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身在迪利士号商轮上的刘永福一行这才松了一口气。
从安平到厦门,只须一日多的航程,到时,便猛虎归山了。
绷紧心弦奔累了整个昼夜的刘永福再也支撑不住,和衣往床铺上一倒,即呼呼睡去。
正是:风波既已过,梦里且安行。
话说刘永福这一觉,竟一直睡到晚饭时分才醒转。盥洗后,用罢晚餐,众人正聊天,忽觉船身猛的一晃荡,怎么回事?
“好象是商轮停泊了。”
众人一惊,虽狐疑满腹,却又不敢冒然出舱视探详情。
笃,笃笃笃。
一断三连的敲门暗号,是梁兆荣来了。
开门后,丁一山立即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梁兆荣道,“是机舱出了点小故障,正在抢修,我已问过技师,最多耽搁个把时辰就可修好,我怕众人心急,特来告知。”
众人闻说,这才放下心来。
他们不知道,在远海上,那嗅到了气味的日本巡洋舰八重山丸号,在舰长平山大佐的指挥下,正象猎狗一样,紧紧地追撵而来。
翌日上午,迪利士号沐着日光顺航道行驶,再有一个半时辰就可到达厦门港了。
“大哥,大哥。”
刘永福在睡梦中惊醒,一看,摇醒自己的乃是任天翔。
“出什么事了?”刘永福问。
任天翔神色凝重地道:“方才梁兆荣匆匆赶来告知,说是日舰八重山丸号追截上来了,日舰拉响汽笛并挂出停船临检的信号旗,命令迪利士号停船待检。船长已前去交涉,梁兆荣交代说要隐忍藏匿,不可妄动,等交涉结果出来后再作打算。”
“任老弟,你说会不会是日人发现了我们的踪迹?”
“这事难说,从唐达通带人追踪黑虎和你们前夜捉到马二狗来看,日谍早就盯上我们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们若是早发现,就会把商轮扣押在安平海面自己的势力范围内,不会过后再赶来拦截,照理推算,也许是日人后来又得到什么消息或只是怀疑,再次来搜检证实一下而已。”任天翔道,“只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们还须小心为是。”
话分两头。
话说迪利士号的船长戴维斯来到船头,却见八重山丸号日舰正迎面阻拦着,所有炮口都对向迪利士号。只见从八重山丸号的船舷吊放下两只坐满了士兵的小划艇,驶靠过来,由绳梯登上了迪利士号。
戴维斯看出,那身着深色海军官服,带领十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水兵攀梯上船的,正是八重山丸号巡洋舰的舰长平山大佐。在交际场合,戴维斯曾与之见过一面。
“你们这是干什么?平山先生。”戴维斯的日语说得相当不错。
“对不起戴维斯先生,我想我此行的目的你该知道。”
“我不知道。”戴维斯道,“我只知道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
“别激动,戴维斯先生,在下是根据刚颁布的《土匪搜索训令》,来搜寻逃犯的。”
“笑话,你们政府颁布的法令,能管得到大英轮船?”戴维斯道,“再说,开船前你们的士兵不是已上船查检过了吗?”
“那只是例行公事,并未认真查检。”
“那是你们的事,否则等会又来一艘日舰,也说你八重山丸号没认真查检过,又要重检,我岂有那么多时间让你们耽搁。你们快走吧,我要开船了。”
“这可由不得你,戴维斯先生。”平山毫不退让道,“我们得到确凿情报,那黑旗军首领刘永福就藏身在迪利士号上。”
“什么?你们不要找借口来吓唬人和找麻烦,我再重复一遍,先前你们已经查检过了。”
“是的,”平山道,“可谁知道呢,或许那刘永福是在查检后再上的船。”
“这话可不好随便说的,你说那刘永福在这船上,有证据证人吗?”
“这――”平山道,“对不起,对情报的来源我们必须保密。”
“可谁又敢wWw.说你们不是借故刁难另有目的呢!”
“你无须和我斗嘴,”平山蓦然变色道,“我会吃饱了撑着特地从彭湖赶到这里来瞎折腾?告诉你,我是奉了上级的命令赶来的,你答应得搜,不答应也得搜!”
