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敲响那扇门,里头就作出了回应:
“布伦迪尔?进来。”
中将推开了房门,屋子里整齐的模样叫他大吃一惊,不由得又扫了一眼:床铺早就收拾得整整齐齐,红木大衣柜回到了他原来的位置,梳妆台上的杂物也放好了,阳台的门半开着,屋子里的那位住客此时正穿着他那身笔挺的黑色元帅服,倚在门框上。
他并没有回头看向布伦迪尔这边,从布伦迪尔这边看过去,拉法尔抱臂凝视远方的模样,就像是雕塑家的造物,或者说是他的模特。
“早安,阁下。”布伦迪尔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他感觉自己只要踏进房间半步,就会破坏了房间里那静谧的气息。
“你是否觉得我选择在这样的日子里出征,是个坏透了的主意?”元帅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您不是帝国公认的名将吗,阁下?”白发中将微微有些诧异,“您开始怀疑自己敏锐的判断力了吗?”
“判断力?人们把这称作是洞悉战争的才华;在我看来我的判断力并没有比常人高上多少,我只是能看见人心里最深处的东西。”
“熟悉战争的人必定了解人心。”
“我看未必。”元帅摇头,“有时候我甚至不能了解我自己。”
“不,在军事上您所作出的决策,从来都是对的。”布伦迪尔顺着元帅的视线朝外看出去,那里正细细地飘着小雪。他知道这雪下了好一会,在他进小楼前就薄薄地积了一些。
“这真是糟糕透顶的恭维,我的中将。”元帅说,“有什么能永远不错吗?不能,即使诸神也会犯错!”
白发精灵迟疑了一下,他有些不习惯元帅阁下用这样的语气谈到神。
片刻的沉默过后,元帅低声问道:“布伦迪尔,你觉得十年算是很长的时间么?”
白发精灵又迟疑了一下,低吟着回答说:“十年?对我们精灵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人类来说,应该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吧?”
“的确是有些长远。”元帅转过头来笑了,他的笑容有些寂寞,原本挺立的身躯滑了下来,顺势坐在阳台门里的一张椅子上。
他指着对面的一张椅子说:“坐。”
白发中将朝那张椅子走去的时候,听见元帅低声说道:“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我还是个孩子,那时候只觉得十年的时间对我来说非常久远,因为全部的生命只有十来年。而现在,我突然又觉得十年的时间非常短暂。好多事情,就像是发生在昨天那样。”
“照您这么说,我们昨天才认识,今天却要为了陛下的宏愿一同出征。”白发精灵微微一笑。
此刻拉法尔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笑意,他又扭过了头。从中将这里看去,拉法尔那银色的眼眸并没有注视阳台外,它像一面什么也没有的镜子,空空如也。
“你觉得我这十年来变了吗?”元帅眨了眨眼睛。
“不,您的眼里从未褪去我刚见您时的锐利。”中将说,“或许,这只是外表看上去的模样,毕竟人很难看透另一个人的心。”
元帅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这时城堡响起了嘹亮的军号,米玛卡什的部队已经开始在城堡外的广场上集合。虽然很远,但是从这里还是能看见狼人将军的身影挺立在风雪里的英姿。
“你讨厌下雪吗?”元帅问,他没等中将回答,自己续道:“我不喜欢下雪,因为记忆里,下雪的日子总是发生不好的事情。”
“雪的颜色很洁白呀。”中将说,“它不是人类纯洁的象征吗?”
“人所约定的未必就是对的。”元帅指着操场上的那些士兵说,“你看那些士兵――那些为了陛下的誓愿听命于我们的年轻人们。他们当中很多人并不要知道为什么杀死敌人,只是我们指示他们那样做而已。”
“真少见,您……是在怀疑这场战争的对错吗?”
“不,曾经有人和我说,当世界需要一场战争的时候,那战争就是正义的,现在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米德菲尔特正需要这样一场战争――我之前的意思只是在感叹,很多时候人们只能选择去做或者不做,根本没有时间去分辨对错。”
“说得不错,但是没有办法。”中将沉默了一小会,“即便是精灵那么长的寿命,也不可能全用在分辨对错上。”
“所以有时候服从是个很好的托词――这件事做错了不能怪我,我是听从命令办事的。当绝大多数的人这样想时,王就在人群中诞生了。”
“您是说,有些人之所以被奴役被命令,是他们本身的懒惰造成的吗?”
“从道理上来说的确如此,但是很多事情道理上说得通,但是感情上难以接受啊。”元帅摇头,“你看那些操场士兵,自从听从我们的命令起,就把生命托付给了我们,你真的认为,我们享有支配他们生命的权利吗?”
“不,我想那些年轻人里大多数觉得,自己的生命值得托付给您――您可是那些年轻人的梦想啊。”
“是吗?”
“十年前您还是个默默无名的小兵,现在您是闻名遐迩的帝国第一元帅。这是新生的神圣法尔伊斯顿帝国才能有的制度,不问血统,不问出身,只看个人的实绩与能力。这难道不值得这wWw.些年轻人为此付出生命,付出终身吗?”
