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十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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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荐背景音乐:(勃兰登堡协奏曲BWV1046_Adagio,com/song/view/340249)

    在伊特鲁里亚――现在称作赛斯领的北方,也就是如今修尔人所居住的地方。皑皑大雪不必等到冬天,就会迫不及待地飘落在大地上。这遍布山野的白皑皑的雪原在诗人眼里往往是纯洁的象征,在这里一般只代指死亡。再浪漫的诗人陷入这里的雪原,也不会有心情去写十四行诗的。正所谓生活就是生活,生活往往不需要太多的诗意,只要能够苟延残喘一口气就行了。

    时下是暗月17日,在米德菲尔特王国里,这是大多数地方一年中最冷的时节。这天也是个不吉利的日子,史称恶魔舐血之夜。据说就是在二千多年前的暗月17日,教会一分为二,王都依弗伊斯尼尔的街道被异端的鲜血浸透,随后全城又蔓延起了邪王的诅咒。

    黑死病,这个夺去无数人生命的幽灵,有时候它在某处消失了,相隔几十年之后又会在另一处出现,这次它便悄悄地出现在一个修尔人的小村庄里。

    可怜的夫妇俩发病的时候,正巧他们的孩子不在家,等孩子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咳着血咽了气。孩子丢了手里的鱼,扑上去哭叫起来。哭声很快就引来了住在隔壁的老者。他进门就看见了尸身浮现出的紫黑色斑。

    村里年纪最大的长者立即变了脸色,他尖叫的声音如同震雷般,不一会,全村的人便来到了这里。

    抹着眼泪的孩子只有八、九岁,他只知道他父母死了,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村子里的人就把他家屋子烧了。然后村里人团团围着他,母亲搂着自己的孩子,男人拿着鱼叉和猎叉,铸铁的一端一致对着他。

    长者开始说话,这个须发洁白的老头儿唾沫飞溅地对所有人说话,看见他下巴上的胡须也飘了起来。到后来,他每说一句,村子里的人就应和一句,一面应和一面用叉子驱赶着孩子,最终来到了村口。

    孩子看见男人们手里的铁叉有些害怕,却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每当他试着往回走的时候,这些铁石心肠的家伙就围逼了上来。不久前还一起玩耍过的小伙伴此刻用雪球丢他,他不甘示弱地反击。谁知道,孩子们看见他丢过来的雪球就像见了传说中的魔族,惊恐地尖叫闪避。

    只听嗖地一声响,孩子感觉到了来自脸上的刺痛,他捂着渗血的脸颊一看,村里最好的猎人正弯弓对着他。

    一个孩子就和一群人对峙着,孩子从来不知道自己有抗衡全村的力量,每当他向前走一步,就有一枝箭划过他的脸颊割下他的头发。

    一个和一群,就这样在雪原里僵持着。孩子看着他们呵斥着、威胁着,呆呆地像是雪里的石像。

    夜晚的暴风雪就像个幽灵,凶猛地咆哮起来。一开始是一、二个,随后人们纷纷裹紧领子回了家。那个箭法最好的猎人依旧张着弓,锻铁的箭头上已落上了不少雪花。

    孩子刚提起冻僵的膝盖,就听见了弓弦绞紧的响声,于是他屏住了气,不敢再动。

    那人这次没有射箭,只见他缓缓脱下自己的上衣丢在地上,然后转身跑了。这下子,雪原里除了孩子之外只有黑夜,他被抛弃了。

    孩子伫立在风雪中,远远地望着村子里点起的灯,两只眼睛一动也不动。他早就停止了哭泣,印在脸上的泪痕已结成了冰。虽然说他还没弄懂今天所发生的事,可确确实实地听见了命运的咆哮。他不知道什么叫做邪王的诅咒,不知道为什么长者说自己只值九条鱼干,他只知道现在他回不去了,就这么简单。

    孩子倘若就这样凝视着村落不动,天亮时就会变成冰封的雕塑。或许再过数千年,这样站着不动变成石像的故事或许会演变成美丽的传说。

    传说通常就是指那些消逝了的,或者已经无法接触到的事物。孩子还不想就这样被人遗忘,于是他警醒了。

    他朝手掌里呵着气,寻找着猎人丢在雪里的上衣。雪花已在上边安了家,孩子甩了甩胳臂就赶跑了他们。这衣服上破了好几个洞,不过都给缝补过,孩子把它披在自己身上,就像穿了件大衣。他使劲地把衣领裹紧,现在他觉得好多了,于是便转身向前走。

    去哪儿?

