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临近国庆节时,江西师范大学物理系八八级同学郝正川快到十九岁生日了。没有旁人知道这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有郝正川自己知道,这是多么郁闷、多么无奈、又多么迅忽的一年。就象郝正川几乎不太注意周围同学一样,他也几乎没有引起过同学们的什么注意。这并不意味着郝正川在大庭广众面前有过什么不得体的言行,也并不意味着同学们因为某种原因特别疏远他。其实什么问题都没有,说白了就是我们的郝正川太平常、太普通、太一般化了。就象江西师范大学在全国众多师范大学中无名无息一样,郝正川在全班六十一个同学中也基本上属于无名无息的。郝正川来自赣东丘陵农村,其他同学也基本上都来自或赣东、或赣西、或赣南的农村,只有少数几个来自南昌、九江、景德镇。虽然郝正川的普通话说得不怎么的,其他同学也差不多。虽然郝正川搁到东北人中一看就属于典型的瘦小个头,尽管在他们班里也算个头偏小的,但在江西人看来并不是特别显眼的矮小。虽然郝正川第一个学期中最末等奖学金都没有得到,但毕竟一、二、三奖学金全部得主的人数只占全般人数的三分之一。第二个学期的奖学金还没有评定,因为现在第三个学期才刚开始不到一个月。尽管郝正川越来越少说话,但他也不是一两天内突然闭口不说话,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变化。现在他临近生日,谁也没想到要搞一个什么形式来庆祝一下,其实别的很多同学生日也都是在无声无息中度过的。郝正川自己倒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必要办生日。生日对于他来说的确也就是近一两年才听说的概念,在此之前郝正川只知道“做寿”。“做寿”一般只庆贺一周岁、十周岁、二十岁、六十、七十、八十、九十。一周岁和十周岁都有庆贺此人终于活过了一道关似的,这是缘于农村医疗卫生欠发达,婴幼儿死亡率高,有谢天谢地的味道。二十岁表示终于长大成成人,从此要承担一定的义务。比如说,某君的老爸突然病殁,家里欠了人家一屁股的债。若此君未满二十岁,可以逃赖债权人的追缴,依据是“孤儿寡母,人死债亡”。债权人只得自认倒霉。若此君已满二十岁,债权人可以理直气壮地追缴,依据是“父债子还”。六十、七十、八十、九十岁时才是真正祝贺终于活到这么大年岁了,再活下去就得感谢天恩。现在这个一年一庆贺生日的时尚在郝正川这些来自农村的大学生中还时兴不起来。我不与你兜着走,实话告诉你吧,这些都不是郝正川的心思。
只要往青春抑郁症上一联想,问题就不复杂了。郝正川现在就是这样一位典型的青年,他几乎看什么都不顺眼,几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几乎整天都是笼罩在失落、伤感、颓废、郁闷和无奈的消极情绪之中。其实他真的没有什么不好,也没有做错了什么,没有谁对他另眼相待,但他就是找不到高兴的理由,就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准确地说,仅仅是他自己对周围的一切都看不上眼,看什么都愤愤然。这些情绪有些是说得清的,有些是说不清的,有些是表层意识的,有些是潜意识的。然而他又没有任何可以傲人、可以展扬的资本,所以他尽管非常感性地对周围的一切都瞧不大起,但他又不敢公然表露他的不屑和不满。因为他不敢表露,所以他更多的时候只能沉默。他的这种沉默和天生性格怯弱内向、缄言慎行的人是显然不同的,和头脑单纯、干净得和白纸一样本来就没有多少话要说的人也是不同的。郝正川几乎不说话,并不是绝对不说话。他一旦说起来通常是慷慨激昂、滔滔不绝、无以匹敌的。其实他从来没有说服过谁,也没谁认真考虑过他连珠炮似的说辞是否真正有道理。大家只当他比较容易激动,有兴趣的时候和他多辩一两句,没兴趣的时候,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不了了之。
比如,那天晚上的宿舍卧谈会是这样开始的。帅富水正在读一本琼瑶的小说,渐入佳境,不忍掩卷。突然息灯了,他忍不住感慨道,琼瑶真了不起,能写出这么好的书!
胡好国忍俊不禁。他喟然道,小帅果真幼稚,欣赏水平实在不怎么的!
另一位姓胡的兄弟胡勇来了兴致。他替帅富水辩解道,耗子,你这么打击我们小帅总得有些根据吧?
