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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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纪80年代末,京城东南部的第一代富人区方庄,成为了共和国个体户和暴发户们的乐园。2000年前后,朝阳区以国贸为圆心、环使馆区的中央商务区成为了富人扎堆的场所。在城区,富人们抢滩黄金地段,在郊区,他们又开始收购绿地、阳光和新鲜空气。那些做着一本万利、每年使自己在银行户里的存款增加不少于亿万的商人们,那些过着最上流社会生活、最受人关注和仰慕的影视广告明星们,还有那些在他乡利用各种手段发了一大笔不易之财的低调逃亡者们这个时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在朝阳区定居。二十一世纪刚刚开始,想要统计一番生活在这里的富人们的数目已经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在郊区,那些吃着劣质、毫无营养可言的食物,穿著十多年前低价买来的粗布衣衫,干着最繁重的劳动的穷苦人总喜欢把一天当中仅有的一点空闲时间用来激烈地讨论、评价富人们的生活以及媒体报道的消息。每天早晨工作之前,这批穷苦人里的相当一部分都会带着一副各种复杂的眼神对那片黄金土地眺望一番。贫民窟里无人不知与他们三岛相隔的地方有个富人区,那些怀着梦想的出生自贫民窟的后代们不至一次尝试着到富人区里去做一番事业,而一些时候以后,我们总能在车站、地铁广场以及那些龙鱼混杂的低等舞场里看到他们仍旧为了温饱而不得不丢下脸面的身影。

    在富人区里,那些在精神上彻头彻尾被金钱麻痹了的人们成群结队,想要他们在心里为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有所感动,那是不可能的了。而若想要他们在心里为身边发生的什么事情而感到震惊,那非得有世界大战、火山爆发、地动山摇之类的情况出现才行,或者向他宣布他破产了。那些以“只要我过得比你好”为人生奋斗目标并愿意为此而赴汤蹈火、上刀山下油锅、铤而走险的人在这段时期里,不计其数。

    还有那些不具备雄厚的家庭背景却拥有满腹计划目标理想的青年人,日以继夜地奋斗在充满麻木冷酷的下层场合,等待机遇。这类才华横溢却难于得以施展的野心家们在周围人的面前或者毕恭毕敬或者沉默寡言,每一次小的挫折于他们而言都是一种重创。在他们看来,生活是何等的呕心沥血何等的艰难困苦,孤独的夜晚一面握紧拳头眼神凶险地咒骂命运咒骂世界又一面单纯而又上进地鼓励自己否极泰来暗极则光。人们时常幻想着那位能够为我们纷繁迷乱的世界指点迷津道明正路的伟大而又圣洁的思想家已经诞生。绝望的时候,幻想总能成为人们鼓足勇气重新振作的良药,而持续的幻想只会让人逐步走向癫痴、疯狂。崇高的思想家没有诞生,于是,堕落、罪恶繁荣昌盛起来了。

    八月份第三周周末的傍晚,在那间三平方米大的地下室里,青年准导演热血沸腾,破旧的床上铺着一张磨的油光发亮的淡黄色竹席,这里记录了他每天晚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全过程。一张更破旧的纯黑色学生课桌被搁置在房间靠西南的角落里,做饭和吃饭用的基本工具全在上面,还有一座关二爷的陶瓷全身像,陶瓷像前面竖着三支冒着火星的祭香,烟云缭绕,盘旋而上。被擦拭的一尘不染的一人高的大镜子矗在破旧的衣架旁边,衣架上挂了几件适合在京城的夏天穿的衣服和一条黑白相间的领带。灯没有打开,屋里漆黑一片,年轻人躺在床上满脑幻想:这个宴会上一定有我钟爱的女人:肤色洁白润腻,手臂纤细美丽,身体轻盈飘逸,举止大方,谈吐优雅。妖媚惊艳的女人,一定很多!我一定得去看看。年轻人在黑暗中伸出手按住了日光灯的开关,从床上跃了起来走到镜子面前开始了精心的打扮。

    准导演看待镜子里英俊不同凡响的青年人的眼神郑重严肃,皮鞋已经擦过,裤子已经烫过,领带已经打上,手表上了发条,胡子也被刮掉,头发喷上了发胶,帅气的青年人再也找不到不满意的地方,于是满意了。两片淡红的嘴唇向两边逐渐扩展,那种有钱而又文雅的公子哥们才拿手的微笑,此刻在他的脸上浮现了出来,而后那种野心勃勃的、为达目的总会不择手段的狠心人的冷笑在镜子里也出现了,心底善良纯朴厚道的人的憨笑,目光短浅庸碌无为的人的讥笑,还有那些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的青年大学生们的羞涩的傻笑,在接下来的几秒里通过年轻人面部肌肉的变化全表现出来了。形象!逼真!小伙子这样自我评价完毕后,郑重其事地捏着闪有寒光的锋利刀子把大拇指划开一道血印,在关二爷面前信誓旦旦的当儿上把浓烈的热血滴进水碗喝下肚里,暗誓此生定要出人头地。怀揣着他昨天刚从理发店“借”来的六百元,出发了。他的目的地是名扬京城的谢轩家。