    不知道。

    除了向前走之外别无选择而已。

    《圣典》常说世人污秽,现在看来的确如此。雪本是洁白的,人常走在上面就会变黄变黑。虽然新来的大雪终究会把它盖住,但是现在还能为孩子指一条路。

    孩子就这样高一脚低一脚地踩在雪里,咯吱咯吱的。从前孩子喜欢听到这种自然被征服的呻吟。但是现在,这些水做的妖精透过了布条缠成的鞋子,发出冷森的尖笑。人类经常会认为自己是自然的主宰,然而事实上主宰自然的只有自然。风雪肆虐着,尖啸着,千百年来人类蔑视他们的仇恨,现在要这孩子加倍偿还。

    孩子发现自己在下坡,因为腿脚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被雪侵入的鞋子有时候很重,有时候又会被雪粘住,总是要让他跌个倒栽葱。孩子挺直了腰杆,小心地平衡着自己的身躯,不让自己像脚边踢落的冰块那样滚落到谷底。

    坡越来越陡峭,到后来孩子用上了手,人们常把手足并用的姿势叫做爬,但那是向上的。现在孩子赤裸的手撑在雪里,只是为了让他下滑的速度变慢些。

    最后孩子一脚踩进了一个深坑,左脚整个陷了进去,一直没到大腿根。他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脚下碎了,热辣辣的感觉刺激着他的足尖。孩子有些慌了,他坐在雪地上,拼命地拔着自己的腿,他身边的雪花又叫他扬了起来,就像一只掉进沙地里扬起漫天风沙的鸡。

    路过的寒风尖锐地嘲笑着他的狼狈,等到那只脚挣出来的时候,鞋子早已不知去向。孩子跪在雪地里想要从坑里找回自己的鞋子,却摸到了水。

    原来他踏进了一条小河。

    孩子挣扎着站了起来,一高一低地继续向前走。

    除了走,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除了冷,孩子还觉得他很饿。

    风是个善变的妖精,先前路过河谷的他还在尖声嘲笑,现在又开始呜呜地哭,或许风也怕黑――这个乌云密布的晚上,除了手臂长度的范围能看见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孩子就在这浓重的黑里走着,脚下一条变了颜色的雪为他指路。

    他突然听见了模模糊糊的哭声,但他弄不清楚这是真的有人哭,还是风在他脑子里造成的幻觉。

    他停下脚步,辨认那细若游丝的声音。

    那哭声没有了。

    于是他继续走。

    模糊的哭声又响了起来,这与其说是wWw.哭声,不如说是有人在喊救命,喊救命的人藏在浓重的黑夜之后,就像是隔着地狱传过来的。

    孩子仔细辨了辩方向,那哭声若有若无,仿佛随时会断绝,就像一阵阵哽咽,好象它正在耗尽自己肺里最后的气在向人求救。

    孩子想起了海上女妖的故事,害怕起来,他打算逃走。

    那声音更响亮了,现在能清楚地辨别那是人的哭声,离他不远,就在前方。

    孩子犹豫了好一会,继续向前走。

    在那条变了色的雪所描出的路上,有一个雪堆,就像一个人睡在那里,那哭声就是从那里来的。

    孩子在那雪堆前俯下身,用手扒开雪堆,他的手早成了和冰雪差不多的颜色。

    然而,他在雪底下看见一张比他手上肤色还要洁白的脸,这是一张上了年纪的女人的脸。

    那张紫白色的嘴显然已经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了,它里面塞满了雪。女人的眼睛紧紧闭着,睫毛上还挂着冰凌。