帅富水有人帮腔了,显得更加理直气壮。他说,鸟胡,说说你的高见,为什么琼瑶就不值得欣赏?
付春强也来了兴致。他说,好,鸟胡,哈哈,哪一个鸟胡说?
胡勇说,强仔,他妈的,这是辩论,你懂不懂?
付春强说,你才他妈的,你怎么骂人啦?
胡勇说,你先骂我,好好,没意思!
付春强说,我哪骂你啦?鸟胡是骂你吗?胡好国人家也没吭声,就你能耐?再说,“鸟胡”是我先说的吗?你才他妈的,你才没意思呢。
秦三团说,得了得了,别吵了。各位仁兄,静一静,听听耗兄有何高见。
胡好国半天没有言语,龚文耐不住了。他说,噫,耗子,怎么没词了?
胡好国说,噫?还用说,琼瑶写的算什么档次的书!
帅富水说,她就写得比你耗子写得好,你耗子写一本我看看!
胡好国说,小帅,你看看,才比我写的好一点点,就值得你这么崇拜?你看看,说明你的欣赏水平不怎么的了吧?
帅富水说,何止比你耗子写的好一点点,她比你耗子写的好一千倍,好一万倍。你耗子,不是我说你,你一千年一万年之后都不一定能写出这样的小说来!
胡好国说,小帅,那你说说,她写的好在哪里?你说说,她比我好一千倍,好一万倍,到底怎么个好法?
帅富水噎住了,他的确说不出怎么个好法,但他觉得就是很好。
罗峰说,耗子,你这不对,不对不对!你刚才说琼瑶的小说不值得欣赏,你得给个说法,给个理由呀?不能又把球踢到人家小帅那里去。你先说人家,你得先给理由。大家说,对不对?
胡勇、付春强、龚文抢着说,对,对,太对了,耗子,该你的了。
帅富水说,死耗子,你得说话呀?疯子让你说,说说你的高见,说来大家听听。
胡好国有些招架不住,没想到今天晚上怎么大家都象吃了药,一个比一个兴奋。他说,你也不看看,琼瑶的书都一些什么人在读!
帅富水刚才还没觉得怎么的,有人帮腔,他正觉得围攻胡好国就象一群人打落水狗一样快乐。现在没想到胡好国这条落水的狗又突然上了岸,并且直接扑咬过来,竟然不屑一辩地说“看看什么人在读琼瑶的书”。帅富水急了,他抖开和女人差不多的嗓子叫囔起来,死耗子――,我――吃掉你耗子,我打死耗子,我就要读,怎么啦?我就要读,我气死你耗子!
帅富水女声女气的嗓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笑归笑,可是谁也说不清谁输谁赢。谁也不敢往哪一边帮腔。因为大家都是大学生,你要帮腔,或者你要支持哪一边,总得发表一点意见,总得说出个子丑寅卯吧。眼看着一台好戏就要冷静散场了。尽管龚文、胡勇都想再添点柴浇点油,可是正愁找不到合适的添法和浇法。
这时郝正川轻咳了一下。他压低声音,轻轻地说,小帅,你这不对,你这与村妇吵架差不多。这说明你心虚理亏。你这样就等于,不辩就认输啦。你要觉得琼瑶的书好,你一定有你的感悟和体验。比如说,语言风格怎么好,故事情节怎么动人,思想性是如何深刻。你说出来,耗子如果在逻辑上驳倒了你,你就应该声平气和地认输。如果他驳不倒你,他自然就认输。你这算什么?你这不辩就认输啦?!
龚文说,小郝,你还没睡呀,咱们都以为你已经睡着了呢。那好,现在咱们就等你的高见啦,你用不着客气!
帅富水好象悟出了启发,他的语气平静实在得多了。他说,我就是觉得很好,我说不出好在哪,你要说它不好,那么你说说,它为什么就不好啦?
