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多钟,青年准导演秦朝独自默默地走着。北京城肉欲勃发的气味弥漫在整个空气里,熏染着他,性的饥渴使他痛苦难耐,但他没有事业,没有工作,更重要的是没有钱,因此没有女人。他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一会儿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走自己的路,一会儿又东张西望、左顾右盼。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喧闹声越来越小,他对安静产生了恐惧,蹿进了路边的一家酒吧。但里面豪华高档、典雅详和的气氛立刻把他吓了出来。惊吓使他冷静了下来,愤恨的情绪激昂了起来,他又发誓要努力,要成功,要当导演,要大把大把的赚钱,要在这高级酒吧里和女明星们约会、探讨剧本和演技,然后像传闻中的许多导演做过的那样,借机占她们的便宜。三轮车夫和他擦身而过,路边浓装艳抹的妇女在跟他明送秋波,洗衣店的大娘正疲惫不堪地给她的小商铺上锁,流浪汉在饭店的门口吞吃被倒扔掉的菜和馍……日他娘!这就是*****裸的现实!现实!他开始在心里咒骂,刚被奢华的生活鼓舞起来的志气很快又低落了下去。理想?哼哼哈哈,狗屁!他自言自语。看着街两边林立的高楼大厦,他露出了一副相当艺术的表情,像笑像哭又像愤怒。他觉得滑稽极了,为什么其中没有一间是属于自己的。嗯,是的,谁都比我富裕,他的三轮车少说也能卖八九百块,她一定用自己的身体积累了不少钱,光她那套洗衣设备就得四五千,而我有什么,我一无所有,我的存款是零。如果我有个几十万,不,即使几万块,我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干了,专心待在家里,写我的剧本,就是这个手机广告牌也值万把块。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出了好几个公交站地。
娱乐城的顶端,被五颜六色的小灯炮点缀起来的“天堂人间”,就像四个风骚、娇艳的脱衣舞娘,媚态百出,若隐若现,激励或诱惑着过路的人们。空地上挤满了各种高级、豪华轿车,还有几辆因为没有地方停靠,车主正在反复调转,尝试着各种办法,是否能够塞进某个空隙。门口两个穿红色旗袍的漂亮迎宾小姐对单身走进或者成对走出的顾客彬彬有礼,以鞠躬迎送。毕业生走累了,在“天堂人间”对面两个广告牌之间的横梁上坐了下来,想的还是刚才溜达时的事情。是的,他们一个晚上的消费就足够我一年的房租了。他望着对面正在旋转的玻璃门,绷住嘴,眉头紧皱。突然,他竟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歌,使正站他旁边等公交车的中午妇女不得不挪了地方,离他远点儿。贫困已经把他折磨的有点精神错乱。但很快他冷静了下来,他必须考虑下个月的房租问题。三百块,在明天晚上七点之前他必须弄到三百块,否则,就得滚出红星旅馆。一想到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他就气愤、痛苦,甚至紧张的浑身颤抖。他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正在导演一部伟大的艺术片,正在跟几个敬业的演员讲解表演时的要求和注意事项,或者正跟一个漂亮、性感女明星调性,而不是坐在这个令人发疯的大街上担扰他妈的三百块。“咣!”的一声巨响,他的拳头砸在了广告牌上,“啊!”的一声尖叫,中年妇女跑得更远了。他把头低了下去,紧紧地揪住自己的头发,自言自语: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贴在地面上的两则广告吸引了他的视线。一则是刻章、办证、发票,他在意的是另一则:“天堂人间”内部招聘男、女性公关,军人、女大学生优先,高薪日结,联系人罗先生,电话……他撕下标有电话号码的那片儿纸,站起身来,一副视死如归的悲壮表情迈开了脚步。漂亮的女迎宾在他距玻璃门还有五六米的地方便向他展露了甜美的笑容及动人的嗓音:先生,欢迎光临!这让他发现做一个有钱人的感觉真好,虽然那是对方的一个错误判断。然而刚踏进一楼的大厅,他那高傲的思想又把他揪了出来。两个迎宾满脸疑惑,奇怪地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后,注意力又立刻转移到了一对准备出门的男女,男的头发稀疏,体态臃肿,女的长发飘逸,窈窕丰满。