    那哭声还响着。

    孩子又挖了起来,他的手指触碰到了死者裸露的脖子。

    他继续挖。

    那女人的肩膀也是裸露的,再往下,孩子挖到了一个冰冷的包袱。

    那是一张冰冷的小脸。

    孩子终于明白女人的肩膀为什么裸露了,她在给婴儿喂奶,或许是因为太喜爱,风雪就把这个充满慈爱的动作永恒地保存起来了。

    婴儿脸上还是那副很满足的表情,他(她)匍匐在那白色大理石雕塑般的乳房上,品尝着母亲为他(她)准备的最后一顿晚餐。

    哭声还在继续,孩子又挖到了一个人,这回带有些许温暖。

    母亲倒下的时候身体躬成了弓形,婴儿被她的右臂抱在胸前,左手拉着的那一个像小猫一样蜷缩在婴儿与母亲的中间。

    他(她)小脸也冻得发青,可是还活着。

    这孩子几岁?

    孩子没有经验,生过孩子的大人就能判断出这个小孩儿看上去刚学会走路。

    小孩儿穿着一块破布,到处都看得见肌肤,他(她)身下的雪化了个他身躯的印子,就是他(她)在哭。

    他(她)的母亲和他那还没断奶兄弟一起为他(她)做了一个摇篮。

    孩子还没有到学会叹气的年龄,他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他脱下了自己那件当大衣穿的上衣,把小孩儿裹得严严实实的,她是个女孩儿。

    他想抱起小孩儿,可是那样他就走不了路了,于是他转身把小孩儿背在背上。

    孩子在雪里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回头向还躺在雪里的两个人望了望,天上飘落的大雪又在他们身上盖了一身薄纱――人生于自然,最后还是被自然埋葬,没有比这更洁净的坟墓,这就是属于自然的公正。

    孩子继续向前走,他身上的小包袱因为得到了温暖,停止了哭泣,似乎是睡着了。她口中呼出的空气飘到孩子的后颈里,结成了霜。

    他背着她,她的脚要拖到地上,这是个名副其实的累赘。

    孩子走过的路不再有脚印,而是像蛇一样留下一条弯弯绕绕的痕迹。

    受苦加上重担,灾难就不止翻了个倍那样简单。

    他一步一滑,跌跌撞撞,有时候孩子又觉得是因为背上有了包裹才没有使他摔倒,包裹驻在地上,就像支撑画架的第三只脚,与画架不同的是,这只脚是不承受力量的。

    孩子饿极了,他抄起雪塞进嘴里,但这只能使他更加干渴,他的肚子里升起了一团火,心肝为之煎熬。

    黑夜里的雪越下越大了,在这片深沉的黑夜里,除了鹅毛大雪之外还有呼啸不停的风。

    孩子现在就像一艘航行在台风里的小船,他感觉到了深藏在夜幕之后的那个可以吞噬一切的大旋涡。

    所以他还在向前走,尽管很艰难。

    被他背在背上的小女孩突然又哭了――孩子有一次踏进了一个浅坑,不得已让画架的第三只脚承受了真实的份量。

    孩子努力地躬起身子踮了踮,把背上的小女孩挪上些。他又摇了摇包裹,她就安静下来,不哭了。

    每个人都像小女孩那样,无比留恋婴儿时代的摇篮。或许还在襁褓中的他们已经知道自己将来的人生就会如同这只摇篮一样摇摆不停?

    推动摇篮的是只看不见的手,人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命运”。

    命运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祗,任何存在在他面前都没有说“不”的权利――命运叫你生来强壮,你只能说是;命运叫你生来贫穷,你只能说是;命运叫你自小就个瞎子,你只能说是;命运叫你的儿女先于你离世,你还是只能说是。

    有人对命运说过“不”吗?历史上自以为征服了命运的人有许多,他们从来不曾想过,或许那条令他奋斗不休最终到达终点的丝线还是叫做“命运”!命运就在成功与失败的终点看着人类哈哈大笑。

    自以为掌握了命运的人其实只是被命运玩弄的幸运儿。倘若命运真能为人类掌握,那么人类就会把它变成自己的奴隶,每个人都拥有这个叫做命运的奴隶吗?