这种寝室的辩论,其实也是妥协的艺术。如果帅富水早点承认,他说不出好在哪,但就是感觉很好,别人也不会觉得他有多么掉价、品味多么低。现在帅富水明白过来也不算太晚,总算解套了,他把这个球不偏不倚地踢到了郝正川跟前。
郝正川说,我觉得琼瑶的书不怎么的,可以看看,但不值得崇拜和欣赏。琼瑶的书的读者群基本上是青少年,中学生比较多。琼瑶的写作语言比较寡淡,既没有字字珠玑、句句玉帛的精妙,也没有象巴金老舍这些大器作家一样把语言艺术的精妙已经融化到生活语言的朴实之中,使人看不出字斟句酌、雕字造句的痕迹。琼瑶对故事人物心理活动的描绘也显得,她对生活中真人真事的观察体会得不够深刻。她描写的人物心理活动总是在演绎一个或者两个公式化的矛盾。其实,真人真事的矛盾是相当复杂的。琼瑶笔下的人物都象是设计好的,做作的痕迹太大。你看《红楼梦》,人家写得每一个人物都象真的似的,你几乎可以闻到丫头小姐身上香气品味的差别。林黛玉和薛宝钗说话的语气语调不同,走路的姿势和抖开香扇的力度都不一样。林黛玉和薛宝钗之间矛盾的演绎和斗争并不是通过具体的语言来表现的,具体的语言都是规范和合符礼仪的,但神态语气已经表现了生动的交锋。琼瑶就不具备这样的艺术功底。她描写女性美貌的语言和词汇几乎就那么几个,永远是樱桃小口、瓜子脸、柳叶眉,女人生气的神态总是杏目圆瞪、柳眉倒竖。女人哭泣总是眼泪汪汪、无声而啜、茫然无助,要么就是心肺俱裂、五内俱焚、不知身在天上还是人间。这些夸张空洞的语言在她不同的书中反复雷同,甚至在一本书中都前后雷同。此外,她的小说更谈不上有什么思想性。就说写爱情吧,爱情故事实际上也是生动灵活的,也是多种多样的。你看《红与黑》,于琏既与市长夫人有爱的一面,又有对市长家庭象征权势地位挑衅和报复的一面。这就是我的观点。总之我觉得琼瑶的小说说不上很好。
龚文说,嘿,小帅,看你的啦!
胡好国说,你要我说,怎么样?人家说出来了吧?这还用得着说?WWW.soudu.org琼瑶就是不行!
帅富水高声说,我不这么认为。琼瑶的小说不好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爱读,怎么会有“琼瑶热”?一本书能写得受人欢迎,有亿万读者,就是好书。
胡好国说,哪有什么亿万读者?不就是一群中学生吗?
帅富水说,你耗子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你怎么知道只有中学生才读琼瑶的书?
胡好国问,你见到几个大学生读琼瑶的书?小帅,你读吧,其实也就是说说而已,你尽管放心读之,反正不是黄色书刊,王书记不会来找你的麻烦。
帅富水说,你耗子说的尽是些什么屁话!你知道我这本书从哪来的吗?
罗峰说,知道呢,从你志伟姐姐那里来的。小帅,对不对?
付春强说,噫,小帅真幸福啊,志伟――姐姐老想着他。
龚文问,小帅,到底怎么回事?你那个什么志伟――姐姐来着,她怎么老想着你,怎么就想不到咱。你看你那么小,什么也不懂,她想着你有什么意思,不如叫她从明天开始想着我老龚。
罗峰说,龚文,你别急着想占便宜,你得问他,那书是怎么得来的。小帅,你是不是一耍娇,你志伟姐姐就给你啦?
帅富水说,屁!你们全是放屁!你甭管怎么得来的,反正我知道在大学生中琼瑶的书也很流行。死耗子,你怎么解释?为什么在大学生中也很流行?
胡好国说,什么在大学生中也很流行?就你加你那个志伟姐姐,也算在大学生中流行?小帅,别对你那志伟姐姐崇拜太甚,她才能知道多大一片天?
帅富水说,不和你死耗子说了,你说不赢,光会耍赖,死搅蛮缠。
胡好国说,噫噫,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你说屁屁屁,那才是耍赖。你就象小郝说的,你是村妇吵架,理屈词穷,还死不认输。
帅富水问,你要我认什么输?你说我输我就输了吗?你怎么不回答,为什么琼瑶的书在大学生中也很流行?
