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快睡着的时候，敲门声惊醒了他。除了索要房租的女房东，他再也想不到还会有谁来打扰他。但使他惊奇的是门外的声音来自一个男人。
“有人在吗？”
“稍等！”毕业生在屋里回应，拉亮灯炮，提上裤子，蹬上开了胶的运动鞋，最后打开了门：“嗯，有事吗？”
“我能不能借你屋里的凳子用一用，房东讲下午才能帮我配一个。”住毕业生对面的男孩儿满面的诚恳。
毕业生立刻转回身，拿出了屋里仅有的这件家具递给了男孩儿，并说：“用完就放在你屋里吧，不用再归还了。”
男孩儿睁大了眼睛，显然是不理解毕业生的话。
“我晚上可能就会搬走。”秦朝解释。
“那么，你离开的时候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过来叫我，我今天都在。”
准导演凝重地点了点头，返回了屋里。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毕业生被尿憋醒，上完厕所，决定最后到外面碰碰运气，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奇迹在自己的身上发生。
外面竟下起了大雨，雷电交加，气势磅礴，瀑布般地倾泄，毫无顾忌地拍打在林立的摩天大厦的玻璃窗上。街道上银河般的水流顺着地势哗哗地向前涌动，在十字路口处汇成更为强大的集体继续奔波。成排的大树拼命地在风中摇曳，像劳动人民眼中舞蹈家们那些提臀扭腰的伤风败俗舞蹈。不同颜色的汽球无忧无虑地飘在水面上，在尖锐的地方无声无息地爆破。各种纸屑和塑料袋刚刮起便被沉重的雨水打下，又刮起又打下。某行政单位大门上的政策宣传条斜夹在铁门的缝隙里，似条腾飞的蛇。自行车族脱掉皮鞋，卷高了裤腿，迎风顶雨一步一步艰难地推着前行，充满了心酸和沧桑感。成排结队的汽车成了食足饭饱后的蜗牛，丝毫不见有什么上进感。刹车溅起的雨水激怒了湿透了的行人，目瞪口圆呲牙咧嘴毫不顾及体面地对着车窗大吵大闹。
旅馆外的天气让毕业生感到愉快极了，然而只一瞬间，阴沉和痛苦又布满了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他简直要疯掉了，脏话脱口而出：他妈的！这可怎么办！？地下通道里一定积满了雨水，桥洞下面也决不会有一块干地儿，今晚可睡在哪？很快他便开始咒骂起刚才还令他心情愉快的这糟糕透顶的鬼天气。不行，不能这样下去，看来上帝考验我的能力的时候到了，对，就在七点之前，我要凭自己的天才头脑弄到三百块。如果搞不定，还谈干什么大事业，还谈什么导演伟大的艺术片，还谈什么为人类的艺术事业做出巨大贡献。在北京城有什么工作能让一个刚走出大学校园的穷光蛋在规定的几个小时里获得三百块呢？除了偷、抢、骗，他再也想不到其它的路径了。然而，十六年的校园生涯，虚无的道德和主观的偏见完全束缚住了这个清高自傲的毕业生的思想，他怎么也不能使自己的身份、社会地位和小偷、骗子、打劫者等同。我可是要导演伟大的艺术片的啊，要在我的艺术片里体现最崇高和伟大的思想，赞美和称颂最无私的精神，现在我怎么能想，怎么能去做偷骗抢这等卑贱的事情！？解不开的矛盾几乎让他抓狂，可同时他又心急如焚，不那么做，今晚他就得卷起铺盖躺到湿漉漉的水泥地下上。
偷、骗、抢，沉着冷静的高超技术，虔诚感人的无耻谎言，泯灭良心的残酷手段，你做得到吗？你可以吗？你有胆量吗？一想到这些，毕业生想要通过三百块证明自己才能的念头很快就动摇了。但他还是决心要付出行动，因为不论怎么样，都非做不可了。
五点半左右，天气睛朗了起来，秦朝走出旅馆，在某站地挤上了一辆731线路公交车。在这个时间，车内的壮观场面，在北京城作为一名为能够基本活着而工作的普通劳动者，谁想象不到呢，甭说一个人，即使一张纸，也休想从两个人之间穿过，不管这张纸它有多薄，也不管它是哪路公交。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在每个公交站地，仍然可以看到乘客们接二连三地走上车。每天清晨，不计其数的公交车就这样把一批批劳动者送往他们的工作地，去创造庞大的财富，然后在傍晚把他们接回各自的居所。
毕业生的整个身体只能和后车门紧紧地贴在一起，想上一个台阶的可能是决没有了。一个肥胖的妇女正站在上面，硕大的屁股对着他的前胸，充满了挑畔的意味儿。在语调高昂，霸气十足的女售票员不说话时，车内很安静，因此，几乎全车的人都能听得清一对初中女生滔滔不绝的谈话内容。
“噢，mygod！你饶了我吧。咱班李耀辉？”
“是他。”
“就是那个——噢！噢！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在课堂上我可以自由的思想；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你我都是老师眼中的国家栋梁；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分数不再是主宰我命运的魔棒；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我的尊严不再被随意中伤；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贫穷也不能把我的求学梦埋葬；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作业没有阻碍我的尽情歌唱；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属于我的时间没有在补习班听讲；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我可以任意展示自己的特长；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学校真正成了教我学做人的桥梁。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可以和我心爱的女孩儿不受约束地荡起双桨——那个信誓旦旦准备当马丁?路德金的家伙？”
