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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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宋先生的家,我无依无靠的流浪生活又重新开始了。我这个穷小子虽然仍旧身无分文,但已经有了能够搬动麻包、水泥袋的力气。那个时候整个城市都在修路、建桥、盖房子,到处都贴有招聘木工、电工、焊工、搬运工的广告。我在一家小型的私人面粉厂找到了一份扛粮食的工作,每天和一伙年轻壮汉负责把厂里从城乡收购回来的大麦、玉米从汽车上扛进厂房,每扛一袋可以获得一分钱的酬劳。因为工厂规模不大,每天收购的小麦、玉米的数量有限,工厂又按劳分酬,以至于每次汽车开来,我们这群穷苦劳动者都要争先恐后蜂拥而上,汽车司机还没有从车上走下来,几百袋的粮食就已经被我们搬运一空。有几位力大无比的壮士每一次甚至可以扛得起两袋小麦或者玉米,来回自如而且嘴里还唱着大戏,无不令我和我们其中的一些弱势群体羡慕不已。闲暇无事时,大家就坐在仓库大门前的水泥地上,沉默不语也不做其它什么事,只是休息。一张张脸布满灰尘和疲倦,眼神沧桑、空洞。除了等待收购粮食的汽车返回工厂然后接着干活挣钱,人世间的其它任何事情似乎我们都毫无兴趣。那个时候尽管我已经十多岁,而且还是一个干惯了苦力的农村娃,但是长时间的搬运一百多斤的重物,我仍然感到很吃力,每天只能勉强搬运五十多袋,别人的三分之一比我的还要多。背着麻袋突然摔倒在地,磕的鼻青脸肿,这样的事件在我的身上几乎每天都要发生。而大家那个时刻又是如此争分夺秒,我的安危,他们无暇顾及。每一天劳工结束,身体几乎散了架,肩膀被压的又红又肿,不久一层皮就被磨去,手和脚上还起了水泡。腿上哪个地方不小心被碰出了血,土沫子就是药剂。然而那时,生活不论如何苦楚,在我眼里都是生活的自然状态,精神和思想空白而又麻木,却也没有被因为虚荣的上进心和强烈渴望改变现状的*****而带来的烦恼所缠绕。

    工厂里有两位热衷于下象棋的负责人,他们棋艺相当,却又都认为自己比对方更高一筹,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们几乎每天都要按时切磋一番。有一次因为下雨停工半天,观棋时我失声喊出马后炮,结果差点认输的那位反败为胜,和对方再一次打成平手。之后,我隔三岔五被两位负责人邀请,他们说跟高手下棋进步很快,越败越勇。不久后,尽管他们仍然认定自己比对方更技高一筹,而我却得到了他们的一致提拔,成了面粉厂里的收购员,还为我配了收音机。夏天的一天,我从收音机上得知老家发了洪水,死伤无数。我带上身边的所有钱物,没有跟工厂的负责人作任何离开的解释便匆匆赶往火车站了。车站里挤满了急切回家探望亲人的外出打工者,所有人看上去都心情焦虑,吵吵嚷嚷,我站在人群里在大家的推挤中移向车门。上车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车票和钱袋子不知何时都已经丢掉,只好下车。走出车站,外面已经大雨磅礴,我再次身无分文。在出站口的拐角处,我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跪在地上哭着乞求好心的路人能够给他回家看望妈妈的路费,他说他的钱包被别人偷了大恩大德永世不忘。没有人在他的身边驻足,似乎这种骗子他们见识多了。对父母哥哥和大妹的安危的担忧使我害怕在远方有一刻的滞留。我冲进雨中,我想我可以跑着回家。在三百八十里路上,池塘、小溪里的生水和树林里的野果子维持了我的生命。我曾在路边的小村庄里讨吃,但几乎家家将我拒在了门外。给了你,我的孩子就没得吃了。从他们的眼神和语调里我看不出感受不到任何同情和无可奈何,却只有讽刺、冷漠、瞧不起。我从门缝里瞥见他们的孩子坐在院子的中央啃着一支已经没有籽了的玉米棒,我看到村里的老少排着长队在一口半枯了的水井旁打水喝。他们的态度没有使我感到痛苦和愤怒,因为我知道他们并没有说谎。在我停下来歇息时,在梦中,那个不再陌生的老人仍旧拿着那截干枯的树皮递给我,要让我吃下它。

