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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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的午夜宁静极了,白日的喧哗与骚动已被它一口吞掉,只有玩耍在南瓜架上的蟋蟀、蝈蝈还在吱吱地叫着。这些不眠的精灵,仍然在灰色的夜幕下嬉戏着。

    我为外婆随遇而安,苦中作乐的博大胸怀而感动。咳!说不尽,“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为陈大爷得过且过,苟且偷生的精神而深感不安。啊!人归早,“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时无声胜有声。”我思绪万千,辗转床头,夜不能寐。呀!载不动,“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我索性披上衣服向门外走去。萧条的庭院,斜风又吹起了丝丝细雨。

    突然,一条黑影蹑手蹑脚地溜进院子里,他悄悄地靠近驴棚,把一包白色粉末倒进牲口槽里,随手捡起一根木棒手忙脚乱地搅拌起槽里的草料。慌乱中水桶被碰到地上,“咣——”的一声,驴被惊毛了,撩起后蹄正巧踢在他的腿根儿上。只听“啊呀——”一声,那个家伙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呲牙咧嘴的在地上翻滚着,豆大的汗珠从他那张扭曲的脸上滚落下来。

    “小兔崽子,年轻轻的不学好,深更半夜跑来偷驴,那头小驴才能值几个钱呢,是不是让驴踢了卵子啦,你就不怕断子绝孙呀?”陈大爷边跑边喊。

    我一个箭步窜了过去,一只脚死死地踏住那个企图毒死驴的丧心病狂的家伙。我急忙打开手电厉声喝道:“快说!你为什么要至驴以死地,是谁派你来的,妈的,不说老子今天就废了你!”

    “江山,快别踩啦,我是大魔呀。痛死我了,我也是让马天顺逼的呀!都是为了救我那可怜的妈妈啊。”说完,他嗷嗷地哭了起来。

    “大魔,原来是你呀,你的脸都变形了,我怎么能认得出是你呀!咳,你干么要干这种蠢事呢?”我抬起脚,悻悻地问。

    陈大爷将他扶起,关心地叹道:“孩子,你和江山本来就是好朋友,文革前常到家里来玩。可你今天是……咳,让驴踢坏了吧,快到医院瞧瞧去吧。”说着,他倒掉了那槽子草料,套上了驴车。

    “陈大爷啊,我傻呀,都是我不好,我可不是打心眼儿里要害你们呀,那个马天顺见到江山的外婆每天坐着驴车给王书记送饭,恨得咬牙切齿。今天上午他们气势汹汹地闯到我家里,说我妈妈曾经坐过这挂驴车,摸过这头资本主义的驴,就是反革命。还把现行反革命的尖帽、牌子和一包毒药扔在我们家炕上,他们百般的恐吓我。如果我不投毒弄死这头驴,他们就把妈妈抓起来,戴上尖帽,挂上牌子,游街去。然后押进土窑,把妈妈和王红军书记关在一起。我……我真是被逼无奈呀!”大魔跪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大魔,瞧你那熊样!你还是个男子汉吗?不要再哭了,快起来吧。你也是救母心切,没有人会怪你的,都是那帮丧心病狂的家伙在作孽,你就不要往心里去啦。”不知雨田什么时候跑了出来,她心痛地扶起大魔说。

    我看着雨田那双充满机智、锐利、鄙视

    、憎恶的眼神,心里顿感宽慰。一场正义与邪恶的生死较量,即将在一个更加险恶的战场上轰然响起。

    “小山子,你陪大魔去医院看看吧,可千万不要落下什么残疾。这驴可真是的,往哪踢不好,偏偏踢人家的命根子。大魔,你以后可要多加小心呢,走路时不要忘记捧住你那串儿宝贝玩意儿吆。”雨田说完,哈哈地大笑起来。

    “小山子,雨田,你们照顾好大魔,我先回屋休息了。妈的,这是招谁惹谁了,我的驴也被戴上资本主义的帽子啦。咳——主义,主义,这要主义到哪一年才算完呢?”陈大爷叹息着,烦躁地离开驴棚,嘴里不停地叨念着,无精打采地向屋里走去。

    早上的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太阳始终躲在黑色的云层里,不愿意露出它的笑脸。

    一挂驴车走在通往破土窑的路上。陈大爷甩起鞭子,狠狠地在驴屁股上抽了一下,疑神疑鬼地问道:“老家伙,你说这主义也真是神了,不管什么东西都要划分成什么主义,这头驴也分什么主义吗?难道华尔街的巷子里也有像中国这样的驴吗?”