“有点吃惊吧。”
“没有没有，决没有吃惊。对于他，做什么我都不吃惊。”
“你很了解他嘛！”
“谈不上了解，就是觉得他特贫。我发现他这个人变化太快，今天读完一部文学名著，他就会宣布将来要成为大作家，可明天要是看完一部美国大片，他可能又会说准备做国际知名导演。”
……
“国际知名导演”，它突然又触动了正在盘算乘客们口袋里钱包的毕业生那敏感的神经。理想：高尚的道德，生活：卑劣的行径，两样不可调和的矛盾又开始滋扰他，使他痛苦不堪。在他看来，似乎自己一旦走上通往卑劣的道路，理想将会立刻和他一刀两断，从此永远天隔一方。
上帝，乞求你，赐给我三百块吧。他在心里歇斯底里地呐喊。偷窃的念头还没有开始，他便彻底放弃了。
公车在另一个站地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后，他毫无准备，硕大的屁股一下子把他撅了出去，摔倒在了地上。从前门走下来的女售票员瞅见了他胳膊上那块被油柏地面擦破的一层皮，似乎不好意思再问他有没有买票，只是一反常态地轻声讲：先生，上车吗？毕业生站起身来，轻轻地摇了摇头，默默地走开了。
疼痛或者其它，孤傲的准导演的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旋。
六点钟的时候，毕业生走回了地下旅馆。
在值班室的门口，胡女士叫住了他。
“嗨，那个谁，秦朝，是吗？等一下。”
毕业生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也预料到了他的女房东接下来要跟谈他些什么。他扭过头面对着胡女士，却看到了一副温和的表情。
“你的信！”女房东随意地把信丢到柜台上，继续她感兴趣的计算器，关于房租只字未提。
一定有别的原因，对于胡女士，在生活里还有什么事情比房租更重大呢。如果以为她忘记了今天是自己交房租的日子，那简直就是最离谱的幻想。之后，他才想到了自己的信。
除了远在他乡的父母，还有谁知道自己现在的地址。不需要多想，他又看到了新的希望。母亲那一望而知的笔迹使他激动得发抖，兴奋的心跳。想到父母兄妹艰苦的生活，他有点担忧，可是她们对他的疼爱，他太有把握了。他捏起信，双脚铿锵有力，一边拆信，一边“蹬蹬”地朝楼下跑，打开门，拉亮灯后立刻迫不急待地读了起来：“亲爱的孩子，你要的钱寄给你了。但望好好的使用，下次即使要救你性命，我和你父亲也再不能一时间张罗出这样大的数目了。母亲知道自己讲这样的话一定要惹我的儿伤心了，可为父为母的哪个不心疼自己的儿呢，要怪就怪你的父母太无能吧。家里已经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可再为你提供帮助了。有时候，母亲真的想躺到马路中间，让汽车轧死算了，好获赔一笔钱，让你安家置业，让你的弟弟和妹妹继续上学。而你那老实可怜的傻父亲竟想着要卖掉身上的几个器官，我知道他是看了邻村的铁豆把肾卖掉后，盖了新房，为儿子交了大学学费，还活得好好，才有了这样的念头。放心吧，你的母亲是决不会允许自己的丈夫这样做的，即使到了逼不得已时，母亲不要自己这双眼睛了，也决不会允许自己深爱的丈夫伤害自己的身体。我的儿啊，你可知道，为了你，为了你的前程，你的爸妈愿意付出一切。你是知道的，你上大学以后，四年来，我们的这个家已经逐渐变成了什么模样。前些日，银行又派人到家里，催我们偿还你上大学时的学费贷款，他们很气愤，也闹的很凶，甚至威胁要用我们的房子来抵债，但这些你都不要担心，我的儿，你强悍的母亲会应付这一切的。你千里迢迢跑到北京接受良好的教育，追求自己的梦想，我们都在为你祝福，期望你能获得成功。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母亲能够理解你那颗炙热的心。你成功了，我们不会期望从你的身上获得什么光耀，你失败了，你的父母也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可是我的儿，你现在毕业了，你有什么计划，难道不能告诉在远方挂念着你的亲人吗？你可知道，每想起你，我和你那可怜的老爹都要哭成泪人，一整夜也难以入眠。你有什么样的想法，告诉我，我们为娘的只要一句话就明白，也免得我们无从捉摸而牵肠接肚。孩子，你到底想干哪一行呢？难道你只想拿你的前途，你的幸福作赌注，花费你负担不起的本钱，浪费你宝贵的青春光阴，去见识这个社会吗？要相信你的母亲，把自己看得比现在更普通些吧，把心的期望放得更低些吧。像你这样的青年，应当更学会忍耐与安命，急于求成只能把你拖入深不见底的泥潭。我不埋怨你，我不愿我们的贡献对你有半点儿苦味。你的母亲虽然没有读过几天书，没有去过很多地方，但几十年来，她已经饱尝了贫穷的滋味，苦难的生活已经让她拥有了足够的智慧，她的话经过了时间的考验，亦是一个有远见的母亲的话。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计划，有自己的目标，你的心是纯洁的，想法是美好的，可是生活怎么会事事如人愿呢。你应该懂得更多的道理，学会更多适应生活的方法，只有这样才不至于使自己最后无路可走。朝朝，你知道你的责任所在，你心爱的四个人的命运都在你的肩上，你是我们的全部希望，你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我们都在乞求上天能够帮助你，完成你的计划，实现你的理想。你的舅妈对你真的太好了，她一直都在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在北京学习导演的侄儿而自豪。在我面前她简直都想要表现得比我更疼爱你了，她为你做了很多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如果有一天你成功了，你可是首先要报答她的。她要我告诉你，要你努力，不要放弃，她会一直支持你，希望你身体健康，还希望早日在电视上看到你的作品。就这样吧，亲爱的朝儿。切勿杳无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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