胡好国认定琼瑶的书在大学生中根本不流行,显然不屑一辩。他说,那你说流行就流行吧。
帅富水最喜欢这个结局,反正他没有输。输了也无妨,帅富水不管做出多么出格的事来,大家都不会觉得奇怪,因为大家心里都隐隐约约认同小帅是幼稚可爱的。
刚才他们打嘴仗的时候,郝正川并没有无动于衷,他正在考虑应着。现在大家几乎静下来了,他开始轻轻缓缓地说。他又轻咳了一下,然后说,其实是否流行并不是衡量一个文学作品艺术水准的尺度。首先我不认为琼瑶的作品在当今大学生中很流行。你可以举出十个例子来支持你的论点,我就可以举出一百个反例来驳斥你的论点,反之亦然。社会学问题的论争不能用简单枚举法来论证。争论现在琼瑶的作品在当今大学生中是流行,还是不流行,都没有多大意义。流行了,也说明不了,她作品的艺术水平高,值得欣赏;某部作品不流行,也并不表明,这部作品没有价值,没有生命力。前些年喇叭裤很流行,你能说明喇叭裤就符合美学标准吗?现在书摊上黄色小说几乎都很畅销,你能说黄色小说艺术水平高吗?
帅富水说,小郝,你太过分了,你怎么能把琼瑶的小说和黄色小说相提并论呢?真要命,简直太过分了。
胡好国说,你以为琼瑶的小说怎么的?其实就是和黄色小说差不多。
帅富水问,你说她在什么地方有色情描写?
。。。。。。
郝正川就是这样,他觉得别人都是在蛮打蛮缠。很多时候这样的寝室卧谈,他都是缄口不言,或者偶尔插嘴说一阵,说到后来又不说了。其实就算他口才或者说辩才好一点,又能怎么的呢?谁没有强一点的方面呢?你看人家帅富水,一唱“三月三”、“回娘家”,声音委婉甜嫩,简直比班里嗓子最柔的女孩唱得还好听。你看人家秦三团吹笛子,站在走廊上都敢吹,一层到四层楼上下,没人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吹笛子的人。再说胡勇,人家现在好歹也能在系足球队蹦弹几下。虽说物理系没有什么正式的足球队,可是足球场缺条腿的时候,还非得借他那条腿不行。龚文现在吉他也弹得不错了。郝正川有什么呢?就算是偶儿辩论的时候,他象斗公鸡一样,激奋得脸红脖子粗,谁又当他算个啥?他又不是什么先入为主的权威。客观地说,郝正川没有什么施展得开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强项在什么地方。然而他就是看什么都不顺眼,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他到底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的失落感呢?他曾经有什么远大的抱负吗?他有什么明确的追求吗?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反正郝正川的失落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是具体的,并且十分强烈。首先是他对社会意识形态期望的失落和迷茫。这个社会时代精神主题是什么,崇尚什么,时兴什么,似乎并不明确。“五讲四美三热爱”已经静下去了好长时间,“牺牲我一个,幸福十亿人”听起来是那么渺茫和空洞。其实每一个时代都有那个时代的精神主题,关键在于你如何去体认。所以,换句话说,郝正川是没有找到自己的精神信仰。进入大学的第一天,校门口、主道上、宿舍楼门前、甚至楼道拐角处,到处都是流水摊贩。销售的都是新同学可能用得着的东西,塑料水桶、塑料脸盆、塑料饭盒、叉子、刀子、勺子、筷子、蚊帐、被褥、草席、书包、背包、手提包、钢笔、计算器、信封、信纸和邮票。兜售的人都是高年纪的大学生。郝正川一看就烦,高年纪的人还专来赚新生的钱!兜售的人振振有辞地抗辩,你们为什么不买我们的东西,一样的东西,不信你到小卖部去看,准保便宜三分之一。后来郝正川悄悄留意比较了一下,三分之一的差别有些夸张,但夸张得并不离谱,五分之一、六分之一的差别肯定是有的。可是郝正川说不清原由,他就是反感,就是不想买他们的东西。
后来,时有高年纪的同学来看望老乡,或者来看望其同学的弟弟妹妹什么的。他们俨然师长一般给郝正川这些新大学生们讲经,他们说,现在社会上就是金钱和关系。有了钱就能营造关系,有了关系就可以赚更多的钱。关系是广义和抽象的,同学关系、同乡关系、亲戚关系、朋友关系都是关系,没有关系也可以拉关系、巴结关系。
有了关系怎么就可以赚钱呢?
有了关系怎么的都可以赚钱!比如,你可以经商,有了关系你可以搞批发。“官倒”你们听说过吧?
没有,确实没有!
就是当官的做倒爷,转手一倒就是几万、几十万!