    “喂,老陈呀,你个老不正经的,你今天是中了什么邪啦?大学的书你都白念了,一头破驴哪来的什么主义呀,这不是天方夜谈嘛,我看你是发高烧啦。”外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

    “喂,老东西,我怎么看着这头驴的头上好像戴着一顶白色的尖帽儿呢?上面分明写着‘打倒资本主义的驴!’咳,我那可怜的驴呀。”陈大爷内心恐惧,不断地产生幻觉,颤抖着说。

    “呀!老陈,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昨天晚上给吓病啦?咳,大魔那个坏小子,干么非要跟驴叫劲呢?”外婆摸了摸陈大爷的额头,关心地问。

    “阿兰,十几年的朝思暮想,如今却落得我‘饥望炊烟眼欲穿,可人最是一青帘。’呀。我这不是活受罪嘛,惨啊!”陈绍祖扔下鞭子,扑到欧阳阿兰的怀里,如孩子般地痛哭了起来。

    天空低垂着,一股强大的暗流,无情地压抑着两颗衰老、疲惫的心灵。迷蒙的雾气在大地上缭绕,一座残破的土窑隐约在烟雨缥缈的路旁。王红军书记望眼欲穿,苦苦地挣扎在死亡线上等待着妈妈的到来……

    黎明将至,曙色一片朦胧。天空深邃清澈,几颗睡意朦胧的星星正眨着疲惫的眼睛,在惊恐中不断的颤抖着,似乎害怕见到东方那个火球愈来愈红的光芒。

    清水河又起雾了,像似炊烟,薄薄地罩在河面上。正随着清风慢慢地、一丝丝地向还在酣睡中的小镇浸入。不一会,犹如一层薄薄的纱巾笼罩了小镇的大概轮廓。但却无法罩住巷子里遥相互应的鸡鸣声,把小镇从一片哈欠声中唤醒。

    我却在这时睡着了,终于合上了那双因两次往返娘娘庙过度劳累而困倦的眼睛。我睡得好香、好甜,不一会就打起了呼噜,似乎把上半夜的劳累忘得干干净净。

    也许是我的鼾声太大,也许是大杂院里几只雄鸡彼此争鸣的缘故,雨田在一阵迷蒙的睡意中渐渐醒来,她睁开惺忪睡眼,只见到乳白色的窗帘一片闪红。

    “天亮得太快了,人家还没有解乏呢。”雨田自言自语着,随即打了一个哈欠,断魂崖下两次不断的奔波给她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倦意,她又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她想再睡一会。

    可是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脑子里的睡意却荡然无存,全是她在那座娘娘庙里的美好回忆。那是一幕幕幸福动人的场面,她一想起就芳心乱跳不已,面颊也微微发热。她情不自禁地笑着,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欢愉、羞涩和甜蜜。她忽然想得到我狂热地拥抱和火辣辣的嘴唇,但她还是微闭着眼睛,依然静静地躺在温馨的被子里,她怎么能亲手扯断这段美好的回忆呢。

    天越来越亮,乳白色的窗帘已是一片金光灿烂。雨田渐渐地迷蒙起来,仿佛看见妈妈带着一张憔悴的面孔,正苍白地向她走来,微笑着向她招手,颤抖地向她呼唤着……恍惚中又像是坐在一叶孤舟上,载着面色焦黄,枯瘦如才,奄奄一息的王红军书记顺着波涛向清水河下游飘去,突然狂风骤起,恶浪滔天把小船打翻在波涛汹涌的水里……

    雨田揉了揉眼睛,弄不清刚才的情景是梦幻还是想象,一种不祥之兆袭向她的心头。她再也躺不住了,猛的从炕上坐起,披上衣服跳到地上。高声喊道:“小山子,还睡呀,日头都照屁股啦,赶快起来吧!”

    呼噜声骤然停止了,我幸福地伸了一下懒腰,懒洋洋地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慢悠悠地爬起,迷糊糊地挪到炕沿边儿上。说:“离吃饭时间还早的呢,再睡一会儿吧,外婆也不用你做饭,干么那么着急呀?”

