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十八个月的时间,早晨、中午、傍晚,各种乐器和我形影不离,树林、山野、田间、瀑布前,遍布了我的足迹。春暖花开、秋风落叶、狂风大雨、漫天飘雪,从不间断。有时候,在大家熟睡的半夜,我突然兴起,拿出萨克斯或者二胡冲下车去,吹拉到天亮。我钢铁般的毅力一朝被唤醒,我的努力毫无目的,我的失败不计其数,却百折不挠,越挫越勇。大雨中我浑身湿透,风雪中我的手脚冻肿,我被奋斗之神附身,我的力量源源不断犹如泉涌。在峰顶,我的号声直通云霄,在山野,我的萨克斯声响彻山谷,在树林,我的笛声引来兽鸟为我伴舞,在田间,我的二胡声中止了农夫手中抡动的铁锄。大家被我的改变和进步惊的目瞪口呆,我的独奏引来了他们的阵阵喝彩,王团长满意地给我投来肯定的目光,美少女们整天围绕在我的身边央求我为她们的舞蹈配乐,小精灵哭哭闹闹也要学小号。很快,在演出时我的技艺已经可以顶替团里的任何一个音乐师。李师傅身体不适时,我又成了大家放心的汽车司机,带着大家翻山越岭,赏悦人间风景。在长时间的排练和演出中,我甚至学会了一点黄梅戏一点舞蹈、魔术和杂技。在魔术大变活人中我曾多次充当了团长的儿子的道具,之前似乎我已经提到过。团长的儿子、美少女组合、小精灵和我也曾经在一家小型国营单位的舞台上共同演绎过一出音乐剧,尽管它的构思和内容在今天看来即简单又肤浅,但它几乎成了那次活动的最*****部分。我们的演出从城市到乡间,从乡间再到城市,我们看遍了富贵荣华,人间疾苦,喜怒哀乐。我们的收入能够支持我们的吃住,我们没有更高的人生目标,也没有更多的名利和物欲追求。曾经有一次,为了一场演出,我们驱车行驶了六百里,所得酬劳只够来时路上的各种费用。然而,我们一路上游山玩水,嬉戏打闹,生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毫无烦恼。
有一次,我们受邀来到一个临海的村庄为一对新婚夫妇表演节目。那天下午刚到时天空正在落雨,顾主和我们为犹豫是否将演出推迟到第二天而愁眉不展。傍晚时分突然风停雨住,碧空如洗,我们临时搭建的舞台的正上方甚至还出现了几道彩虹,顾主大呼天公作美。成百上千的村民们陆陆续续聚集在了舞台前方,嚼着馍夹葱,喝着稀汤,吵吵嚷嚷,无聊生活里的一道光芒,使他们个个情绪高涨。我们在后台一如既往地做着准备,化妆、服装、道具、音响、灯光,却更认真更紧张。在舞台上下,周夫妇的黄梅戏感动了长年辛苦劳作、纺织在家园的农妇,美少女组合的热歌劲舞点燃了懵懂的放牛娃们的梦想,牛老先生的幽默滑稽剧重新开启了蛊惑的老人们忘记已久的微笑,青年夫妇的艳舞把热血澎湃的壮汉们的情绪带到了*****。我上台拉二胡时,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但糟糕的天气并没有影响到大家昂然的兴致,有一个瞬间,我暗暗立誓要把最动听的曲目拉给面前的人们。我聚精会神,我要用二胡的每个音符去回味我十几年来的记忆,去表达我对亲人的牵挂与思念,去传递台下的父老乡亲们的辛酸悲喜。
我睁开眼睛,在人群中看到了我的二哥和大妹,他们正紧紧地盯着我,眼睛里浸满了泪水。演出结束后,我被大妹领回家,父亲告诉我,洪水到来时整个地区一片汪洋,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沿路乞讨,最后定居在了这个渔业发达的村庄,几年来一直做着一些打渔、晒盐、卖水果的生意,生活已趋于稳定。但是由于过去几十年的艰苦岁月,母亲辛劳成疾,见到她时,多种病痛正在折磨着她,穿衣、吃饭、喝水、行走、方便不能自理。看到我的归来,我们一家人的重新团聚,看到团里的团员在她的病床前表演的那些有趣的节目,母亲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团员们在家里作了三四天的短暂休息,不得不因为工作离开。我和团长、团里的所有团员约定,等母亲的病情有所好转,我们就在京城见面。大家和我一一惜别后,踏上车开始了他们新的征程,尽管三个美少女站在车后,隔着车窗玻璃摇摆着手里的纱巾大喊我们等你,但当看不到客车的身影时,我觉得我和我的团员们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在家的六个多月,我随同父亲出海打渔,和大哥、二哥在海滩上晒盐,帮助三哥和大妹在镇上卖水果,我们一起把母亲带出屋外,在田林里漫步,呼吸新鲜空气,在沙滩上奔跑,享受阳光的沐浴。不论离别多久,再次相见时,亲人们之间的那种由于时间带来的隔膜在他们身上与生俱有的深厚情感面前多么不堪一击。和父母兄弟待在一起,我精神放松,身心愉快,在成人以后我所领略过的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冷漠、虚伪、欺骗、谎言、伤害,在亲人们的身上,谁感受到过呢。
