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东河听到有人爬阁楼楼梯的脚步声,坐了起来,离开床头。靠床头不远处有一个做鞭炮的工作台桌,他在桌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看杂志。
原来是罗桂英的妈妈上阁楼来了。仁东河起身,与她打招呼说,您来了。其实罗桂英的母亲与他的大哥大嫂一般年纪,他对她尊称您,是很难出口的。他辈分高,平时在村子里很少对他人尊称您。现在对与他大哥大嫂一般年纪的外县女人硬着头皮称您,可见他对她的敬畏与重视。
罗桂英的妈妈朝他点了一下头。她走到床边,坐在罗桂英脚头的床沿上,对仁东河说,你请坐。我有话跟你谈。
仁东河拖了拖椅子,正面向床帐上一躺一坐的母女俩,坐在椅子上做出很恭敬的样子,身子微微前倾洗耳恭听。他感到一种神圣庄严的时刻来临,如同去年老父亲宣布与他分家一样,心里悸动不安,预感情况不妙。
果然,罗桂英的妈妈说,一开始,我以为你是桂英的高中同学,后来听说你们在谈朋友,我做妈妈的,表示坚决反对。因为你是外县人,太远了。
仁东河其貌不扬,皮肤很黑,与罗桂英交往,他内心深处有些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他明明是来做上门女婿的,她妈妈却以他是外县人为由拒绝这门亲事,显然是不中意他这位其貌不扬的青年当女婿,当上门女婿如同当儿子,这跟外县人有什么相干呢。她妈妈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他反而得到了一种解脱。他很坦然而又冲动地说,我理解,我理解,我明天就走。
仁东河曾经多次失意,是一种反向意义的曾经苍海难为水的情场失意老将,罗桂英的妈妈对他的轻视,并没有对他构成多大的打击。他情窦初开时深深地爱上了村里的小裁缝菊花姑娘,那时候,菊花仿佛就是他的一切,甚至是他的整个世界。后来菊花嫁给了邻村的小木匠,他从失恋中挺了过来才发现,原来他并不是离开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就活不下去。相反,他似乎越活越滋润。现在通过收音机征婚,他手里还掌握有一大把应征的姑娘,因而面对她妈妈的绝情,他有恃无恐,与世俗挑战的斗志弥坚。
罗桂英的妈妈从床上起身,又客套地对他说,多玩几天。说着,她离开房间下楼。
妈妈一走出房间,罗桂英泪如泉涌,痛哭流涕。
她一边哭一边诉说,我谈的朋友,家里总是反对,我一辈子不嫁人了。
仁东河心一软,多情地说,要不要我等你,只要你坚持,家里人最终会同意的。
罗桂英说,不必了,我们就做姐弟吧,反正我一辈子不会嫁人。恋爱不成友情在。
仁东河从行包里取出省地图,摊开在罗桂英做鞭炮的工作台桌上,如一位将军对着军事地图布署作战计划一样,指着地图上的某一点,对罗桂英说,明天我去应城县田店镇会见应征者何伏珍。
仁东河斗气似地告诉罗桂英说,我将要跑遍全省,与所有的应征姑娘见面,东方不亮西方亮,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我爱她她也爱我的姑娘。
他与她虽然有过亲密无间的肌肤之亲,毕竟是通过收音机征婚速配的,一来彼此的感情都缺乏时间的沉甸与积累,二来交往短暂,两三个月来总共见了三次面,相互都还来不及为对方付出太多情感代价使双方缠绵交错渗透纠葛不已,难舍难分,所以,一遇风吹雨打的摧残,他们之间刚刚蒙发的爱情幼苗,惨遭夭折。
罗桂英一笑,一本正经地对仁东河说,宋河镇有班车直达田店镇,车票八角钱。罗桂英还说,如果你与何伏珍恋爱成功,就把她带到我家来玩,我以姐姐的身份有一份礼物相送。
这时,罗桂英才问起仁东河上次去沔阳县会见的应征者如何,他老老实实地说,人家好像对我有意思,但我心中有了你,没敢与她深交,只是普通朋友。
罗桂英说,现在,你可以试着与她交往了。
仁东河说,再说吧。先去应城看看,反正隔得不远。
这夜里,仁东河仍然与聋哑弟弟同睡一房一床。聋哑弟弟除了不会说话,什么农活都会干,是一把庄稼好手。他这种四肢健全,智力正常的小伙子在劳动、生活方面其实与正常人一样,但由于聋哑,找个中意的对象很困难。一般缺肢胳少腿盲眼晴的肢残女子,聋哑弟弟都看不上。家里打算日后去某穷困的乡村给他买一个老婆。
