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看清楚眼前的形势后,最后的一丝侥幸也破灭了。他颓然地坐在剧院门口的台阶上,不顾地上的潮湿和污泥。用来遮挡额头伤口的礼帽似有千斤重,压得他呼吸困难大汗淋漓。热血呼呼地直冲脸颊,眼睛好像要爆炸了一般。他要在指示还没送到之前彻底下定决心,是生存还是死亡?红色的火苗还很微弱,国民政府却视他们为“中华之最大毒瘤”,甚至毒过正在大口大口啃噬我们大好河山的日本人。现在,一个火苗的生息就掌握在他的手上,它是千千万万中的一个。是掐灭它“弃暗投明”还是用自己的身躯让它继续燃烧?他几乎把头埋在了双膝中间,任凭细雨渐渐打湿他崭新的长衫,任凭衣角踩在地上被污水染黑。行人的脚步依旧匆匆,他看起来就像上海街头随处可见的落魄的外乡人,没人想到他此时思考的问题关乎很多人乃至一个组织的命运。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似乎身躯飘飘荡荡地又回到了那个黑暗的囚室。一声奸佞的狂笑打断了他的思考:“哈、哈、哈……‘英特纳雄耐尔’一定会实现?做梦去吧!!!我要把你们这些毒瘤一个个连根剜去,你们这些理想主义者,妄想狂!哈、哈、哈……”他骤然一惊,几乎从地上跳起来。抬头一看,原来是几个过路的小混混在打闹。
他掏出一块儿并不干净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两辆黄包车停在了门口,下来两个阔太太,结伴看戏。下午有一场卓别林的电影,还有二十分钟就开演了。他这才注意到剧院的生意开始热闹了起来,行人商贩也更多了,坐在这里显得太过突兀。他打算起身换个更偏僻的角落。在他站起来整理衣襟的时候,突然一个东西从身上滑落。捡起来一看是个揉成球的纸条。他在数双眼睛的监视下不安地打开它,上面写着“二楼,204包间。”来得太快了,一切都没时间了!他硬着头皮走进了剧院,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了wWw.棉花上。
进了剧院,他向剧院的伙计打听包间的位置。他长衫后面一大块黑色的污迹立刻成了那些太太小姐们的笑柄,她们用精致的苏绣手帕捂着嘴咯咯地笑个不停。他却没空理会这些,在面对着生与死选择的人眼里这样的虚荣完全微不足道。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204是个茶室包间,通向电影屏幕一方的是扇窗户。打开窗户,把红伞挂在窗框上,这是暗号。他向楼下俯瞰,观众席中在那些太太小姐中间夹杂着一些看似没那么悠闲的男人。他们的心思并不在一会儿要开演的电影上,而是机枪扫射般地将目光投向二楼这个房间,惊得他赶紧抽身回到座位上。他还有思考的时间,只要接头的人没到,他就有机会决定是自我牺牲还是违背当初的誓言。就算是“牺牲”,那该怎样做呢?他四下里看了看,虽然包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但四周潜伏的人足可以在第一时间洞察他的企图。想要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他的革命意志,他决定了:他想活着。可是他也知道这样做得后果,或者被那些人当炮灰,或者被自己曾经的同志暗杀。总之,只要在那间囚室里你妥协了,天下之大就没有你的活路了。此时他最希望的就是他的哮喘病复发,让他以这种方式死亡,至少不会被人当成彻彻底底的叛徒。
一个剧院的侍者托着一个托盘往这个包房走来,走廊里被一个行色匆匆的人撞了一下,那人咕哝着道了一声歉便下楼了。侍者有些不满地嘀咕着,好在托盘里的东西摇摇晃晃地最终安然无恙。走进包房,侍者很有礼貌地放下托盘,拿出上面的两个小瓷盘,说:“这是赠送的小吃,请先生慢用。”
他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心思全然不在这里。突然他拉住侍者问这里有没有后门。在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他像是彻底绝望了,“咚”的一声坐在椅子上。如果下不了玉石俱焚的决心,那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华山一条路了。他定了定神,等着前来接头的人。为了缓解紧张和不安,他决定吃点东西。盘子里的炒瓜子很精致,他拿起一个磕了起来。就在他拨动瓜子时,他发现一个纸球埋藏在里面。打开看来,上面写着“电影开演后,离开这里去‘张记茶馆’二楼雅座,两点二十分会面。”。刚刚静下来的心又狂跳起来,这简直是对他的一个折磨。反正死亡早晚一天都要到来,不如现在就给他一粒“黑色花生米”赶快解脱。他简直太后悔了,真的不该在情报处的囚室里妥协,现在是骑虎难下。
一声铃声响过,全场黑了下来。他马上取下红伞走出包间。跟在他后面的有六七个像他这样电影刚开演就退场的人。刚才送小吃的侍者很是不解,向身边的业务经理道出自己的疑问,却遭到了低声喝斥。业务经理自己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瑞华’免去了一场灾祸。”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