秦朝,你在干嘛!他一边低着头快步走路,一边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哼哈!你这个白痴!你竟然想,竟然想死!这和死有什么区别!踏进去,你的一切,什么电影,什么艺术,什么理想,就全完了!那又怎么样?目前最重要是三百块!三百块!三百块!完就完吧!他又突然转了身,几乎是小跑,冲进了“天堂人间”。
在这条街上,谁要问“天堂人间”在哪,谁就必定无疑要被人取笑了。这座集餐饮、洗浴、按摩、保健、住宿、美容、健身、娱乐(电影、斯诺克、保龄球等)办公于一体的三十层庞大建筑,就像一头思维复杂又凶狠残暴的巨兽,冷漠傲慢地矗立在那里,那些常年生活在居民小区和四合院里的良民们在平日里甚至连抬头看它一眼的胆量和勇气都没有。它的大厅比毕业生想像的要富丽堂皇得多,除了在其中行走的客人,其它的,柜台、桌椅、沙发,甚至连服务生们的工作服全是金黄色的。青年人脑袋一片空白,心里只有一个冰冷的决心,走到柜台前:“小姐,请问罗先生在不在?罗文先生。”
柜台小姐翻看了秦朝一眼,冷冷地问:“什么事?”
“应聘。”年轻人故意把语调放得很轻松,以示在她的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对一切全无所谓的人。
“八楼,0808房。”说完,柜台小姐目光复杂地看了青年人一眼,被秦朝看到了,他解读为:像你这样的人,赶快从我的眼前消失吧。
电梯里,准导演克制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按响零八房间的门铃后,开门的是一个二十出头,面庞清秀,但满目疮痍和阴郁的男孩儿。
“您是刚才楼下的那位吧,您稍等,我们经理,罗先生,一会就下来。”男孩儿温柔地说,语气平和又谨慎:“如果您不介意我这样问,您应该有二十了吧?”
“多了。”秦朝回答。
“看上去就是如此,我猜您最多也就十九岁。”
“二十多了。”秦朝补充。
“您可真幽默。”
“我们能谈谈吗?”秦朝头脑一片混乱。
“我们不是正在谈么?”
“其它的。”
“其它的?生活?理想??”男孩儿笑了笑,就像一个女孩儿那样嗤之以鼻和不以为然,但并不过分,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说:“我猜你也不是来应聘的,你是个记者?作家?或者电影编剧什么的?如果是这样,我们的谈话现在就该结束了,我得去通知我们的经理他不用下来了,或者我们还可以继续,只要你付费。您说呢,先生?”
秦朝沉默不语,身体竟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了起来。
“您说呢,先生?不过,不管怎么样,我想你决不是来应聘的吧。”
“不!我是一个编剧!是的,一个编剧!”
“那,对不起,就请你离开吧。”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推门而入,看了秦朝一眼,走近后说:“小伙子,你好。”
“他刚才说自己是个编剧。”清秀的男孩儿插话。
“强强,去看壮壮起床没有,动作轻一点,不要把峰峰、超超他们吵醒,他们两天两夜没睡了。”听完经理的吩咐,清秀的男孩儿走出了房间。
“你是个编剧?”在秦朝轻微摇头的同时,罗文说:“我看不像。不管是什么原因让你最终决定到这里来做这一行,我想我都有责任和必要事先告诉你一些事情,以免你以后后悔了恨我。它很赚钱,如果一个农民一年扣除各种花费后的纯收入是一百块,那么你所挣到的就有可能是他们的五千到一万倍,或者更多。而你的工作就是吃最美味、滋补的鸡鸭鱼鹅肉牛驴鹿虎鞭,喝最酸甜可口强身健体的营养液,穿最闪光绚丽的衣服,喷最清新宜人的香水,然后,脱光衣服趴,当然或者躺、跪、站到床上,运动一个、两个或者间歇性十二个小时。我看到了,你并不像是个干过体力重活的人,当过兵?”