“在交际宴会上彬彬有礼者,原来竟是如此蛮横无礼的。”戴维斯讥诮道。
“不好意思,戴维斯先生,”平山道,“交际场所与公务场合自然有所不同。”
“公务场合?我的船与你们有什么公务往来,你们日本人有什么权利在此耀武扬威?告诉你,堂堂的大英帝国商船,容不得你胡来!”
“得了吧,你们英国政府一时还顾不上你,再说,我们大日本帝国难道就是好惹的吗,上!”
一声令下,十几个日兵持枪散开占住有利位置。
船上的西洋水手和工匠伙夫什么的,看不过去,纷纷涌上,有的拔枪,有的抽匕,有的持斧,准备应战。
这平山大佐也素知西洋人性格暴躁,又觉得还犯不上刀枪相见,便道:“戴维斯先生,你最好还是约束一下你的手下,事情弄僵了对谁都没好处,我门只不过是查证一下而已。”
“说得轻巧,要是查找不到人怎么办,耽误了航班谁负责?”
“查不到人,我向你道歉。至于负责,你找我们大日本政府吧,我是军人,军人只是奉命行事。”
戴维斯见势,知道对方不会善罢甘休,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流血,他终于同意:“给你两个小时,两小时后,我就开船”
“戴维斯先生,据我所知,单这船上所载的旅客就有一千多人呢,”平山默算了一下,接着道,“一分钟要检查完十个人,这可能吗?请船长再慷慨些,少说也须给我四个小时!”
“你――如果四个小时还查不到人怎么办?”
“我们立马离开!”
戴维斯盯看着平山,气得说不出话来,无奈之下,只得同意了。
小划艇又一趟来回,又有十数名日兵登上了迪利士号,他们每人手持一张刘永福的照片,进入客舱查对起来。
只要发现稍有可疑的旅客,日兵就反复诘问对照,翻查包袱。
客舱内很杂乱,旅客东一摊西一堆的,经日兵的询问搜查,秩序更乱了。斥责声、打骂声、怨尤声、小孩啼哭声,东西掉落声,还有老人咳嗽声,乱哄哄汇成令人心烦的嘈杂。
正是:乱世百姓不如狗,打骂驱赶任人欺。
在船的另一头,几个日兵进入一舱室检查,里面并没有人,可退出舱室的日兵却留下两人看住舱门,不让人靠近。他们要干什么呢?
一会儿,只见看守舱门的日兵举手行礼,原来是平山舰长带着个持枪士兵来临。
却说平山和那士兵径直进了舱室,并关起门来。只见那日兵竟撂下枪,把身上的军服军帽尽数脱下,然后从挎包中掏出一套唐人服装换上,活脱脱是个汉人模样。
平山打开舱门,用中文道:“萧先生,让你辛苦了,我们会酬谢你的。”
“舰长大人客气了,在下愿意效劳。”答话的,原来是胡思德的华人随员萧仁。
“趁现在较混乱,我们又带了几批船客上来询问,你趁机混入其中进到客舱去,要注意打探消息和观察监视可疑人物,若有异常情况出现,立即向我报告。”
“是,是。”萧仁点头哈腰出舱离去。
平山则叫过门外的士兵进来,将萧仁换下的军服塞入挎包收好,带走了。
笃,笃笃笃。
听见一断三连的敲门暗号,任天翔拉开舱门,梁兆荣闪身进来,随即将门关紧。
“怎么样?”
“可能麻烦大了。”梁兆荣道“日兵在客舱已搜检了两个多小时,恐怕不久后,还会到船上其它地方搜检,这里虽属船员居住的舱房,恐怕也不保险,很可能日兵会强行来查检的。”
“是不是找船长帮忙想办法?”任天翔道,“他收了钱,理应帮忙照应的。”
“WWW.soudu.org可我们当时并未说明搭船者是刘大人,”丁一山道,“若是他为推卸责任而不认帐,就棘手了。”
“戴维斯船长不是这种人。”梁兆荣道。
“戴维斯?”刘永福闻声抬眼,随即又摇头道“恐怕外国人重名的也多。”
“你认识戴维斯?”
“我是认识一个戴维斯,也是个船长,莫非他与这迪利士号的船长有某种瓜葛?”
“你认识的那个戴维斯是哪条船的船长?”
“是――噢,对了,是天鹰号。”
“天鹰号!天哪,有这么巧的事吗,”梁兆荣叫道,“这迪利士号的船长,就是原来的天鹰号船长,因聘任期满,两个月前才转来此船任的职呀。”
任天翔道:“既如此,不妨直接找船长说明原由,请其帮忙。”
梁兆荣道:“我去!”