    美国、英国、德国、法国、俄国、意大利、日本和奥地利八国肆无忌惮地对古老、文明的中华民族进行着残绝人寰的烧杀掳掠淫辱的那一年,北京城彻底失去了属于它自己的由自。这并没有影响到六岁的谢轩,他甚至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属于哪国人,但从他看待那些高大威猛的外国军人的眼神上可以判断,他也不屑于搞明白自己的国籍,他只关注和在意他们的军舰军装军靴军枪军刀和刺眼的皮肤的颜色,这些让他大开眼界。一百年后,谢轩一百零六盛大寿宴上,他认为有必要向他的子孙和子孙的子孙们讲讲自己的历史了。而这件事,联军登陆京城,他觉得应该是自己沧桑或辉煌的生命史的开端。尽管那个时候他在外国医生、护士和伤兵的圈子里只是个小配角,每天跟着一个由法国军队高薪聘请的西班牙医生跑来跑去,但在他看来那些就是他长见识的开始了。因为跟随的日子久了,他竟也弄明白了杯子药水绵布用西班牙语和法语如何讲,这些看起来像是生命额外的东西令他欣喜若狂。他甚至观察到了那几个西班牙医生每天都要把他们那比头发还要密还要长的胡子细致地清洗两到三遍,法国军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谈起拿破仑打过的52次著名战役,情绪激昂的时候总会有人高呼一句莫名其妙、在以后才被谢轩理解了的话:士兵们,团结在你们统帅的旗帜周围吧。必然,偶尔还会听到外国小护士说:吃过了吗?有言在先!之类的中国话来,甚至有一次他亲耳听到一个秃顶、把自己的胡子扎成一缕缕小辫子的西班牙医生在饭后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老谢轩在未名山上发现金矿的时候正值一九八零年的春天,绿草红花满山遍野,温柔的阳光像慈善的母亲抚摸着小山和覆盖着小山的百合鸢尾,还有蕨草和野玫瑰。被京郊的樵夫们长年累月摧残着的树木和荆丛在半山腰处在这个春天又重新开始茂盛起来,花木攒拥,草树葱茏。不止一个穷困潦倒的青年人曾经这样计算过:每天一万元,十天十万元,一百天一百万元,一年三百六十五万元,十年三千六百五十万元,一百年三亿六千五百万元,一千年三十六亿五千万元……然后带着一副揣测不定、愤世忌俗的眼神咒骂道:日他娘!在京城,最没见识的言行之一莫过于谈话中显示出了对谢氏家族的毫不知情。无人不知,日收入一万元,想要在金钱上和姓谢的平起平坐,如果你没有一万年的耐性去等待,就休想梦想成真。那些长期生活在不超过五平方米的小屋里、日收入突破不了二十元、却拥有满腹计划目标和理想的年轻人,只要一想起“谢氏家族”四个字,头脑就会立刻眩晕起来,不知所措。有钱能使鬼推磨再有钱能使磨推鬼的时代,拥有几十亿资产的姓谢的人家在京城市民们心里的影响自不必多提,想成为有钱人的人都具有这份想象力。

    2000年前后,北京市政府拆除了生活在朝阳区边缘的贫民们所拥有的矮墙土房,为他们建起了像样的楼房。这些常年累月生活在社会下层、心灵上经久不受阳光的普照、精神上长期不被艺术熏陶的乡下人突然有一天被政府宣布成了城市公民,麻木的思想、麻痹的人群在精神上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尤其政府在占用了他们的房屋田地后而进一步颁布的政策:凡房屋、田地被政府占去的户主,其儿子在本年度倘若结婚,政府将有巨额奖金补助,数目按家庭人口颁发。对于那些日复一日地处在恨不得把一分钱分成两次使用的生活状态下的人们来讲,这种政策所带来的燥动可想而知。

    在2000年的第三个季度刚刚开始,不管哪一天,除非谁甘愿舍弃行走宽阔的朝阳大道而在北京曲折的小胡同里摸索,否则他就避免不了要在路上碰到成队刚完婚回来的新郎新娘了。那个怀着远大理想和勃勃野心、出发自怡福地下室的青年准导演走在朝阳路上,酷气逼人的眼睛里溢满了鄙视和不屑一顾。那双帅气的眼睛瞥上一眼从身边走过的新婚夫妇后这样想:目光短浅!庸碌无为!