“可是这不是我在这年纪时的梦想。”元帅小声说,他说又快又含糊,即便是听力良好的白发中将也没有听清他说什么。
元帅WWW.soudu.org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人们喜欢用一个人一生的功绩去评价他的价值,而很少留意到他是否幸福快乐。成功是个带有伟大魔力的词,人们通常会这样简单地认为:只要你成功了,那么你就对了,而且一定会比那些不成功的人幸福。即便有些不快琐事的片言只语流传了下来,后人也只能从中揣摩前人的心境,而不能切实感受到他的喜悦与悲伤。”
“……您说得没错。”
“那么,人们这么做是对的呢?还是错的呢?”
中将望着操场集结着的士兵们,突然答不上元帅的提问了。
拉法尔笑了,他身子前倾,伸手重重地拍了拍布伦迪尔的肩膀:“人就是这样,不给自己编个对错的理由的话就什么也干不了,相比之下还是遵从自己本能野兽好些。”
“果真如此吗?”
“那当然,我了解人类。”
“所以您情愿做一个野兽,而不是一个人?”
“是啊,这样可以不去想很多事情。”拉法尔懒洋洋地靠回到椅背上,“人还是遵重自己的原始本能才活得简单快乐啊。”
敏锐的中将察觉到,元帅说到快乐两个字的时候略微迟疑了一下,银色的眸子仿佛又变成了空空的镜子,他注视着操场上的人们,灵魂却飞向未知的地方。
中将顺着元帅的视线朝远处望去,隐约看见了第四军团军团长贝尔纳多特上将的军旗。
“阁下,您感觉到了吗?贝尔纳多特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锐气。”中将说。
“恩,因为他已经获得了幸福。”拉法尔头也不回地说。
“幸福?”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拉法尔说话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所以他不再和我们一样。”
“请别随便加上‘我们’。”中将的语气突然有些冷淡。
“哦,哦,非常抱歉。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吗?”拉法尔转过头来,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布伦迪尔,“我知道你并不热衷于名利权位,难道是你找到了那个……心仪的姑娘?”
“别乱说。”白发中将像个孩子似的摇着头,“我的幸福大概会在某个人找到他的幸福之后实现。”
“哦,那可真有意思。”拉法尔似乎挺乐意看见精灵中将的窘相,“让我猜猜,那个家伙会是谁?”
“别闹了,阁下。您瞧,圣殿骑士大人也到操场上了,我们得准备下去了。”
“为什么这个家伙也来?”元帅皱眉。
“阿维拉德红衣主教遇刺后,他就是教廷在远征军里的最高代表。况且,我刚刚拜托他接替我担任罗切斯特守将,全面负责黑炎军团离开后罗切斯特的防务,及圣战总后勤调度长官。”
“什么?”拉法尔差点跳了起来,“为什么事先没通知我?”
“我现在通知您。”布伦迪尔笑眯眯地从腋下的文件袋里掏出一纸公文,“请签名,圣战总司令官阁下。”
“啊,坏蛋,你……你是故意的!”
“从今天起我以皇帝特使兼圣战副司令官的身份宣布:我没收总司令官阁下的斧头,我还将亲自看守您,您别想再踏上前线半步!”布伦迪尔板起了脸,用严肃的语气说。
“难道我就不能享有一个普通士兵的荣耀吗?”
“您休想。”
“……好吧。”拉法尔捂着眼睛倚在椅子上,“随您高兴,特使大人,咱们走着瞧。”
“我不想在您阵亡之后升职,现在的贝尔纳多特又做不了。这个重要职位可不能落在教廷手里,所以战争结束之前,只好辛苦您代劳了。”
“……”
“阁下,您为什么不说话?”
“没什么好说的。布伦迪尔,有句俗语怎么说来着:‘美德比攻城机更具威力’,在我看来,你的舌头比美德更胜一筹。有你这样的副官,不知道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
“阁下谬赞,下官惭愧。”白发中将微笑着欠了欠身,“我看我们该走了,操场上的部队快要集结完了。”
元帅点了点头,甩开猩红色的大麾,他大声说:“我们――出发!”
拉法尔魁梧的身躯走下小楼,走过回廊,凡他所经过的地方,士兵都先朝他敬礼,随后跟随在他身后,等走到操场上的时候,他身后的队伍已经很长了。
他们个个神情威武,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军服,正是拉法尔直属的血狼卫队。当这支队伍走到临时搭建起来的主席台前时,全身戎装的狼人少将大喝了一声:
“敬礼!”
无人敢嘲笑狼人少将怪异的口音。
操场上响起了山崩般的回应声,罗切斯特的居民们透过门窗的缝隙悄悄地观察起操场上的阅兵来了。
拉法尔朝台上端坐的密特卡德与贝尔纳多特看了一眼,又回头朝布伦迪尔看了一眼。
白发中将笑了笑,拿出了几张早就准备好的稿纸。
元帅摇了摇头,转身上了主席台。
雪停了,在台阶上积了薄薄的一层,踏上去咯吱作响。
元帅朝贝尔纳多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朝圣殿骑士狠狠瞪了一眼。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