“且慢。”刘永福叫住梁兆荣,探手从怀中掏出一物交与他,并对其急速地叮嘱了几句。
梁兆荣凝神倾听,频频点头,待刘永福交代完毕,方才离去。
话说戴维斯回到办公舱正生着闷气,梁兆荣却找来了。
“有事吗?”戴维斯问。
“船长先生,昨夜上船的客人恐怕日人会对其不利,急需你的帮忙。”
戴维斯掩上门,低声道:“不就黑旗军的几个朋友吗,不碍事的,日兵要捉拿的乃是黑旗军首领刘永福。”
“不好意思船长先生,昨夜上船的人正是刘永福!”
“都什么时候了,你可别开这种玩笑。”
梁兆荣却从衣袋中掏出一个金壳怀表递过道:“船长先生可识得此物?”
戴维斯接过一看,只见表壳上刻有自己姓名缩写的大写字母,不禁惊讶得睁大双眼道:“什么,刘永福真的在船上,为何不早说?”
“刘永福将军说了,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想惊动老朋友。”
“快,拿套司事服装,让刘将军装扮一番,迅速将他转移到……”戴维斯附耳低语。
这戴维斯为何一听刘永福在船上,却不责怪梁兆荣反而立即决意帮助刘永福呢,这其中的原由,且听慢慢道来。
原来数月前护台之战初始,前方战斗正激烈之际,来了艘英国商船天鹰号,停泊在安平海面。
守卫安平的士兵自然有所警觉。
后来他们忽然发现,有五个英国人乘坐一艘小艇,划到白沙墩,并持枪登上岸来。
士兵岂敢怠慢,立即报告长官,于是数十士兵围了上去,并鸣枪警告。
于是,那伙人束手就擒。
守军禀报到刘永福那里,说是抓到日军招雇的洋人探子。
事关洋人,这可不是小事,刘永福立即传令派专人将他们护押到府衙,由自己亲自审问。
那几个洋人叽哩咕噜,比划了半晌,也不知说的啥。
刘永福见势,只得托人请来受聘于外国公司通晓洋语的华人司事来翻译。
结果才知道,抓住的五人中,那为首的洋人叫戴维斯,是英国天鹰号商轮的船长。戴维斯告诉刘永福,他们一行乃是闲着无聊,才到这白沙墩打鸟的,谁知一上岸便被缴了械。
见是误会,刘永福忙下座亲自为戴维斯释缚,并下令摆宴为他们压惊。
那船长开头还暗暗叫苦,怕说不清楚会吃大苦头,今见对方如此客气,方才放心。
席间,刘永福向戴维斯敬酒致歉,戴维斯也回敬致谢。在聊谈中,刘永福发现戴维斯性情豪爽,毫不拘束,两人越谈越投机。
嗣后,刘永福挑了一对精美的青花大瓷瓶赠与戴维斯,又派自家的哨船护送他们归还。
戴维斯对刘永福的招待甚为感激,回去后专门派人送函致谢,并将自己新买的一块西洋怀表回赠。
那怀表,刘永福时刻带在身上,适才就交与梁兆荣去见示戴维斯,故此船长一见就明白确实非假了。
话说舱中的众人听罢刘永福讲述了来龙去脉,长舒了一口气。真是种瓜得瓜,看来事情会有转机了。于是,众人又眼巴巴地盼望好消息。
话说日兵在客舱查检了许久,却无什么发现,他们不甘心,同时又派人分头搜查下层甲板和其它舱房,只见他们手持四方铁棍,到处敲打探查。甚至连商船上的华人雇员,也认真盘问,情势甚为紧张。
“刘将军,”梁兆荣道,“船长让我来告知,为防万一,要给你换个隐秘的地方,你赶紧装扮一下,我带你去。”
说罢,递过一套迪利士号司事的制服。
“要换往什么地方?”任天翔问。
“那是间密室,地点只有船长一人知道,那是为应付突变和危险而特别设计的,在图纸上也看不出来。今天为掩护刘将军,船长才告知我的。他已带我去密室看过,挺保险的。”
任天翔闻言,知道事态严峻,接过制服放好,立即取过布囊,从中取出把剃刀,给刘永福刮去胡须,然后又给他的面部做了装扮,一下子,一个年近六十岁的人立即变成五十不到的壮年人,换上制服后,活脱脱是个华人司事。