    没有。

    站在真正的命运背后的那个影子叫做未知。

    命运就是一条拥有无数分岔的路口,人类只有选择权,这些道路有的通向成功,有的通向失败。

    一边是天堂,一边是深渊,这是何等的诱惑!有人能拒绝前进吗?

    也有人选择了止步不前。只不过,人类可以让自己的人生永远定格,命运的钟摆却永无止息。

    对于天上飘扬的大雪来说,堕落也是一种前进,一旦运动停止了,那只有死亡。

    所以这个被命运玩弄的、背着捡来的三、四岁的女孩子的九岁孩子,这个在伊特鲁里亚的荒郊野外与肆虐的暴风雪搏斗的孩子,尽管什么都要感觉不到了,他还在前进。

    像他那些还不曾向命运低头的同类那样,他瞪大了眼睛望向远方。然而,视线的尽头除了黑暗之外什么也没有。命运这个无形的神祗藏在阴影里下令,看着那些被他支配的爬虫在泥泞里无助的样子,然后得意地大笑。

    只有最纯洁的孩子能听见神祗的声音。

    “是。”孩子低着头轻声说,他的左脚踏进了一个雪坑里,他再也走不动了。

    他闭上了眼睛,像朽掉的木头那样轰然倒在雪地上,不过没有摔得四分五裂,包裹还被他背在背上,穿过背上破掉的衣衫,还能感觉到温暖。

    包裹大声哭了起来,因为她的摇篮不动了。

    孩子银色的眼眸动了一下,手摸到了一块温暖而又柔软的地方,那是小女孩的脸蛋。

    包裹哭得更响了,那声音像针一样扎着孩子的心,带有地狱的回响。

    对于人类来说,为了别人能比为了自己更能激发潜力。

    是的!

    倘若没有背上的包裹的话,那里都可以倒下,哪里都可以是葬身之所,因为多了一个人,便不能自由了。

    众神赞美人类的毅力!

    孩子又坐了起来,他先拔出了自己的脚,再伸手在地上摸到了上衣的袖子,他挽起袖子在自己腰间打了个死结,然后站起来继续朝前走。

    风雪更大了,在这广漠的原野上,生命奏响了属于自己的乐章。

    孩子看见了一点光。

    孩子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他乘着暴风雪稍微喘息的那一会儿,努力地瞪大了眼睛。

    是光!

    那是被所有人类所赞美的光明!在它的恩惠下,那些房屋,那些烟囱,都在影影发亮!

    有人!那是住人的地方!

    孩子就像一个在海上漂泊了许久突然看见陆地的水手。

    惊喜让他全身每一块筋肉都充满了力量,他死盯着窗户里透出来的那一点光,那就是希望。

    他终于挪到这条街上,孩子看着积雪皑皑的屋顶,看着那些狭小的糊着膀胱的牛眼窗,看着那些出自人工而非天成的造物,贪婪地吸着人类的味道,他感到自己从自然的魔掌挣脱了,他感觉到了一种叫做安全的东西给了他温暖,不过……

    要有光!

    孩子找到了街上一间窗户最大的屋子,他拖着冻僵的脚来到了那栋屋子前,踏上了屋前的三级石制台阶。

    这是一幢拥有黑漆大门的石屋,门上钉着一排排铜钉告诉了外人它有多厚实,上头的两个门环被衔在做成两个怪兽装饰的嘴里――这种风俗应该是从依弗伊斯尼尔流传出来的,传闻这种狮子不像狮子,老虎不像老虎的家伙能够驱邪,事实上,人类造出来的怪兽最适合吓唬人类本身。

    孩子就给唬住了,他刚把WWW.soudu.org木头似的胳膊伸向门环,就看见了衔着门环的怪兽狰狞的脸。它瞪着眼睛,獠牙毕露,一副恶狠狠地马上要从门上跃下来吃人的架势,人类造出来的野兽比人类本身还要凶暴。

    孩子的手悬在半空,侧耳听了听屋内的动静。孩子弄不清楚是不是寒冷已经剥夺了他的听力,总之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这屋子虽然亮着光,却比寒风呼啸的街上还要冷清。