    “睡吧,你个憨猪!要睡你自己睡吧,别指望我来陪你,我可要帮外婆打扫卫生去。”雨田拧了一下我的大腿悻悻地说。

    这时候天已大亮,乳白色窗帘再也遮挡不住外边的光亮,屋子里显得分外明朗。

    雨田开始帮外婆打扫卫生了,她先用笤帚把水泥地上的纸屑、瓜果皮儿等杂物扫干净,然后拿着抹布擦遍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再用拖布将地上的灰尘拖尽,把整个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她走进厨房,把水烧开,在竹篓里掏出两个鸡蛋打到开水里,煮熟后连蛋带汤盛到碗里,放进两匙白糖调了一调,又用嘴吹了吹,然后端到我的面前,喜滋滋地看着我说:“乖乖,妈妈给你做两个荷包蛋,让你补补身体,我做得不好,你可不要嫌妈妈的手艺呀。现在是非常时期,你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我激动不已,我伸出颤抖的手把装着热气腾腾的荷包蛋的碗接了过来,放到桌着上。猛地将她抱起,将她放到我的腿上,搂在怀里。温情地看着她的眼睛,把荷包蛋连同我的泪水一起一口一口地喂到她的嘴里……

    雨田哭了,哭得是那样的悲切。她想起了她的妈妈,她想起了隐隐约约的父亲,想起了父亲临走时,妈妈泪流满面,帮着父亲把扛在肩上那个用黄色油布裹着的行李索紧。父亲临行前流着悲痛的泪水恳求妈妈,为了不影响他的爱妻和女儿的前途,他痛心地掏出一张离婚书,迟疑地交到妈妈的手里,希望她再嫁给一个好人,祝愿我们过上开心的日子。妈妈悲痛欲绝,哀号不已。她苦泪洗面,双手扑地,久久地跪在雪地里。父亲满目哀叹,泪流不止。他千般无奈,顶着狂风暴雪,拂袖而去。童年时那段凄凉时光,给雨田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可如今妈妈又离家出走,至今也没有消息,妈妈呀,你在哪里呢?雨田在心里为妈妈祈祷,祝愿她早日平安地回到家门。

    雨田想起了王红军书记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崇高风范,坚如磐石的立场,坚定不移的信念,永远也不会动摇的伟大的斗争精神。她决定加快营救步伐,这样的好人,怎么能让他再囚禁在破土窑里继续受罪呢?

    雨田看着我,眼光是那么坚毅。她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说:“小山子,你都准备好了吗?一个伟大的时刻就要到来了,让我们的精神跨越时空,携手共创这历史的传奇吧!把这璀璨的篇章永远定格在民族的史册上。”

    驴车轮子的吱吱声由远渐近,那头小驴儿的蹄子哒哒地敲在大杂院的石板地上。

    “小山子,小田田,你们俩怎么还不吃饭呀?咳,饭菜都凉透了,姥姥再给热一热吧。”外婆刚进屋就喊了起来。

    “姥姥,你回来了,快擦把把脸,坐一会吧,小山子刚才已经吃了两个荷包蛋了。你老就放宽心吧,我这么亲他,还能让他饿肚子嘛。姥姥,我自己热饭菜,你还是先歇歇吧。”雨田迎上前去,把热毛巾递给外婆,笑呵呵地说。

    “姥姥,她撒谎,我看到荷包蛋心里就不是滋味,稀里糊涂就把荷包蛋连同我的眼泪一起喂到她的肚子里啦。”我一双渴望的眼睛盯着外婆,忧心忡忡地说。

    “呵呵,我可怜的孩子,那是人间的真情啊。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雨田能把温柔的母爱无私地奉献给你呀,你可要加倍珍惜,万万不能忘记啊。”外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雨田,眼噙泪花,深情地说。

    雨田热好饭菜,招呼我和外婆围坐在桌旁,关心地问道:“姥姥,王书记身体还好嘛,现在能活动自如吗?那两个看押他的红卫兵有没有其他变化,关系还能搞得通吗?”

    “咳,王红军的皮外伤已经好了,只是还有点儿虚,谢谢老天爷,基本上能够自理啦。那两个红卫兵,只从上次我给了他们两幅字画后关系一直很融洽。但是,他们这几天可都带着枪啊,眼睛还不停的四处张望,就像有人要截法场一样,一副惊嘘嘘的样子,实在是有点儿吓人啦。”外婆忧郁地答道。

    “看来我们的营救计划必须提前进行了,姥姥,现在就差煤油和电池啦,买回来今天晚上我们就送到庙里去。姥姥,晚上你和陈大爷同我们一起去见识见识吧,以便于我们今后的联系。”雨田看着外婆,恳求地说。

    “我真想到那座庙里去见识见识,看看是不是像你们说的那么神奇。”外婆立刻高兴起来,拍着雨田的膀子说。

    月亮从东边的天上升起,群星璀璨在蓝色的天幕上。一颗流星划破夜空向幽黑的山谷里落去。

    一挂驴车行驶在通往断魂崖的山路上,雨田挥着鞭子,急匆匆地向娘娘庙奔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