没听说,我只听我爸爸妈妈说过,投机倒把。
现在不叫投机倒把,叫官倒,和你说的差不多。
那么,不做官倒能不能赚钱?
能呀,有了关系就能赚钱。
有了关系,不做官倒,不经商,那怎么赚钱?
有了关系就是钱,总之你听我的没错。我骗你干嘛?你现在不懂,将来你就明白了。我们是老乡,是朋友的朋友,是来帮助你们的。你们现在来上大学,就得早一点培养这种意识和概念,从现在开始就要保持好各种关系。
天呀,你们没法想象这些在革命老区长大的八十年代大学新生、这些十八九岁的孩子们有多么单纯。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人生真经。以前他们只知道爸爸妈妈生产的粮食卖不出去,卖出去了只能换得白条,拿不回来现钱。现在才知道,“关系”就象一张网,罩住了浮生万物。都是来自农村的孩子,但听到真经的反应并不完全一样。他们有些慧根开得早的,这些人占绝大多数,他们的第一反应是在心里感慨淋涕。他们觉得人生渺茫,浮生如萍,只有早日归顺“关系”的怀抱,人生才能有所依附。有些慧根开得晚的,象郝正川这样的人,尽管数学物理顶刮刮,但这样的人生课,他们未必听得懂。因为他们心中无主,所以才六根不净,终日苦闷烦躁不安。
上个学期,有一段时间郝正川的精神十分昂扬,和初恋中的少男少女一样,十分动情。然而那却不是恋爱,而是一场政治风波。说实在的,象郝正川这样世代农民的后代,十八九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叫政治?!他们才见过多大一片天?然而,正是因为不懂,所以才容易特别狂热、特别动情、特别激动。象江西师范大学这样全国末流里面的末等大学,能有什么思想、什么思潮?还不是跟着瞎吼吼,跟着乱烘烘。然而郝正川比其他的同学似乎略微有些不同,有些异样的执着和痴情。他每天都怀着激动的心情去看图书馆旁边板报栏里的各式各样的大字报。几次比较大规模的上街他都去了。有这么两件事令他十分心痛。
有一天大队人马从学校出发,先到八一广场和其他学校同学汇合。然后他们到江西柴油机厂、江西五十铃汽车厂、最后到南昌飞机制造公司游行静坐,要求厂方停工停产,声援抗议。那气闷热,午后时分又突下大雨。几个小时的行走,又好一阵静坐,大家都渴了、饿了、累了,雨水一浇,还有一点凉嗖嗖的感觉。好心的工人群众送来各种雨具以及馒头、饮料等食物。这些大学生们就象饿狼,和叫花子差不多,不顾颜面,争先恐后地抢。后来又有人送来一桶粽子,这时绝大多数人都已经一手拿着一个馒头。为了去拿一个粽子,他们悄悄地把馒头往地上丢。雪白的馒头被无辜地践踏在工厂大门前,在乱烘烘的人群脚下,再粗心的工人也能看到这一幕。郝正川那一刻痛苦极了,雪白的馒头就象他纯洁无邪的心。他象是感到活蹦蹦跳动的心在地上被人践踏。不知是凉风唏得,还是内心的激动,郝正川心与身都激灵颤抖了一下,哗地流出了眼泪。他梦魇般地喊了两声,同学们!同学们!可是他沙哑低沉带着哭腔的声音几乎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即使注意到了,也装着没听见。因为现在分不出哪班是哪班,甚至这个学校和那个学校也分辨不出来。陌生的人,谁管得了谁!猪猡!郝正川无奈决绝地在心里骂道。他在心里痛骂眼前的这一群人,简直和猪猡差不多!他们一旦掌权,比什么人都会更腐败!郝正川愤然地捡起地上被践踏的馒头,他刚毅地把脏馒头送回到工人们的器具中去。没有人能理解他这悲愤的抗议。无论是工人,还是学生,他们谁都搞不清他的身份。工人们以为他是混在大学生里的中学生,大学生们以为他是工厂新进的环卫工人。其实压根没有多少人注意他。他无限悲愤和忧伤地离开了游行队伍,悄然地回到了学校。
另一件事就是,系里某政治辅导员在风波之后敦促大家反省。这位辅导员语重心长地说,想想有什么人发起组织了哪些活动,有思想错误的,要端正思想错误,有行动错误的,要主动承认,争取组织宽大处理。尽管郝正川这个班那时都是新生,几乎没有出头的行为,自然干系不大。但他清楚记得,正是这位辅导员某天晚上组织大家上街喊口号,并且是他让大家在从广场回来的路上,去省政府门前冲击一下岗哨。当时闻讯赶来的武警战士迅速组成人墙,用血肉之躯把这群狂热的学生挡在省政府大院门前。这位辅导员说,冲击一下,显示显示我们的力量。郝正川当时就觉得很困惑,轻声地问身边一个同学,这不是闹着玩吗?那同学回答说,本来就是闹着玩嘛!郝正川只当那个同学思想觉悟太低了。他相信系里老师组织的活动总有某种意义,即使没有现实意义,大概也有象征意义。现在那位辅导员信誓旦旦地让大家反省错误,好象他是一个多么干净的明白人似的。他想不通,为什么人心这么黑,这么不顾脸面。怎么能够当着大家的面撒尿,转身就说,哪个人撒的尿,怎么这么不文明?他想不通,这样的人留在系里当辅导员,难道大家都看不出吗。
