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汽车在丘陵地区的公路上绕来绕去跑了四五个小时，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当阳县庙前公社某林场。在这家林场上，早有一班木匠人马在林场干着木工活。领头的木匠师傅是仁东河的大姐夫的姐夫莫稳信。
莫稳信是外乡人，1940年生。1964年24岁这一年，莫稳信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挑着年迈的老母，一头挑着木匠工具和所有家当，一路上做手艺来到了仁东河他们生产队。队长家里正需要做一套桌子板凳，将木匠莫稳信请进了家门。莫稳信不出三天，做好了一张桌子四条板凳。生产队的人都夸他手艺不错，桌子四四方方，平平整整，周周正正，桌腿与桌面接合得天衣无缝，放在家里稳稳当当。
做一条板凳最见木匠功底，一块一米多长的窄厚木板上，打四个眼装四条腿，四条腿之间，每一对腿呈八字型张开，两条腿半腰处又要打眼，安装一横杠榫头支撑八字型腿不外张，不内缩，榫头与榫眼结合是否严丝合缝，就看木匠的功夫是否学到了家。
队长觉得莫稳信先是个人才，接纳他们母子在生产队落了户。生产队做木制农具，从此不必出钱到外面请木匠师傅。莫稳信在生产队制作木器农具，队里给记工分。他身材瘦小，其貌不扬，队里居然有许多适龄未婚大姑娘都有心嫁给他。最终，莫稳信成了仁东河的大姐夫的姐夫。仁东河的大姐夫的木匠手艺，就是向外乡来的木匠莫稳信学的。
人民公社时期，生产队劳动力参加集体一天的劳动，给记10分工值。年满十八岁的农民参加生产队劳动，每一个劳动日只有6分工。以后每年根据所掌握的农活技能，给予增加工分。第二年每个劳动日能记7分工。也有的因为劳动表现不错，栽秧割谷，使牛耕地，播种锄草，挑肥挖沟，样样都不落壮实劳动力之后，第二年每个劳动日就能增加到10分工。年老病弱的劳动力，队长每日给安排干些力所能力的轻农活，每个劳动日分别只有8分，7.5分，7分，6.5分。只要参加一天劳动，每个劳动日最低不少于6分。队长，会计，农技员之类的队干部、技术农民，每个劳动日最高可达12分。
WWW.soudu.org 莫稳信对农活不内行，在肩挑背扛的体力活方面，都不如生产队的壮实劳动力。他在生产队参加劳动干农活，每个劳动日才给记7.5分工值。他一年四季，很少参加集体劳动，每年都给生产队缴纳一定的管理费，外出寻找木工活做搞副业。每次请假外出，莫稳信怀揣两条大公鸡牌香烟送到队长家里，请求开介绍信。
队长的小儿子叫万正发，1960年生。万正发初中没有毕业，就辍了学，拜莫稳信为师，学木匠手艺。仁东河跟随木匠大姐夫当学徒，万正发已经出师，成了大师傅。万正发每年出门干木匠活，都与师傅莫稳信结伴而行一道干木工，工钱四六分成。莫稳信六成，万正发四成。在外接洽生意，基本上是莫稳信凭各种门路找到的。万正发不跟着老师付干，他难找到活做。
万正发出师，莫稳信又收了一位新徒弟仁安平。仁安平是仁东河的远房堂兄仁裕才的大儿子。仁裕才原本打算让仁安平拜姑爹也就是仁东河的大姐夫为师学艺。木匠大姐夫早在仁东河初中毕业那年，向老岳父承诺等小舅子高中毕业后收他为徒，因此，姑爹替仁安平另外推荐了一位木匠师傅，他的姐夫莫稳信。
莫稳信带着大小两徒弟，早仁东河师徒二人一个月到达当阳县庙前公社某林场找到一笔大生意，制作一批办公桌、办公椅。这批木制办公桌椅必须按尽快完成。有钱大家赚，莫稳信找到了活计，立即写信通知他的舅子仁东河的姐夫速速前来林场做木工。
两套木工班子，五个大小木匠，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戚关系。每天五人在一起干木工活，说说笑笑，日子过得很轻松愉快。
仁东河干了一周的木匠活，师傅大姐夫开始唉声叹气，经常骂他笨，说他学艺不如侄子仁安平灵敏。大姐夫的评价与叹息，使仁东河变得越来越自卑，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在校读书，侄儿仁安平老抄他的作业，现在一起学艺，他却比侄儿逊色。新鲜愉快的学徒生活，陡然变得沉闷。
林场免费给五位木工提供食宿，活计按件给工钱。林场场长腾出三间房作为莫稳信一行人的宿舍，派一位30岁出头的妇女专门为他们做饭、洗衣服。
这位女炊事员姓金，仁东河称为金嫂。林场附近有一个煤矿。金嫂的爱人在这家煤矿里挖煤当矿工。煤矿晚上经常放露天电影，仁东河和师兄师弟们每晚必看。金嫂有个妹妹叫金二姑，十七八岁，与仁东河同龄，长得标致秀气。金二姑经常到林场替姐姐金嫂给师傅们洗衣服。下午晾在林场外面的衣服干了，金二姑将衣服一件件叠好，分别送给师傅们手上。哪套衣服是哪个师傅的，金二姑一清二楚。
每次金二姑将叠得平平整整的衣服递到仁东河手上，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在干活的时候常常走神。少女金二姑在林场晃来晃去的身影，给仁东河常被师傅批评受压抑的灰暗的学徒生涯带来一丝丝光亮，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遐想联翩。大姐夫突然吭出来的一声咳嗽，仁东河如梦初醒般地回到了现实中来，紧张地思考自己又是什么做得不如师傅的意。