    孩子再看了那扇厚实的大门一眼,轻轻转过了身子,走向了另一栋稍微低矮些的屋子。

    这栋屋子没有台阶,不带铜钉的木门也不像头一家那样厚实,不过足以抵御屋外凛冽的寒风。孩子伸出冻得像木棍似的的手,轻轻地在门板上敲了三下。

    屋子里没有动静,于是孩子略微加大了些力气,又敲了三下。

    屋子里还是没有动静,孩子向前挪了一步,使劲地敲了三下,身体都激烈地晃动了起来,他背上的孩子哭了,幼小的嗓音嘹亮地在又小又短的街上呼啸的风里回荡。

    窗子里本来还亮着的灯突然灭了,似乎是得到了信号似的,这条街上的的灯火三三两两地都熄灭了。

    孩子歪头看着那漆黑的的窗户,他想他们都睡着了。在寒冷的夜里,没有什么比温暖的被窝更让人留恋。

    最后从这条小街最边缘的地方传来的一道光芒引起了孩子的注意,他转过身,拖着腿,一面哄着背上的孩子一面一步一挪地走向那道光芒:这是栋小茅屋,除却窗子,还有不少地方向外漏着光,连同路边的雪都沾到了福分,在夜色里自在地现出它那晶莹的色泽。

    孩子吸了好大一口气,这才抬起手敲门,他敲得很轻,因为他觉得这扇门只要用大点力就会垮。让他有些激动的是,这次他听见了屋子里有人说话:

    “外头有人。”一个女声说。

    “别开门,没准是强盗。”一个男声说。

    “不是的,我听见了孩子哭的声音,没准……”

    “那也别开门,我听说北边正在流行邪王的诅咒,你不为我们想想,也得为孩子想想。”

    那个女声叹了一口气,灯灭了,随后小屋陷入了死寂。

    是生存教人学会冷漠。

    孩子背上的孩子哭得更响了,他不得不把背上的孩子横着抱过来。这个动作在他僵硬的躯体作用下看起来是那么地费力,以至于扯破了他那纸片般的衣裳。

    他想这孩子大概是因为冷了,于是干脆地那几片挂在肩头的布片扯了下来裹在小孩儿身上。

    小孩儿还是在哭,孩子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他想她也是饿了。

    他四下张望,最后看见了一栋门楹上刻有火刑柱纹饰的建筑。虽然在黑夜里看不清那图案的形状,但是孩子觉得那必定是和挂在他脖子上的那枚坠饰是一样的。

    这栋建筑挺大,像都巨兽一样匍匐在街头,然而它自始自终没有露出一丝半点光亮,仿佛从来就没有人在里面居住一般。

    本来就很高大的门扉在孩子看来非常巍峨,站在它的下面只有仰起头才能看清楚门楹上的雕刻。

    是的,这是暗月教会的圣徽,这里是圣母柯露娜在凡间的居所,门口的台阶因为突出的门楹的关系,没有落上多少积雪。

    孩子扫清了台阶上的积雪,附身把背上的小孩儿放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摸索着门边的一个木制箱子,他知道这里头通常会有一些好心人留下的东西。