任天翔将刘永福换下的衣裳,折叠好放在丁一山的睡铺上,因丁一山身材与刘相仿,可说是自家的衣裳,不怕别人怀疑的。
刘永福却甚为镇定,他命亚庆把预备的小漆盒拿过来打开,取出烟泡用绉纱包住,顺手揣入腰间。
梁兆荣则先出门观看了一下,见没别人,便打了个手势,刘永福立即跟上,他身后不远处,是身着帮厨衣装的任天翔在暗中护卫。
刘永福随着梁兆荣,从一舱门闪入,掀舱盖,下舷梯,左转右拐的也不记得过了几个舱,上下过几道梯,来到了一处地方。
梁兆荣告诉刘永福,前面就是水泡舱,水泡舱拐弯过去,有个贮藏舱,那舱内的墙角就是密室门。
梁兆荣探看了一下,见周遭并无异常,便向刘永福一招手,两人低头急急而行。
只要进入贮藏舱,就安全了。
谁知偏偏就在这时出了事――
就在二人迈过水泡舱门时,突闻前面传来叽里咕噜的日本话,有日兵过来了,这时要避走已来不及了。
情急之下,梁兆荣说了声藏在麻袋堆里,千万别出来,就把刘永福推进水泡舱,顺手拉上舱门,然后径直迎着日兵说话的方向走去。
话说刘永福进了水泡舱,开头因高度紧张,尚不觉得怎样,只见里面雾气蒙蒙,看不清东西。
藏在麻袋堆里,麻袋堆在哪儿呢?
正想间,只觉一股热气,闷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
原来这所谓的水泡舱,乃是轮船用来燃煤烧锅炉产生水蒸汽以发动轮机的地方,又热又闷,即是烧煤的壮实大汉,也只能每隔一段时间进来加水添煤一次,还须两人轮班,否则顶不住。
刘永福已年近六十,水气一闷,顿觉头昏脑胀,一屁股蹲坐地上。
可奇怪,一蹲下,顿觉热气减退不少,呼吸舒服了许多。原来那蒸汽性乃上升,因此靠地面处就没那么闷热。加上此刻轮船正停船受检,不需添煤鼓风加热蒸汽,烧炉工也乘机出舱去歇息喝水,所以舱里自然不象船行时那么闷热,刘永福勉强还支撑得住。但时间略久,人又渐渐觉得难受。
刘永福探头睁眼环视,竟让他看见舱角有数十个鼓凸的大麻袋,横七竖八堆叠如山。他手脚并用挪身过去,经过锅炉前时,却看见舱底上有一大堆焦黑煤炭,上面插着柄铁铲,抬眼一瞧,那大锅炉的投煤口旁侧还搁放着一支粗长的铁捅条。
刘永福来到麻袋堆前,发现墙角胡乱丢弃着一大叠瘪扁的空麻袋,上面沾满煤黑。他明白了,这些麻袋里面装的原来都是烧火用的煤炭。
刘永福探头一瞧,发现在靠墙根处,那堆叠的麻袋堆后露有一处空隙,恰可藏身,只是入口狭窄,挤身不进。他再不迟疑,立时返身,拔出插在煤堆上的铁铲,在那入口处使劲一撬,居然让他将麻袋撬挪了数寸,扩大了入口。接着他立即将铁铲插回原处,返身时顺手又抓了两个空麻袋。只见他来到到选定的藏身处,倒退着将身子钻躺在里面,然后用脚将两个空麻袋蹬塞在入口处。
做完这些,他已是气喘吁吁。刘永福突然觉得,倚躺着比蹲着舒服多了,因为闷热又减轻了不少。
依稀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停下,接着是说话声……
正是:危机临头情势急,如何脱身进退难。
时间一分一秒逐渐过去……
惶茫间,刘永福感觉似乎已待了许久,渐渐觉得空气稀薄,眼睛也看不见东西,胸口憋闷,哧哧喘气。
……渐渐的,却觉得不那么难受了,人有种漂浮的感觉,似乎在做梦。
迷糊中,刘永福摸了下揣在腰间那揉成团包着烟泡的绉纱,心想:这东西恐怕是用不着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