我们的人生如此短暂,我们不得不拿出人生一半的光阴去睡眠。我们还不知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生命四分之一的时间却已在懵懂无知的童年中匆匆流逝。当我们明白了人生,却又迎来了漫长的浑浊残年。我们的工作、友情、爱情、婚姻、痛苦、烦恼、焦虑、恐惧,我们的骄傲、虚荣、自负、权力、淫亵、名利又在不断地侵蚀、荒废着本应该使我们享受快乐的时间。我们的一生又有几天是和亲人们真正在一起享受纯洁的天伦之乐。
然而,年少时,无知的我却不懂得珍惜这一点。我待在家的第八到九个月后,母亲已经可以和大妹一起站在街市上叫卖香蕉和菠萝,病痛减轻了许多。我迫不急待地告诉了亲人们我前去京城寻找太阳艺术团的决定,我的父亲母亲,他们明白自己无能为力给他的孩子们更好的生活,而我们的任何行动,他们也从来都没有阻止过。
从京城车站出来,我直奔王团长临行前留给我的地址,最后在一家废弃工厂的仓库前停了下来。仓库的两扇木门被一条黑色的大铁链子拴锁着,木门上写着太阳艺术团几个醒目的绿色大字。我猜测他们大概到什么地方演出去了,傍晚或者第二天的早上就要回来,我感到快乐极了。为了不使大家和我由于各种原因而互相错过,我在木门旁蹲了一休,第二天天快亮时睡着了。临近中午,我被隔壁单位一个看门的老大爷从醒梦中弄醒,他问了我的姓名,然后告诉我艺术团在三个月前已经搬走,并递给了我一块纸片,上面写着王团长留给我的艺术团的新住址。我拿着纸片,找到新住址,女房东问清了我的姓名和来历,又告诉我艺术团在半个月前已经搬走,并再次递给了我一张写有地址的纸片。我握紧了第二张纸片,找到城郊的一家四合院,一个十多岁的胖小孩说他们在一个月前已经离开,却说并没有给他和他家人留下些什么纸片。我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寻找王团长和团员们的踪迹,听说有艺术团演出的消息,不论在哪里,我都要搭车前去,在那些地方我见到过月亮艺术团、星星艺术团、方正艺术团、昆仑艺术团,却唯独看不见我熟悉的身影。不久后,我身上所带的钱物所剩无几,每天的吃和住成了不得不急需解决的问题。继续寻找艺术团的决心和努力,停留在艺术团里的那些美好的记忆,已随着时间和为生计而奔波的种种倦意而被自己渐渐淡忘。一天,在一家汽车修理厂的大门上看到了一张写有招聘维修工及学徒的小广告,我持续两年的汽车维修生活便从那天正式开始了。
在那个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油腥味儿的维修厂里,老板尖酸、刻薄,还总喜欢用“想喝汽油就准备歇吧!”这句他自己中意的口头禅对我们进行威胁。尽管从不曾见他在任何一个我的同伴的身上有过实践,但突然间在屁股上被他猛踹一脚,我们当中的谁也不曾幸免。因为我们知道老板那令人看上一眼就心惊胆战的老婆对麻将和对输钱的爱要远远多于他对自己老公和儿子的,于是我们原谅了老板对我们的粗鲁。在那里,每天要花去十多个小时的时间和汗臭、尾气、钳子、镙丝打交道,没事可做时就随同伙伴们一起坐在车棚前,听他们谈论那些电影和舞蹈学院下课回宿舍的漂亮女生。每当那些女生三五成群地从维修厂门口经过时,大家一个个情绪激昂,老板那个少了一颗门牙的老乡在我们当中把口哨吹的最响。
然而我们这些从不把刷牙、梳头、洗澡当成习惯的脏臭汽车维修工的这种出自本能情感的狂热举动并不能吸引到那些穿着时尚,谈吐优雅,浑身散发着迷人香气的未来大明星们的注意。这些姑娘们的傲慢没多久就伤到了同伴们的自尊心,没过多久,在她们下课回宿舍时,没有人再会去吹口哨了。在这段时间里大家常常坐进坏在一边的汽车里打牌、聊天,有时那个少一颗门牙的家伙会突然漫无目的地疯按一阵汽车喇叭。这使得他被老板踹屁股的机会和次数总比我们其它的人要多上许多。没生意上门的时候,老板就坐在那张我们朝上面洒过汽油的木椅上眼神空洞地观望油柏路上经过的各种车辆,偶尔有辆汽车坏在了门前,老板的眼睛就会立刻放光,看得出他为别人的汽车坏掉而感到惊喜极了。然后心情愉快却愤怒地大呼我们:别打了,准备干活。那个时候,我的存款只够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对物质没有不可抑制的巨大*****,对人生没有更上一层的过分幻想,情感与理智各得其所。即使在只为每日三餐而活着的同伴当中我也显得那么平凡无为,毫无特色。就像丛林里的一棵树,原野上的一棵草,受不到任何的眷顾和爱怜,任其自生自灭。在同伴们中间我沉默寡言,对世界我懵懂无知,我的愚笨、呆滞或者冷漠让我的生活千篇一律,无聊、麻木而又孤寂。唯一的乐趣就是偶尔和老板无生意登时下下棋,至到京城的大导演余康到车行选司机后,一切都开始改变了。
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