“没有。”
“没关系。你的工作对象可能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强盛,寂寞难耐,要求很高,而且又很挑剔,可能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妇,相貌丑陋,体态臃肿,却非常热衷于玩花样,当然也有可能,她是个性感妩媚的少妇,或者看上去清纯漂亮的女大学生,总之,你需要有心理准备,在职业、相貌、人品、性格、思想、习惯、怪癖方面,你能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女人,你将都有可能遇到。此外,我所说的这些人也可以都是男人,在这一点上,愿不愿意增加业务范围是你的自由,我不干涉。但这种人大多出手大方,都是经理、总裁、导演、明星级的,被他们相中,不但吃喝不愁,成名的可能也有。这些事情在这里我见得多了,现在娱乐圈里正走红的那个——不管怎么样,记住一点,而且相当重要,不要和你的任何一个工作对象过不去,首先这是我们应该而且在我这里必须遵守的职业道德,因为顾客就是我们的圣母。其次,你并不知道她们的职业是什么,有怎样的社会地位,是不是一个拥有亿万资产的富婆,女局长,导演,还是一个明星,除非你有能耐让她们亲口告诉你,而且确信那是实话,否则谁都不要得罪,因为你是个穷人,她们能在自己完全安然无恙的情况下弄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为什么,因为她们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再有钱能使磨推鬼。这是个最混浊、最复杂,事实上也最肮脏的是非之地,官场,商场,演艺场,全在这里汇聚。”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在吓我。”
“每一个准备在我这里工作的小伙子我都要他们明白这些。过去我也是个穷人,就像你今天这样,甚至比你更悲惨,但现在我富起来了,虽然并不是很富,只是这个“天堂人间”里几百个部门理经中的小小一个,但所有这些都因为有了你们,因为做了坏事,因为泯灭了良心。现在还能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在田野里刨花生、烧红薯、挖老鼠洞时的情景,那纯真的年代。哈,对,我是一个农民,二十岁之前根本就没见过汽车,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两层高的房子。我在农村中长大,然后来到城市。以后你就会发现,纯朴善良、恪守道德的人们都在穷困艰苦中遭受着煎熬,而凶狠残暴、道德沦丧的人却都在这天堂人间里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你,嗯,想好了吗?决定了吗?”
“圣母抛弃了我。”大学毕业生突然说。
“嗯?”罗先生不理解准导演的意思。
强强、壮壮,两个清秀的男孩儿推门而入,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放心跟着文哥干吧,文哥人非常好!没有他的照顾,我们早就饿死街头了。”
“强强,不要说这样的话,不要让他以为我们正在试图通过欺骗把他拉进火炕,即使这样做成功了,早晚有一天他也会醒悟过来,最后痛恨我们,何必呢?让他自己选择吧。”
“考虑的怎么样了?”壮壮一副轻蔑的口吻。
“如果你想好了,今晚就算正式上班了。我帮你取个名字,阳阳,怎么样?事实上目前我们这里并不缺人,但如果你决心要在这里做,我愿意留下你。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你还很年轻,在这里只有钱程,没有前程。当然如果你认为它们是一体的,我也就不多说了。你看呢?阳阳。”
毕业生用手掌撑着自己的额头,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讲。
“你倒是说话啊!”壮壮很不耐烦。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毕业生站起了身,谁也猜不到他刚才又想到了什么,然后跟三个人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
“有病啊!真是个弱智!”壮壮望着秦朝的背影大声哟喝。
陌生人的咒骂深深地伤到了这个生活潦倒,一心期望在北京城的演艺界飞黄腾达却正在四处碰壁的野心家兼才华出众的准导演秦朝那脆弱的自尊心。但一无所有给他带来的自卑冻结了能使他愤怒起来的全部力量。龙游浅水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他觉得非常有道理,而自己就是这龙和虎。他一边劝戒自己不要跟这个蠢货计较,一边幻想有朝一日自己成了名副其实的导演,拍一部有关“天堂人间”的电影,到时候就找这个笨蛋做个有两三句对白的小龙套:“我贱!我下贱!我好下贱!”好好羞辱他一番。不就是一只鸭子吗,有什么了不起!嘎嘎嘎嘎!哈哈哈哈!想完后,脸上露出了一丝阴沉的冷笑,走出了电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