婚恋是一种以精神情感为主导的社会活动,马克思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但是,即使有爱情的婚姻实际上也是一种有条件的门当户对的交易WWW.soudu.org,是彼此以品德外貌、出身背景,文化程度,职务高低,人个能力,财富多寡等等的一种等价综合衡量之后的匹配。一个天生丽质的女人外貌美,可以弥补其它诸多社会缺陷与不足,从而攀龙附凤。男人如有地位、权势与金钱,一个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也能娶到十七八岁如花似玉的少女为妻。罗桂英的聋哑弟弟,今后是否能够如愿买到一个中意的老婆,还得听天由wWw.命。反正有不法分子在少许贫穷落后的农村从事拐骗贩卖妇女儿童的犯罪勾当。
罗桂英的弟弟因为聋哑,难娶到正常健康的女子为妻。仁东河是农民,身体健康高中文化,征婚条件也就只能限于身体健康高中文化的农村女子。在男女恋爱方面,有人将身材不够高大的男子,比作三等残废。仁东河身高170厘米左右,由于长期熬夜写作使人面黄肌瘦,瘦就显高人看起来不矮,免强过得去。但是,由于瘦,皮肤都收紧,本来就黑的皮肤更显黑。加上平时只注重内心内在的修炼,不修边幅,不注重穿着,本来经济条件差,也没有好的衣料做衣服,他的外形,实在令人难以恭维,甚至比穿长衫的孔乙己都不如,因为孔乙己身上还显一种斯文的酸腐气。仁东河呢,衣服穿着颜色搭配方面杂乱无章,平时没人提醒,喜欢弓背猴肩。尤其是在一些令他感到种种压力而使他不由自主地心生自卑的因素面前,他的背猴得更厉害。马不知脸长,人不知自丑。他一直雄心勃勃,自命不凡,他很少认为自己长得丑,更不知在某些世俗的眼里,简直将他当个怪物。说他土气吧,他待人彬彬有礼,出口成章,言谈举止,无不洋溢出青年人的一股蓬勃朝气;说他洋气吧,面黄肌瘦,黑不溜秋,猴肩驼背。人才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就是这样一位小伙子,在世俗的眼里,因外在形象不佳同样被人视为如三等残废。
罗桂英在家里是老大,弟弟是老二,下面还有两个读小学的妹妹。罗桂英在父母眼里,属于掌上明珠,是家里的顶梁柱。父母对罗桂英今后给找个什么样的女婿,期望值很高很大,仁东河这样文不文武不武高不高大不大帅不帅的农村小伙子,自然被罗桂英的母亲瞧不上。其实在农家做女婿,只要身体健康,品德智力正常,外貌不俊,长得黑点儿,又有什么要紧。但罗桂英的妈妈因为女儿长得俊,高中文化,有做鞭炮的手艺,就把她当成了一种资本,欲招一个她看得顺眼的乘龙快婿。家里是罗桂英的妈妈当家,一手遮天。既然当家的瞧不起仁东河,自尊心的驱使,令他没有产生一丝被棒打鸳鸯散的痛苦。反而他还同情起罗桂英来,觉得他这一走,她的幸福何日才能到来呀。摊上这样一位以貌取人的母亲,一个心灵手巧但个性柔弱的女子,又能怎么样呢?
夜里,仁东河几乎一夜无眠,他是满怀希望而来,却落得个失意而去。仁东河住的房里的斜上方,是罗桂英住的小搁楼,他每每睁开眼晴,发现搁楼上亮着灯,光线触目惊心,原来她更是无眠。
天没亮,仁东河与罗桂英起了床。他要出门步行几里山路到宋河镇赶早班车到应城县田店镇去会见另一位应征者何伏珍。
罗桂英给仁东河倒了洗脸水,就去厨房给他做早饭。他们一家人正在酣睡于梦中,时不时有雄鸡报晓打鸣。仁东河跟着罗桂英到厨房做早餐。他坐在灶门口,往熊熊燃烧的柴灶里添柴火。她站在灶台前,往锅里倒油,煎着荷包鸡蛋。这种情景是那么的默契温馨温暖温情,但却是他们即将天各一方的最后时刻。
吃过煎鸡蛋煮面条早餐,天刚蒙蒙亮。罗桂英打开了堂屋大门,仁东河拎着行包,一脚跨了出去。罗桂英随后跟了出去,欲送他一程。可是,他俩刚刚出门走了不远,罗桂英的妈妈跑到堂屋门口,一手倚门而立,朝他们大声叫喊:桂英,你回来!
这当妈妈的真是冷酷无情,居然不让女儿送客人一程,难道是害怕他们从此私奔?仁东河苦笑了。罗桂英无奈地看了仁东河一眼,说了一声再见,她两眼泪水夺眶而出。
仁东河说,多保重!然后掉头背转身开步向前走,离开了她。
一会儿仁东河再回头看,罗桂英家的大门已经紧闭,整个村子,死一样的沉寂。
仁东河迈着坚定的步伐,沿着来时的山村小路返回宋河镇,向着另一位未曾谋面的应征者挺进。山路弯弯,他一位失意者,告别寂静的村庄,心里隐隐升起一种悲壮与坚强和浪漫的情怀。
半途上,罗桂英的邻居放牛归来,遇见了仁东河,他与他热情地打着招呼,说,这么早就走了,怎不多玩几天呢。
仁东河讪讪地笑了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