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痍满身的嘉义城墙,在残阳映照下,笼罩着刺目的血红光环。
城墙下,倒翻的梯子,崩缺的刀剑、断折的枪支和沾血的竹箭以及凌乱的石块,还有那遍地的掷竹,诉说着当天搏杀的惨烈。横七竖八的尸体间,倚搁有一面断折的旗帜,那撕裂的布片随风飘拂,犹如招魂的旗幡。
日军近卫师团的临时总部,就设在城外一座土地庙里。
只见那白胡子垂胸的土地公座像,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捧着元宝。
能久亲王知道,中国人信奉土地公已有悠久的年代,他们简称土地公为“土地”,其实,土地公只是个象征,实际上也就等同于土地。
确实,土地太重要了,土地就是支柱,就是财宝,它是黎民百姓繁衍生息的命根子,是国家的根基。可不,大和民族付出那么多优秀儿女的生命为代价,不也为的就是这土地吗。
夜渐渐深了,经过一日的激战,能久这才深刻体会到,这嘉义城确实是坚固难攻。
听说早在乾隆五十一年(公元1786年),林爽文于台湾起义,夺乡占镇,相继攻陷淡水、彰化,其势劲锐,但却在此地遭受阻遏――此城的居民协同守军,凭借坚固的城墙,坚守四十余天,令起义军无功而撤。平息起义后,乾隆皇帝得悉该城军民被困不屈、协同守城之事,乃于次年下旨?名,将原名诸罗改?嘉义,以示嘉许全城军民的义举。这么看来,这嘉义的军民,守城居然是有传承和经验的,真是棘手。
不过话说回来,当年的起义军,武器简陋,多是大刀长矛,对付训练有素弹药充足的官兵和协助的城民,自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现今,却反了过来,是装备先进士气高昂的日军进攻缺粮断械而又疲惫的乌合之众,结果自是不同。只是――
能久睡不着觉,便在护兵的护卫下,起身踱出庙门散散心。
庙门口立着一尊雕刻简朴的石狮,似是土地公的护骑。
能久抬头朝前方的嘉义城望去,在夜色中,那屹立的嘉义城浑如一只蹲候的猛狮,虎视耽耽,警惕守护着身后的土地和人民。
能久不知道,这只猛狮还会吞噬掉多少日军士兵的生命!
他有些坐不住了,决定带手下官员视察一下营盘,看望一下士兵们,鼓鼓士气。
鲛岛参谋长担心地问:“亲王殿下,你的手――”
“没事,”能久咬着牙动了动吊着绷带的左手,“这算得了啥。”
他吩咐鲛岛不必事先通知下属,然后一行人简装而行,直趋营地,直接就进入一顶士兵帐篷视看。
原来这里乃是伤兵帐篷,一些受重伤的士兵,都在此养伤治疗。
帐篷里有些凌乱,地面搁着个点燃的马灯,发出淡黄色的灯光。
望着列躺的众伤兵,能久一阵心疼,他做出手势制止伤兵起动,然后举手向他们行军礼,从通道缓缓走过,随行人员也跟着致礼而行。众伤兵激动得热泪盈眶,躺着行礼回敬。
接着,能久一行来到一士兵帐篷,只见士兵们仰卧在地铺上,有两个已经睡去;有几个似乎还在聊天;另有一个则双手枕在脑后,出神地望着顶篷,也不知在想什么。还有两位轻伤员,正让医护人员包扎处理伤口……
突见能久亲王驾到,士官赶紧带领士兵们起立致敬。
能久面露微笑地挥挥手,示意士兵们不要拘束,随意歇息活动,随即转身带着手下走向另一顶帐篷视察。
弯弯的下弦月穿过云层,就像是航船驶过茫茫大海。能久由此联想到:日军众士兵,就是坐着兵舰,为了大日本的国家利益,漂洋过海来到台湾征战的。
在此刻,在这战场的间歇,望着神秘夜空的弯弯月牙,士兵们会想些什么,想起故乡讨海的小鱼船,想起伊人的笑口?