事件过后,一切都归于平静。然而郝正川心里并不平静,他就象失恋了一场。他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为对方痴情,为什么那个梦幻中的恋人就象千面女神一样嬗变。他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下了这么一首小诗,以此来?挽一段失落的情愫。
五月前后
石榴花花开花谢,
中国心心浮心沉。
魔剑力断黄河水,
民心颗颗长城石。
五月是指农历五月,特意避讳那个敏感的时间概念。他哀伤他的痴情被无情地践踏,就象被扔在地上的馒头一样。
其次,郝正川的另一个失落就是千里马骈死于槽枥之间的失落。象郝正川这样来自农村的孩子,从少年时代就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一个意念,他们的人生寄托就是跳出“农门”。就象传说中的鲤鱼跳龙门,只要跳过那道槛,生命才能升华,才有所谓意义。对于他们来说,跳出“农门”唯一现实的途径就是考学。他们人生由混沌之初醒悟过来,也就是产生自主意识以来,他们就有了拼搏求索的意识。少数象郝正川这样的幸运儿,适应了长期激烈竞争的压力。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惨烈拼杀,不仅没有使他们感觉到命途的险舛,反而成了体验不断征服的快感的竞技场。他们成绩通常考得相当好,但填报志愿时往往脱不了农民的谦悲。高考成绩一发下来,他们就傻了眼,发现整整多了好几十分。那些年,不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委员会中什么人的主意,填报志愿是在成绩发下来之前。到了学校一看,多几十分的大有人在。都是农民的孩子,一样的德行,对自己的成绩只敢往低里估,决不敢往高里估。因为无论如何要先跳出“农门”。所以象郝正川这样孩子,首先进到江西师范大学这样的学校就有一种蒙冤wWw.的感觉。当他们听说,当代大学生只有三条路,就是红道、黄道和黑道。红道就是求官,当官就能发财,有官有财就有了一切。决心走红道的人,从现在开始就要和系里行政领导搞好关系。争取入党,做一个好的学生干部。黄道就是经商,经商就能发财,发了财既可以买官,也可以“无官一身轻,有钱万事通”。决心走黄道的人,从现在开始就要学会勤工助学,要到外面去兼职,去做小生意。为今后做大生意打下基础,或者培养经验,争取早日上道。黑道就是一条道走到黑,学士、硕士、博士,一个个学位往上熬,最后出国,赚洋钱、泡洋妞。然后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既可以洋文夹着中文到大学去讲学,也可以拄着文明杖戴着绅士帽到市里县里去投资办厂。决心走黑道的人,从现在开始就要发奋学习,门门功课都要胜人一筹,尤其要把英语学得特棒。三条道都要有勇气和魄力,如果怯弱不前,就无路可走。无路可走的人也有无路可走的走法。那就是提前当“研(三)究(九)生”,早上九点起床,下午三点起床。上课不求准点,但求“赶点”,赶在点名的时候到。功课不求得优,但求不要补考,六十分万岁!给自己留那么多时间干什么?干什么都可以!打牌,打麻将,谈恋爱,逛街,玩个吉他,弄个口琴,生活没有时间怎么能行?总之,混个毕业证,反正师范大学不愁分配,没有“关系”,一视同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红道、黄道和黑道可能享受到的果实,先在大学里就享受个够,将来也没有什么眼馋的。
诸位可以想象,象郝正川这样的孩子,他们还能走什么路。他们只能走一条路,一条道走到黑。郝正川刚进大学的第一天晚上就对同宿舍的人说,同学们,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同学们兴奋地问,什么游戏?郝正川说,其实也不算游戏,就是说,我们来为大学四年许一个愿吧,许一个既符合理想又有极大的实现可能性的心愿。我们现在都说出自己的心愿,看看大学四年之后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实现自己的心愿。