    他在松软的雪里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于是使劲伸长了胳膊,想要把它拿出来。

    在拔出这个东西的时候孩子仰天滑了一跤,后脑勺重重地敲在石制的台阶上,不过他顾不上去摸摔痛的脑袋,急急地爬起身来去追那个摔脱手的东西。

    那东西就像石头一样,清脆地在石阶上敲出响声,然后蹦跳着滚入了雪里。

    孩子跪在那片雪地里摸了一会,找到了这个顽皮的家伙。孩子举起它来,却找不到光来对着看清楚。他用早就失去感觉的手指头刮开那东西上的冰凌,把鼻子凑过去闻了闻。

    实话说孩子没有闻出那是什么,他只觉得这个东西或许能吃。

    于是他张开嘴咬了一口,使劲地咀嚼起来,冰棱在他嘴里嘎嘣作响,他没有感觉到自己咬破了舌头。

    等到他把嘴里的东西咬软了,就要下咽的时候,他看见了睡在台阶上那个哭泣的包裹。

    孩子走过去,嘴对嘴地把东西喂给她,和着他的血液。

    这是两个孩子的初吻,带着的欲望不是繁衍而是生存,纯洁地如同天使一样,即便是发生在圣母的家门口,也不算什么亵渎。

    小孩儿贪婪地吸吮着那不知名的食物,她到用这种方式吃掉了那块东西的大半,心满意足,不哭了。

    孩子再也走不动了,他坐在教堂的石阶上啃完了最后的那部分。他把小孩儿抱在膝头,银色的眼眸望着漆黑的街道,他的肚子还在一抽一抽地跳,心里比这冰封的世界还要冷。

    他缓缓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其实闭不闭都是黑暗,黑暗里看不见任何东西,孩子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轻了,只有他那僵硬的臂弯里的包裹还是沉甸甸地拽着他那像阳光下的积雪一样渐渐融化的意识。

    这时候,他模模糊糊听见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和一个来自天国的声音:

    “主人,教堂门口有两个人。”

    “是无家可归的人吧?”

    “嗯,还是两个孩子。”

    “难道你那个可怜的慈悲心又泛滥了?”

    “这样大的风!这样大的雪!难道不可怜吗?”头一个声音叫了起来,就像吟游诗人老旧的七弦琴那样沙哑。

    那个天国的声音却像冰雪一样清冷:“那就是人生――要知道在卡德摩尼,每天像这样死去的人不少于一千个。”

    “……人类的生命就是这样脆弱呢……”

    “或许死亡对他们来说还是种仁慈。像他们这样孤苦无依的,就算活下来了,多半只能成为同类的饵食。”

    “饵食?”

    “不是吗?人是靠吃人来彰显伟大的。”

    “您……还是那样冷漠呢,您难道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吗?”

    “为什么要我来做?这时候,仁慈的圣母上哪里去了?”

    “这……孩子们需要帮助。”沙哑的声音低沉了下去,积雪被踏着的轻响渐渐走近。

    那个清冷的声音说:“你想做什么?金币止不了饥寒,它们会在天明后变成他们冰冷的尸体的装饰。”

    脚步声停止了,然而,寒冷的感觉突然一点一滴地消散了,人类所喜欢的温暖有着天空般的胸怀――只有天空的胸怀能够容纳世间的万物。

    “……这雪花,居然烧起来了!”那个沙哑的声音惊奇说。

    “美丽吗?这就是我的救赎。”

    “……您,真吝啬。”

    “吝啬?”那个清冷的声音笑了,他说:“和我打个赌吗?很多时候,人类只需要一点点勇气与希望就能生存下去。”

    “他们更需要一些食物。”

    “当然,他们不会介意吃一只烤熟的乌鸦――要来试试吗?”

    “您的笑话很冷。”

    “是的,但却很现实,好心肠的家伙,收起金币吧,我只确定一件事,你的关怀只能给他们带去苦痛。”

    就像海浪从沙滩上退走一样,那个天国的声音就像梦中的低语那样渐渐远去,孩子微微睁开了眼,随后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那天上纷纷扬扬的雪花飘到他们一臂方圆的区域的时候,便悄无声息地化作了绚丽的火焰。这些飞舞着的火苗就像顺着春风飘落的花瓣那样,旋转着,旋转着,又温暖,又美丽。

    这燃烧着的雪花不断在他们上空产生,飘到脚边后熄灭,黑暗里,又像无数飞舞着的巨大的萤火虫。

    这流动的光芒倒映在孩子银色的眼眸里,就像流星划过了天空。

    朦胧中的孩子坚信自己看见了神迹,他抱着她,头靠着头,渐渐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天亮之后,还是流浪――何必问旅途的终点在哪里呢?其实每个人都是死亡之路的旅人,谁都希望自己的旅途长些。

    孩子渐渐明白了生存的真理,他每新到一个地方,就摆出大人的模样,出去做小工赚钱。

    “先生,请问您这儿需要雇小工吗?我不要钱,只要能管饱就行。”孩子咧开嘴笑了,他这时候正在换牙,门牙缺了三颗,所以他的笑容特别迷人。

    他们便这样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

    然后,十年的时光悄悄流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