能久一行又步入一顶帐篷内看望士兵们。
入门时,能久亲王看见,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士兵正倚靠枕被上,将所执贮水笔的尾端搁在口中啃咬,对着日记册发楞……
发觉亲王驾到,那士兵赶紧合上日记册,起身敬礼。
但能久却瞥见,在那士兵仓促塞入枕下的日记册下端,露出一角相片。
突然,一缕清越的笛声从对面的城上响起,犹如一线钢丝穿透云层击中天穹,又折射回来,转化成千百条看不见的丝丝沁凉,钻入毛孔令人起栗。那笛声高亢中夹着苍凉和悲愤,有一种摄人魂魄的魔力。
能久发觉,有几个日兵被笛声迷住了,怔怔地听着……
渐渐地,笛声转为委婉,荡出丝丝的缠绵。
一个士兵扭过头去,用袖口擦拭了一下眼角。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精通汉文的能久蓦然想起中国的诗句,暗忖,“不好,这笛声会勾引起士兵们思乡思亲的柔情,会扰乱军心,摧颓斗志,不利于明日的战斗,必须想法子制止。”
能久将想法告知鲛岛。
“这好办,亲王殿下,”鲛岛提议道,“我们部队中也有乐手,咱可将他们组织起来,演奏大和民族的《樱花》等乐曲,与之抗衡。”
“开什么玩笑?”能久瞥眼道,“对方是本地人,在乡在土的,而我们的士兵则是从国内征调来的,演奏本国乐曲,那不帮了倒忙,士兵们不更想家了!”
“噢,亲王殿下教训得极是,是在下糊涂了。”鲛岛醒悟过来,又道,“不然咱们就演奏军乐,组织士兵们唱军歌,同他们对抗!”
“别提那些不着边际的事了,”能久苦笑道,“军歌只适宜在行军间、操练时和典礼上,或者是在冲锋前高唱,方有气势效果。夜间让士兵们这么干吼,就是把喉咙唱破了又顶什么用,明天还要打仗哩。”
“那该怎么办?”
“打几排枪,来个假冲锋,惊扰惊扰对方,令其心有旁羁,顾不上吹笛。”
“好。”
鲛岛办事效率甚快,须臾,随着一声令下,一阵阵密集的枪弹打在城墙的雉堞上,迸溅出点点火星……
笛声果然停止了。
能久长长松了一口气。
岂料枪声刚停不久,笛声随即复起,更可恶的是,不久后笛声中竟又加进了一缕胡琴声。
也不知对方吹拉的是什么曲子,只闻笛声如泣如唤,时而悲伤时而欣慰;琴声如怨如诉,时而长歌时而低吟。两者相与酬对,互为应答,配合得水乳汇融,令听者如醉如痴……
能久想起了上个月妻子的来信,信中提到了当年二人相恋时那难舍难分的甜蜜感受,还提起了她赠与的定情物。那是有次在北海道海边游玩时,尚未成为妻子的伊从海滩上捡拾到的一个大海螺壳。经当地一位老渔民的指教并帮忙打磨成海螺号,把嘴含住螺尖的磨洞,运气一吹,就会发出呜呜的螺声,让快乐的欢呼在海滩上回响。后来,伊将海螺号作为定情信物赠送,让自己激动了好些时日。
能久的眼前出现了幻景:那是阳春三月,在熙和的轻风里,美丽的妻子身着鲜艳的和服,张开双手,犹如翩翩的彩蝶,从粉红色的樱花林中,朝他飞奔而来……
他赶紧收摄心神,把自己WWW.soudu.org拉回到现实中来。在这战争的关键时刻,怎么能儿女情长呢。大丈夫志在四方,既须红袖添香,更要金戈铁马建功立业,方不会枉过一世!
枪声复起,淹没了琴笛声。但枪声一停,那琴笛声依旧飘扬回荡。
“怎么办?”鲛岛请示。
“轰他,用火炮轰,轰他个狗娘的,让他们夜间也不得安宁。”
“嗨!”
鲛岛返身即走。
“慢!”能久叫住鲛岛,叮嘱道,“这次不能草率,先找几个听力好有经验的士兵,并派人掩护,让他们暗中摸过护城河去,细心侦测判断一下吹笛人和胡琴手所处的位置,来一次极为猛烈而准确的轰击,让对手从此喑哑。”
“嗨!”参谋长领命而去。
不久,派出去侦测的六名士兵陆续回来了,他们悄悄摸过护城河去,分从六个方位去倾听判断琴笛声的发源处,最终一致确认,琴笛手就在北门城墙转折处的一处地方,但判断的具体地点却略有差异。他们在纸上画出三个圆圈,类似汉文的“品”字:有三个士兵判断琴笛手是在上方的圆圈处,另两个却判断是在左下侧,而剩下的一个,则判断是在右下侧。
“没事,”能久亲王胸有成竹地道,“据你们的判测,对方琴笛手所处的三角范围并不大,咱只须将那范围稍作扩大,调集所有火炮,分派好范围,同时轰炸,不怕他不成齑粉!”