    回到家乡,村里的房子有的还在水面上飘浮着,有的已经坍塌在水里,全村人都没有了踪影。或许我沿途过于劳累,或许有太多遭受悲惨厄运的人们被我看到,或许我天生麻木而又冷酷,我想我的亲人已经死了,而我却没有为自己所想到的落下一滴眼泪。洪水退后我收割了散落在田地里的玉米、谷物,在家等待、确定有关父母哥哥和大妹的消息。白天到地里干些农活,喂一些在洪水中幸存下来的鸡鸭鹅,到了傍晚,就坐在村头的石磨上看着夕阳下山。水沟里的青蛙呱呱叫着,像一队训练有素的歌唱团,树上猫头鹰的叫声却哀怨、惆怅。晚上睡觉时没有电、蜡烛和油灯,屋里的老鼠整夜叽叽喳喳、忙忙碌碌,似乎正在为建立美好新社会而努力奋斗。在黑暗中他们肆无忌惮、大大方方地走来走去,有时候在我睡着时它们甚至敢于冒险在我的脸上、身上打闹。

    两个多月过去后,亲人们仍然杳无音讯,有人说他们有可能已经被洪水冲跑,也有人告诉我他们大概搬迁到其它地方去生活了。我觉得他们真的已经死了,却又幻想、期盼他们还活着,思念和悲痛使我一天比一天更孤独、更沉默。有天早上我刚走出屋子,身后的房屋轰然倒塌,我没有丝毫的损伤,却也没有感到任何的侥幸,生和死那一刻我已经毫不在乎。秋收后的几袋粮食被埋在了废墟里,而我却完全没有将它们捡出来的意识。我在倒塌的房屋旁边坐了两天两夜,失去了所有活着的信念,任由饥饿和干渴折磨着自己,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我在饥困中睡着后,不知过了多久,在一座深山中醒了过来。我看见自己正躺在一堆干草地上,眼前有个深邃的山洞,洞口处有许多黑人进进出出。他们当中有大人有小孩还有妇女,个个看起来肮脏凌乱丑陋无比。深秋已到,天气阴凉,而这些黑人却几乎都穿着短小的黑色裤衩,衣不蔽体。从洞口里出来的所有人,他们早就看到了我的存在,却都对我置之不理。他们手里拿着铁锹,眼睛里充满了想要立刻把我吃掉的急切,却似乎因为还没有接到命令而不能妄自行动。尽管那眼神只是在我身上匆匆一瞥,却透露着他们忍耐已久的强烈饥饿。我暂时忘记了亲人生死不明所带来的难过,本能地感到了恐惧。我想自己一定是已经被饿死了,此刻正在一个饿死鬼群集的地狱里。待这些人们都走进洞里后,我从草堆上爬起来走近洞口,我才明白自己在熟睡中已经被人卖到了煤矿。

    我转过身,看到了监工凶残的目光和在他手里被挥来挥去的皮鞭和棍棒。这时几个光着膀子的矿工拉着一车煤从洞口走了出来,我被命令加入到了他们的队伍里。晚上,监工把我领到了矿工们休息的地方,一个阴冷潮湿拥挤脏臭的房间。大多人因为疲劳已经早早睡去,只有几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孩童还目光呆滞地坐在干草堆上若有所想。监工破口大骂让他们立刻睡觉并随手掐灭了亮着的蜡烛。那一瞬间,我瞥见了他们背上的道道伤痕,那么触目惊心。

    半夜,我突然被人弄醒,那个人趴在我的耳朵旁,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我,你千万别想着逃跑,不然你会被他们的狗咬死的,有好几个人都已经这样死了,它们的牙齿上有毒。说完,这个人就回到自己的床铺上接着睡了。在这个煤矿里的第五天,我发了高烧,浑身酸痛。监工来摧工时看见我还躺在草堆上,就拿着鞭子抽我,我听到鞭声震响,却几乎感受不到什么疼痛。他发现我生了病,完全没有能力走动,就不再理会我。到了下午,我已经烧的昏迷不醒。几个监工一边咒骂自己受了骗花钱买了一头病驴一边把我抬出煤矿,扔进了荒无人烟的山沟里。

    昏迷中,我感觉到有两三只浅黄色的兔子在我的身边停了下来,它们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用单纯的眼神凝视着我。在一条青皮蛇爬近我时,它们跑开了。青皮蛇只是路过,对于奇怪的障碍物满不在乎,也不愿在我的身上浪费它的时间,滑过我的腰,就立刻没了踪影。我听到几只小鸟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引来了一头黄牛。黄牛啃着我的衣角,试图把我拉出山沟,但它看了出来,自己是在自不量力,不得不扭头离开。我感觉到有个砍柴的农夫向我走来,最终却和我擦身而过,有个猎人在山林里开枪,声响震彻山谷,我大声呼喊救命,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看到了不计其数的人,他们有农民、有工人、有学生、有乞丐、有商贩……他们欢喜雀跃、情绪激昂,他们手舞足蹈、齐声歌唱,他们在向我招手,在为我欢乎。我突然多么的想活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