    朝阳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人声鼎沸接踵磨肩,通往京城各个角落的公交车车上的女播音员字正腔圆声音甜美。路两旁的霓虹灯约好了似的在某个瞬间全亮了。天空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褪色,一束束耀眼的光亮从各式各样的汽车车灯里散发出来,一个接一个的亮点从座座大厦的玻璃窗上闪现出来,夜幕降了。

    老谢轩的别墅公馆的厅堂里金碧辉煌,天花板上悬垂着的十八世纪渥太华大酒店里才装有的陀螺式水晶大吊灯,散发出的银白色光亮与古铜色的木质地板掩映生辉。客厅里已经挤满了前来为这个城市里最富有最具资格被称之为“寿星”的老头祝寿的客人。男客人们西装革履,女客人们珠光宝气,互相使用着最圆滑最完美的句子,然后在某个话题的契合点默契地举起杯子“咣当”碰撞一下,优雅的微笑就再自然不过地从脸面皮肤的变化中浮现了出来。理发师在内厅精心地为老谢轩修整着他后脑处稀疏可数的白发,身边四十上下的男子轻声问道:“您的牙,爷爷,今天不痛吧。”老谢轩闭着眼睛微微摇了摇头,吓着了理发师:“先生,这个时候请不要跟祖爷讲话,太危险。”

    京城久负盛名的钢琴家在楼梯拐角处的那架酱红色钢琴上已经奏响了他的成名作《裂》,美妙的弦音抑扬顿挫震慑人心,穿梭回旋于厅堂的每寸空间里。钢琴家的十指娴熟地游动在键盘上,精力集中贯注全神,充满才华和艺术的头颅随着音符做着不规则的抛物线形摇摆,时而轻微时而猛烈,可几乎没有客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既使他是个钢琴家,既使他的弹奏听起来那样出神入化,既使悦耳的琴声使交谈的客人们心情变得更加愉悦。这种场合,想要周围的人从自己的谈话中停顿下来听你来讲,你如果不是那种被这个地球上的十分之一人数所熟识或者那种靠自己的财力捧红了被这个地球上的十分之一人数所熟识的人的人物的话,就莫要尝试着提高嗓门中断他们的谈话。

    既使称不上人物,倘若在他们当中你也是个角色,你就一定晓得他们精明的有多让人惊颤,操控起事情来有多神通广大,尽管世界上的所有良好公民都唾弃“操控”这个词,但他们确实可以早上把你送上天堂然后在晚上把你丢进地狱。在这类人面前,你不得不拿出所有的真诚或者装出一副呆头呆脑的傻样,那样他们才会觉得你是匹缺少伯乐的千里马。不管这类人的谈话有时候让你听起来有多怪异甚至于幼稚可笑,可你不得不相信他们就是你命运的主宰者,既使你满腹才华聪明过人。你必须知道,对于他们,语言不代表思想。

    年轻的侍者把托盘里的空酒杯全部满上,端起来挤进了衣冠华丽谈笑风生的人群。

    “向上帝起誓,王先生,你是我生平见过的有才华的人当中最有才华的一个了。”

    “你把自己忘记了。”

    “可我不能理解在您的眼里为什么只有悲剧才称得上是艺术呢?”

    “我喜欢悲剧。”

    “我们的上帝是观众王先生,不是我们自己,愉悦他们的心情才是最重要的。难道你在幻想我们的电影有能力影响到我们的上帝的一生?陶冶他们的精神世界?然后震撼他们的灵魂么?事实上我不喜欢悲剧,我们的上帝也不喜欢。你的剧本从来不缺乏艺术,但把这个结尾改成喜剧会更艺术,相信我吧。只要你同意,我可以找人帮您改,你过目就行了。”

    “我只有把这个剧本搁置下来了。”

    “当然,北京的导演不只我一个。但我可以肯定,没有谁比我更欣赏你了。你再做一下考虑吧。嗨,两杯马丁尼。请,爱先生。”