夜更深了。
月光下,琴笛声依旧悠扬,持续不断……
突然,一阵呼啸,日军十数枚炮弹朝测算出的范围,倾泻而下,在城墙上炸开,紧接着,又是十余枚炮弹接踪而至,连续爆炸,在迸射的耀眼火光中,可见一把断折的胡琴随硝烟抛升……
轰击过后,一片阒寂。许久,再也不闻任何声响。
wWw.能久知道,计划成功了,那琴笛手分明已被炮火击毙,这场魔幻般的迷音终于被终结了。
巡视完军营,能久带着鲛岛和卫兵,准备返回临时总部。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奇异的声音,一种似乎来自地心、来自海底又似乎是来自远古抑或天外的声音。那声音呜咽低回,幽迷哀婉,绵绵不绝,既含悠远的感伤,又呈柔韧的坚强;似沉思,如倾诉,给秋凉增添了浓浓的寒意,给心灵带来了深深的震颤……
“埙!”能久根据自己深厚的学识,判断出发出此种声音的应该就是中国远古的吹奏乐器:埙――一种梨子般大小,多为陶制的、中空有孔可拿在手上以口吹奏的乐器。
能久亲王喜欢而且精通中国汉学,造诣非浅。他想起中国古人对埙的评述:“埙之为器,立秋之音也。平底六孔,水之数也。中虚上锐,火之形也。埙以水火相和而后成声……”
说实在话,能久对中国远古文化打心眼里佩服,就说这种埙吧,在那遥远的几千年前,是如何被发明创造出来的?那音色震波,简直可以通天地泣鬼神。可是,据说这种埙的吹奏技巧,已濒于失传,想不到在海岛偏隅,竟然会有能者,真乃不可思议。
“亲王殿下,”鲛岛打断了能久的沉思,“这是什么鬼声音,似乎有强烈的磁力引人着魔,是不是再给它来次炮轰?”
“算了,”能久无奈地摆手道,“别花费炮弹了,这次吹埙人必定藏身在一稳妥处,故意同我们玩藏猫猫呢,不管它了,谁愿听就听,不愿听就睡,咱走吧。”
鲛岛接过卫兵递过来的披风,小心地为能久披系上。
回到临时总部,进入卧室,卫兵及时点上马灯放在桌上,随即退出去了。
卧室很静,但能久的心情却久久难以平静,适才的埙声,依然萦回在心间,令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国内的家眷亲属,想起了温柔美丽的妻子。
他走到桌前,蹲身用右手拉出搁放在桌下的皮箱掀开,从中翻找出一个扎紧袋口的金丝绒袋子,放到桌上打开来。由于他左手受伤,单手不利索,费了些工夫才取出袋内的东西。那是个洁白的海螺号,螺口边还钻了个小圆孔,系着根红丝绦。
看着妻子当年赠予的定情物,能久忽然想到,平定台湾后,自己该准备个什么有趣的礼物来送伊呢?
一阵风吹入室内,竟带入了那幽幽的,扰人心思的埙声。能久不由得有些烦躁,回转身时,手肘顺势一摆,不意手指却勾在了红丝绦上,竟将海螺号扯掉地上――
啪的一声,能久一惊,赶紧俯身捡拾起海螺号,却发觉螺口从钻孔处崩缺了一大块,红丝绦失却维系处,掉落地上,他顿时心疼得嘣嘣直跳,懊恼不已,赶忙将海螺号和断片连同红丝绦一块捡拾起来,装回金丝绒袋中。
就在将袋子放回皮箱中收藏时,他突然萌发了一种莫名的不安:这不会是个不祥之兆吧。能久想,也许,这是因战事进展不顺利心烦而产生的错觉吧,只要明天尽力攻下嘉义城,一切就都释然了。
埙声再次随风飘了进来,能久立时关紧房门,他忽然感到,这声音极为可怕,不但是士兵,连自己的心灵也受到了震撼。他突然发现:有些时候,乐器比枪炮更具杀伤力!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