一晃手艺学了半个多月，师傅大姐夫除了说仁东河笨、蠢之外，从来没有一句正面肯定的表扬，他每天过得很郁闷。工程完工前的一段日子，大姐夫经常独自外出在林场附近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寻觅接洽新的木工活计。有时早出晚归，有时第二天回。大姐夫不在身边，仁东河听命于老师傅莫稳信干木工活，他才能开心一阵子。
莫稳信喜欢找仁东河寻开心。他的舅子不在身边，他喜欢要仁东河叫他姐夫。仁东河好歹高中文化，岂会wWw.让老木匠占自己姐姐的便宜。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大姐夫不在场，仁东河内心非常轻松，如鱼儿戏水，自由自在，与莫稳信说说笑笑。莫稳信要他叫姐夫，他马上扯起嗓子对着莫稳信大喊大叫道：姐夫的姐夫。万正发、仁安平哈哈直笑。
仁东河对学木匠手艺一度有抵触情绪，一旦出了门，拿起了锯子、斧头，他学艺很用功，想尽快将手艺学到家，出师成为一名手艺人，独当一面，自食其力。半月以来，仁东河做的手艺活，经常令大姐夫失望，他越来越感到很无助，看不到人生的未来。
作为徒弟，应该恭敬孝顺侍候师傅。
在林场做手艺期间，场里安排了专人负责木工师傅的日常生活，有金嫂洗衣买菜做菜，仁东河初当学徒，不必给大姐夫干洗衣服之类的杂事。
有一天晚上收了工，大姐夫第一次显师傅派头，吩咐仁东河给他洗一双特大号的千层底布鞋。仁东河在林场找了一把猪毛刷子，提着大姐夫的一双臭布鞋，到林场旁边的一个大水塘边去洗。他刷洗了好半天，拧干鞋子，流出来的水不再混浊，清清亮亮，以为大功告成，提鞋兴冲冲地返回住处。
大姐夫接过湿鞋看了一下，还是认为没有洗干净，他没有要求仁东河返工，自己提鞋到水塘再洗了一遍。从此，大姐夫不再吩咐仁东河给他个人干任何事情。
一个月后，林场的木工活全部完工。从此兵分两路，外出寻找活干。莫稳信带着大徒弟万正发与小徒弟仁安平去了远安县开辟新的根据地，仁东河师徒二人去了林场附近的一所中学修理课桌。工程量不大，二人半月能够完成。
这所中学前面半里路处，有一条柏油公路。每天下午4点左右，有一趟长途客车在学校前面的公路上驶过去。仁东河干着沉闷的木工活，每次抬头看见公路上缓缓行驶的客车，整个人的灵魂仿佛就出了窍，追随客车而去。
与大姐夫单独在一起在中学干活，师徒二人几乎没有话说。大姐夫交待什么，吩咐什么，仁东河应一声，不在说话，也无话可说。大姐夫常常哼唱一句京剧：当阳桥，一声吼，喝断了桥梁水倒流……
大姐夫每次发出“当”字声音，仁东河禁不住一愣，以为木匠又会训斥他如何何如何，直听到一声吼，而木匠并没有吼，他才如释重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学校附近经常有些闲人，来看仁东河师徒做木工活。大姐夫为了招揽生意，主动找他们搭话闲聊，有闲人在场，气氛变得活跃起来。
学徒跟着师傅干活三年才能出师。其实真正的技艺技能，聪明的徒弟两三个月就能心领神会。保守的师傅非要等到三年学徒期快满时，才传授真功夫。这以前的日子，就是为了拖住徒弟，给自己白干活。师傅带徒弟，是为了图利。
大姐夫带的徒弟是小舅子，恨不得一天就将手艺全部传授于仁东河，可是偏偏他就接受不了。干起活来，总是笨手笨脚，不尽人意。开始大姐夫还很耐心地一一讲解要领，指出仁东河某些方面存在不足。仁东河诚惶诚恐，满面愧色听取指教，总算免强掌握了一些基本技能。
一次仁东河做着难度稍大一点儿的木工活，大姐夫突然一个健步冲到跟前，动手重重地敲打了他的脑袋一下，打得他两眼直冒金星，眼泪双流。
自从被大姐夫敲了一次脑袋，仁东河再干活便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师傅用食指中指并列屈成的钉弓，又落到自己的头上
师徒二人是郎舅关系，出了门，大姐夫就成了仁东河绝对的主宰。要打要骂，全凭他的性子。久而久之，仁东河在大姐夫面前，就成了一只惊弓之鸟。只要大姐夫突然开口说话，或者咳嗽一声，仁东河便魂飞天外，身体成了一个空壳木偶。
不久，仁东河又将一件木工活干砸了。师傅急得直跺脚，狠狠骂道：你真是猪脑袋！仁东河没哭，大姐夫却哭了。他仰天长叹：你要我怎么教你才明白呢。说完这句掏心窝子的话，师傅呜呜地哭了起来。
后来木匠发现自己每次开口说话的一刹那，仁东河都吓得浑身发抖，当师傅的心里也很难受。面对越学越笨的徒弟，师傅心灰意冷，懒得再骂仁东河了，也不再教给他进一步高层次的工艺，每天让他做一些做锯木头，打榫眼等基本的木工杂事混日子。木匠带的第一个徒弟是自己的小舅子，徒弟学艺没有长进，在某种程度来说，也是师傅的失败。木匠在内心里承认自己当师傅失败了，他已经放弃了这个徒弟，还有一段时间就要回家过年，大姐夫打算将小舅子带到腊月间回家为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