    来为那个在20世纪80因意外发现了一批小金矿而成为暴发户的老谢轩祝寿的客人们已经基本到齐。庞大的客厅里挤满了衣冠楚楚高谈阔论的男女客人们,随便穿梭在他们当中的什么人中间,想要从他(她)们的口里听到世界上最精明最圆滑最完美最冠冕堂皇的句子决非是件困难的事情。这数百闻名于世的客人们聚集在一起就成了一个亲密的大家庭,大家都互相熟悉或者至少认识对方,要是他们看到一个人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而他们又一时想不起来那人的成名作是哪首歌曲或者哪部电影,别提这群常年聚集在一起制造影视建筑抑或影视艺术的他们的眼神有多吃惊和冷漠了。这些成员们团结友爱和睦相处而又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不论这句话听起来有多矛盾,但它基本上不管外人的事,而外人想要挤进这个贵族家庭弄明白一些事情或者梦想着成为他们的家庭成员,难度不比野心勃勃的十八世纪巴黎小青年想要挤进巴黎上流贵族社会的困难小。大家庭永远不会为成员数目而犯愁,因为他们个个都是制造艺术的高手,要补充这一点儿可以引用报纸上经常刊登的话:著名影星A和著名影星B第一次倾情合作演绎某电影,剧情扣人心弦,演技精湛高超,感动的坐在电影院里的公民们声泪俱下哽咽不止。不久后诚实善良的报纸又这样说:经记者跟踪调查,A和B演出此电影之前因为片酬问题有过互相咒骂的事实。电影建筑,真是件令人意外和惊异的艺术。

    老谢轩用因苍老而扭曲变形的右手食指指着请贴上的其中一个字问:“孩子,怎么念?”

    “爷爷,念盛。”

    “中-盛-文-化-娱-乐-有-限-公-司-总-裁-许--”老谢轩一个字一个字地吐着,声音沙哑而无力:“它呢?”

    “鑫,许鑫卓。爷爷,我帮您念吧。”谢栋朝前微倾了倾身体看着请贴说。

    “老了。”

    “您还很年轻先生。”旁边的理发师插话说。

    谢栋接过老谢轩手里的请贴念道:“华美文化娱乐有限公司总裁耿启彬;金鼎唱片有限公司总裁袁嘉庆;龙腾集团总裁袁弘毅--”

    “龙腾集团?”

    “是的爷爷。”

    老谢轩听完,用那双再不显光泽的眼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沉默不语。

    “还要不要念了爷爷?”

    “接下去吧。”

    “著名制片人边宗浩;著名制片人邹思远;著名制片人叶永璨;著名导演余康;著名导演冯晶;著名编剧王德华;著名编剧杨文皓;影帝陆甲明;影帝奚腾云;爷爷,这些企业家音乐家画家作家秘书纪理人您还要不要知道?还有,这还有一些政府官员,他们都是来为您祝寿的。”谢栋翻看着手里厚厚的一叠请贴。

    “袁弘毅吗?他是谁?他的存款比我还要多吗?”老谢轩冒然间问。

    “袁弘毅的弟弟是袁嘉庆,他们的父亲您是知道的,袁方。”

    “我发现金矿的时候袁方还是个倒卖电视的,现在他的儿子居然比我著名了。”

    “爷爷,您想的太多了,您不必为这些事烦心。”

    “我们到客厅去吧。”

    准导演秦朝迈着潇洒的步伐走在朝阳大道。京城的夜喧丽多彩,名目繁多各式各样的昂贵豪华轿车穿梭在楼厦的峡谷间,座座擎天酒楼灯火辉煌璀璨琳琅,揣着各种复杂心情的市民们行色匆匆地拥挤在人行道上,浓妆艳抹的多情女子们站在金光闪烁的娱乐城大门前袒胸露乳,或者逗留在人流如潮的十字路口处不厌其烦地和那些满脸倦意、夹着黑色皮包、西装革履的先生们搭讪。青年人每走几十步都要遇上一个这样的多情女子,有时候甚至两三个。年轻人丝毫不厌恶这些卖身求生的女子用商量或者乞求的语调跟自己说些强烈刺激身心的话,但也不愿意多看她们几眼,只是边走边集中一只耳朵的注意力倾听她们或真实或虚假的遭遇和解决她们这种遭遇的最慈善最互利的方式。而那些仍然热衷于幻想、在生活上虽然早已是妓女但在爱情上仍然是*****的多情女子看到青年人那令人惊异的漂亮面孔后,总会有部分姑娘做出武断的决定:小伙子,跟我来吧,对你免费。每当青年人看到那些模样清纯眼神迷人的多情女子们,在他不受*****折磨的时候,心里总会升起一股莫名的痛楚一阵无奈的惋惜。青年人决定集中精神走自己的路,不再愿意遭受这幻影般的诱惑。那些影视艺术创造者云集的场合,令他愈走愈加兴奋步伐愈加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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