。”
他听家里人唠叨云子没出息太多了,每次他都以似乎只有他独有的理智劝解说,“孩子还那么小,谁能知道有没有出息呢,我小的时候不也很顽嘛,你们能看出我能考上大学吗?还能考上研究生?”每次都逗得大家闷声而笑。他继而会以这个家庭唯一的权威知识分子的口吻开导,“小孩有没有出息,关键在于教育。你们对他失去了信心,这是很危险的。失去信心就会疏于教管,如果不教育那会真正没出息。”
母亲此刻又唠叨到云子时,他也意识到了云子刚才进出了好几次。但他还是说,“妈,小孩不都好吃嘛,我小时候不也好吃嘛。”
他妈说,“你小时侯好吃,要是大人不让吃,使个脸色,你就走开了。”他妈妈说着,有些哽咽,好像亏待了他,小时侯没给他什么吃的似的。
一会儿云子果然又进来了,郝正川注意到了他是朝角架上的一瓶雪碧走去,他不解一瓶雪碧对云子哪有那么大的魅力。虽说那时候在他们家,雪碧不像现在这样家常便饭,但他的小外甥一定不至于把它看得很稀罕。正当云子朝前走时,郝正川说:“云子,你怎么静悄悄进来,外婆也不叫,舅舅也不叫?你来干什么?”
“舅舅,”云子只应了一声,并没有回答来干什么。他还是装着不是有意识的,讪讪然地靠近那瓶雪碧。
郝正川装出微怒的样子,看着他的外甥,声音略微更有力地问到,“你来干什么?”
“没干什么,”云子回答,装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样子。
不到十几秒钟,云子探身捧下放在角架上的雪碧瓶子。郝正川有些生气,他微皱着眉头,用力地看着云子。云子并没有放回瓶子,也没有马上就喝,而是有些切切然观望的样子。郝正川保持他生气的神情盯着云子。云子停了几秒钟。郝正川有些不太好意思直楞楞盯着他,在他转眼的瞬间,云子抱起来瓶子拧开瓶盖就要喝。郝正川回头时大为一惊,他正时大怒,他奋力地盯着云子。云子其实一直在观察着舅舅,在他意识到舅舅已经很生气很生气时,他加快速度狠吸了几口。云子最后狠吸的神态刺伤了郝正川的心,他那一刻痛苦极了。他没有遏制外甥,他绝望地意识到,一个人的廉耻和自尊会在贪欲面前如此脆弱,那的确是没有什么出息。
郝正川看着陈笑铃那投角子的神情,就像曾经注视他小外甥抱雪碧瓶子的神情一样,有些痛苦,有些无奈。他想像不到,妻子会对如此无聊的游戏痴迷到如此地步。他的心在解读陈笑铃投入每一个角子时的神情,他强烈地意识到那不只是玩玩,那是对意外暴利的痴迷和贪求,理性在那一刻荡然无存。他觉得那些痴迷的人和那暗淡的灯光,以及那令人胸闷的浓烟是相得益彰的。他无言地跟在康涛耿萍和陈笑铃后面。他们看到了小范,他们会意大家该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因此他们一同向老虎机大厅外面逛去。小范拿着一个约三寸见方的塑料盒,里面装有半盒硬币。
郝正川很认真地问小范,“你真感兴趣吗?”
小范说:“我很感兴趣,刚刚搞明白怎么回事。”
郝正川在得知明俭也玩了之后,心里很是一愣。他意识到,特殊的只是他自己,但他无论是感性还是理性都觉得那很无聊。他心里有些矛盾,他不知道如何解释和归结自己在这方面的特殊。他觉得有两种可能:(1)这是低级情调,自己天生生性高雅,对抽烟、劝酒、摸彩券、玩小赌这些低格调娱乐,很本然地纤尘不染;(2)这是大众娱乐方式,自己就是天性有些缺憾。人家往往能玩得快快乐乐的时候,自己偏偏没那份快乐。只要能使自己高兴就行,娱乐哪用考虑什么高低格调。可问题就出在,为什么人家都玩得高兴、玩得开心的玩意,自己却享受不了呢?
他们来到门厅左侧的大厅,乍一看前面几排还是老虎机,再仔细一看,里面有许多桌子,显然有别的玩意。小范、陈笑铃、康涛、耿萍和郝正川一同来到一张很多人围观的大桌子旁。桌上放着一个能够转动的像鼠笼一样的东西,笼子里面放有三个股子。他们一边观摩赌场工作人员和赌徒如何玩,一边琢磨着输赢规则。那其实是相当简单的,三个股子每转一次都会有一个总点数,桌面上不同框图标有不同点数,赌徒只要押一个点数,当押的点数正好和骨子的点数相同则赢,反之则输,押多少随便。康涛刚一明白过来就想试试运气,掏出20美元换了押赌的子。小范看了一会儿,独自到旁边一张有一个大转盘的桌子那边去了。明俭找一飘和尼莎她们去了。陈笑铃和耿萍聚精会神地观摩着康涛那略微有些故作的、气定神闲的豪赌的样子。郝正川没太在意康涛的输赢,他在琢磨押不同的地方输赢概率的差别。一会儿郝正川独自到其它的地方逛悠去了。他去不多久又回来了,他怕大家走散了。他注意到康涛好像没赢没输,但乐得其玩似的。郝正川指着斜侧的一个大厅对陈笑铃说:“那边有许多不同的玩法,我先去那边。你们完了要么过去,要么你们走的时候叫我一声。”陈笑铃应答:“去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