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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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过去,在小时候,在留有我的童年回忆的那个小村庄里,我听不到轻松快活,美妙动人的音乐,只有鸡鸭鹅,猪狗猫饥饿的哼叫,看不到快乐的人们游山玩水,聊天嬉闹,只有刺耳的漫骂殴打和小麦大豆之间的斤斤计较。生活除了种庄稼卖钱再种庄稼再卖钱,对于他们再也没有第二件事可想可做。人们起早贪黑,暴风骤雨,烈日当午,终日劳苦,从不轻易间断,似乎稍有歇息,他们就会像那些觅不到食物的小动物们一样,饿死原野。想从他们的脸上看到幸福、快乐、开心,那压根就不是件可能的事情,就像你去到那里不想从他们的脸上看到麻木、呆滞一样的不可能,除非上天真的送他们一个“亩产万斤粮”的奇迹。我的母亲、父亲亦是如此,尽管在已经有了五个孩子的年龄上对真实的世界的认识仍然模棱两可,尽管怎么也看不明白那些令他们眼花缭乱的影视剧在说些什么,尽管在自己的人生接近尾声也没有弄清楚为什么自己劳苦一生也没有过上幸福的生活,没有住过楼房坐过轿车,但对于人生他们仍然有着自己那套陈旧的看法,而且偏执异常。或许是因为麻疹,或者饥饿,我的二妹在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个年头就又匆匆地离开了,那个幼小的生命只是刚刚学会了说话,刚刚学会了走路,只是第一次在他的四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的带领下走出村子坐在小船上用懵懂无知的眼睛看了看这个陌生的世界,只是刚刚感受到了一丝生命的乐趣,就化为乌有了。那一年,年迈的爷爷因为在课堂的黑板上写下的一个错别字,让他提早结束了自己不完满的一生。当父亲、母亲领着我和我的三个哥哥、大妹来到爷爷跟前的时候,那几个着装整齐的小青年还在朝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的爷爷头上挥舞着从学校的窗户上拔下的铁棒,铁棒的大半截被爷爷的血染成了红色,一滴一滴地落到地面上。之后,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几种因为操劳过度的病痛日夜折磨、煎熬着她,每听到她那撕心裂肺却故意压抑起来的那种低沉的呻吟声,我和哥哥、大妹都要躲到被窝里哭泣一番。这样的病痛也没有中止母亲随同父亲每天到河里挖沙、上山采草药、捆木材,即使无数次因为狂风、暴雨而溺水在沙河里,从山坡上翻滚下来。我知道任何困难和事件也不会使母亲对死亡感到惧怕。在我遇到苦痛和挫折时,在我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一想到母亲,轻易的就会使我重新振作起来,和她的一生所遭受的坎坷与苦难相比,一切都会显得微不足道。同一年我离开了学校,像所有那些把接受政府的义务教育看作是件奢侈事的穷苦家的孩子们一样,在他们人生的第八或者第九个年头,不得不开始为觅食、活着而奔波。

    离开家乡,我所目睹的京城这座政治、文化、经济中心的样子和童年幻想中的情景简直有着天壤之别。低矮陈旧的房屋随处可见,霉臭的垃圾到处堆积,桥下流着浓黑的污水,桥上挤满了乞丐、车夫、小商贩以及那些靠卖弄杂耍、小魔术为生的乡间艺人。而想像中巍峨高耸的大厦,宽敞繁华的街道,金碧辉煌的宫殿,井然有序的交通,文明幸福的市民,那个时候,我全没有看到。人们的眼里充溢着紧张、敏感,脸上被怠倦、冷漠覆盖着,似乎他们比那些锄禾日当午的乡下人活的更苦楚。这种给我最初印象的京城市貌,在以后的十几年里,从心理上依然无所改变,尽管大兴土木、伐林截流使它也逐渐拥有了许多世界上其它都市一样的现代特征。然而,踏破铁鞋也依然难在这座古老的城都遇见道德的身影。虚伪、谎言、欺骗、持强凌弱、媚上欺下……在今天,在这样一个时代仍旧是生活的常态。现在我远离了我的过去,远离了我的亲人、朋友、工作,远离了我生活过的城市、社会、国家,我却感受到了自己和他们之间更深刻的关系,看清了它们更真实的面貌和本质。每当这种体会愈加透彻,心中的那种不可理解的巨大痛苦就会愈加强烈。当我更冷静地沉思着可怜的人们,才发觉他们的命运如此悲惨。我想这大概就是那些莫名的痛苦的根源。是什么影响了我们的时代,让他们的存在成为社会的常态,在世界上、人类历史上,有哪些人们是因为遭受自然界的惩罚而不能使他们享受快乐,享受自由,享受平等呢?那些麻木的人们,曾经伤害过别人的人们,当我们知道他们受了什么样的教育的熏陶,经历过怎样的坎坷、挫折、穷困、苦难,遭受过多少嘲讽、讥笑、冷眼、鄙视,我们就会清楚是什么让他们精神如此贫乏,是什么逼使他们走上了绑架、勒索、杀人、偷盗的道路。我们就能感悟,他们到底是什么的牺牲品,自负的法律?荒谬的制度?真正的罪人消遥法外。