龚文说,不怕你们笑话,就是希望找一个女朋友。不然的话,到时候二十五六岁女朋友都没有,岂不困难了吗?大家第一次知道,龚文比大多数同学都大两三岁。
付春强说,我们上的是师范大学,当然希望能拥有一个优秀老师所应该具备的一切。大家都觉得非常现实,有意义。
胡勇说,优秀老师也希望,女朋友也希望。大家说,不错,不错,高明。鱼和熊掌皆我所欲也。
轮到到帅富水,帅富水说不知道。
接下来轮到罗峰,他说,这个提议很好,但要考虑考虑,现在一下子说不上来。
秦三团也干脆说,我也要考虑考虑。
大家要郝正川说,你提议的,你一定有高妙的想法。郝正川说,我有两个心愿。一个就是,我希望大学四年之后我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因为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够得上称一个大学生,才象一个大学生,也只有这样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中学教师。其次就是,我希望能够通过努力考上研究生。郝正川的心愿让大家有些难以致评,高的似乎太高,低的似乎太低。
最后是胡好国,他说,我的想法也差不多。大家问,和谁的差不多?他说,和郝正川的差不多。
不管怎样,郝正川想走黑道的想法,大概从入学第一天就有。后来开课了,老师讲课总是蜻蜓点水式的,一讲就讲几十页。郝正川尽管两眼就象蚂蝗叮着流血的伤口一样使劲地盯着黑板,可是无论如何努力,都一样是坠入五里雾中。要么就平淡得象白开水一样,仍然是中学里的东西,无非是加入了各种各样的花絮。比如机械能原理,长篇大论地介绍牛顿、焦耳、傅立叶各自如何认识和阐述机械能原理。其实,管他谁阐述,不就是那么两句话吗?要么累得连翻参考书都翻不赢,硬是连概念都摸不着。比如说,电磁波是一种含能波包,是几率波。什么是含能波包?什么是几率波?课后一问其他同学,上课的感受怎样,其他同学的反应完全一样。再问高年纪同学,他们说,大学里的课,你别指望完全听懂,不过不用担心,考试相当简单。第一个学期,郝正川惴惴不安地挨到了期末考试。心想,我已经努力了,别人能考怎样,我大概也不会比他们差。临近期末考试前,老师按惯例圈重点复习范围,甚至重点复习例题。郝正川非常反感这种不正之风,他偏偏不在重点里面复习,甚至根本不上什么所谓的复习指导课。第一个学期考下来,郝正川总的印象就是,没意思。这样的考试还有什么意思。虽说门门都及格了,也就是及格而已。郝正川几乎是当学生以来第一次得“及格”,那感觉就和“没及格”一样。郝正川十分苦恼,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把学习搞好。首先,他对好坏的标准产生了怀疑。换句话说,他觉得现在已经没有了考试。没有考试对有些人来说意味着没有压力,意味着自由,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一种禁锢。就象千里马被禁锢在槽厩里,望着无边无际的草原,不时地发出英雄末路般的凄厉哀鸣。千里马渴望千里弥望的草原,求的并不是水草的肥美,而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大显身手的成就感。
郝正川还有一个失落,就是觉得大学不象大学。大学应该怎么样?在来江西师范大学之前,他几乎没出过那个繁衍了他祖祖辈辈的一县之域。郝正川所在的那个村庄算是文曲星高照,周围五里三乡自从有“农门”可跳以来,几乎没有哪条鲤鱼能修成正果跳出龙门,但他们村在出产郝正川这个大学生之前就已经有了一个幸运儿,此人考上了北京农业工程大学。郝正川头脑中大学的模样就是通过这位同乡先贤的描绘而渐次有了轮廓,并且慢慢丰满起来。不知是哪一个环节出现缪误,反正郝正川头脑中大学的模样和天堂差不了多少。
叙述郝正川大学时候的生活片段,目的在于交代主人公成长的环境和性格特征。离婚大戏马上就要开演。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