我们这些早晚有一天要消失的无影无踪的人的命运是多么的奇异,那些一生都在遭受着厄运、磨难、困苦、在人生的尾声却仍然看不到公平的曙光的人们,兴许只能把赤身裸体的到来,光洁溜溜的离开当作自我麻痹的唯一慰藉。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身无分文、体质孱弱、饥肠辘辘,走在城市的街头,遇见的尽是无情的人们,听见的尽是冷酷的话语,看见的尽是狰狞的面目,正直、善良、宽容、大度这些高贵的品质在这里显得即古老又可笑,没有人愿意让它们在自己的思想和精神里多待片刻。我这个脆弱的生命在人群中完全等于零,得不到任何人的怜惜和同情,甚至即使在商店的门前站上一站,也会立刻招来店主的漫骂、驱赶。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这片阴霾天空下的特色偏见,走到哪里,都妄想遇见有谁会把我这样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当人看待。每天漫无目的地混迹在茫茫人海中,为填饱肚子而四处游荡,除此之外别无他想,倘若在哪家餐馆或者饭店的门前意外捡到一块无尘的馒头或者一枚银光闪闪的硬币,我都要感动的泪流满面。由于我的懦弱、愚笨和不善言辞,使我不能像其它和我一样有着同样遭遇的孩子那样,可以大胆地在任何行人的面前描述自己的可怜身世和悲惨命运,以至于当他们拿着讨来的钱币在小吃店换来的烧饼心满意足地朝嘴里猛塞的时候,我却还在忍受着难以忍受的绞痛。许多时候,就在四肢无力头晕眼花的饥饿中倦缩在路边或者大厦的角落里渐渐睡去了。在我们这些没有一块木板可栖息的流浪儿中,那个被大家称为“老大”的人物,在获得路人的同情和钱币方面经验丰富、技术高超,当他把这些当做资本在我们面前炫耀时,我们就躲在一边虚心地观看他在路人面前滔滔不绝声泪俱下的表演,尽管有些时候我们也看到了他被路人踢打的景象,但大家仍然敬佩他那种只要稍有宽裕就乐于请吃饭的慷慨。强烈的疲倦或者饥饿多次让我不知不觉地合上眼睛时,他总要推醒我,告诉我说:你不能睡,你这样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就死了。“老大”在我们分别后又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现在又过着怎样的生活,我无从得知,然而他的这句曾经多次挽救了我的生命的话我一生都不会把它忘记。在今天,我透过车窗的玻璃,在路边、车站、地铁广场、残疾人学校的周围、政府大楼的大门前看到了更多更凄惨的景象,那些没有双腿或者双腿被人为地缠绕在脖子上的孩子们,那些瘦骨嶙峋萎缩不振的老头儿们,看上去就像我当年那样,迷迷糊糊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

    当我发觉那些废旧烟盒、书纸、塑料、铁块、酒瓶子能够换来钱币时,我那无助的心灵似乎又看到了活着的希望,看到了馒头和黄花菜。我提着编织袋不分昼夜地穿梭在这个城市里有垃圾的任何地方,从混合有各种脏臭物的垃圾堆里扒出回收站老板愿意收购的东西,用铁丝或者木棒从水沟里捞出酒鬼们刚丢进去的玻璃瓶,在倒塌的建筑里,用石块砸碎石块,取出凝固在里面的铁块、钢筋。编织袋被各种杂物填满后,在回收站我就可以从老板手里得到三枚或者四枚硬币,尽管不能断定那一袋辛苦得来的物品的价值是否值得了三枚硬币或者更多,但我知道它足可以在路边的小吃滩儿上换回吃上几天的馒头,甚至可以另买一些咸菜做为调味品。困乏的时候,路边、桥洞、城郊的田地、大厦的角落、公园周围、公交站牌儿下、政府或者儿童救助院大门前的石阶上,都可以成为自己栖息的场所。有时候,收来的废旧报纸、书籍还可以对自己无知、空乏的精神世界进行一番填充。不用再去乞讨,不再去忍受那阵阵难以忍受的因饥饿带来的绞痛,尽管劳累,但是还活着,这就足够值得庆幸的了。那年初冬,第一场雪飘飘零零持续了半个多月,天空终日被阴云笼罩,不见阳光。市民们足不出户,任由马路、街道、小巷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恐怖的政治运动已经把人们的思想深深打上烙印,精神被折磨的几近癫狂。很快,我的身上已经没有一枚硬币,四处搜寻却不见垃圾的踪影,我想自己也一定要同许多无辜的人们一样死在这个冬天里了。寒风携带着雨雪不停地袭击着我的身体,手早麻木了,脸庞、耳朵、双脚被冻得又青又肿。眼睛因为饥饿不由自控地淌出泪水来,我倦缩在雪地里,把雪水一把一把塞进嘴里。一生中,再也没有哪个时刻有那个时候使我更想妈妈更想我的家。睡梦中,有个陌生的老人拿着一截干枯的树皮递给我,要让我吃下它。我想她就是我的那个在大饥荒中死去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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