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纯纯的心思不禁也被感染了，直觉里，卓文俊的过往，那是一道深深的沟壑，横亘在当事人的心头，怕是一辈子也撇不开了。逝去的小月、现在的柳如烟、胡巧嫣，跟卓文俊之间，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仿佛能够萦绕她的芳心，越绕越紧。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忍不住也跟着幽幽一叹。
胡巧嫣抬起头，拭了拭泪，力图平静地说：“柳姑娘，你说有事找我商量，究竟是什么事，说吧。”
“这个……”柳如烟面色一黯，嗫嚅着：“胡姐姐，我大概是要离开杭州了。这以后，卓大哥就劳烦你照顾了。卓大哥是个好人，只是以前受伤太深，才对你淡漠视之。我相信以后，你们会过得很好。”
胡巧嫣面色缓了缓，口气也柔和下来：“嗯，我会的，只是……卓大哥一直恨我，怕没有那么好说话。”
“这也难怪他呀。谁曾想，三年前你们的订亲日，就是卓大哥的至爱小月姑娘的罹难日，爱人身首异处，卓大哥不能没有心结，否则就不是我们心目中至情至性的卓大哥了。当然，人之相处，一半归于缘分，历来不可强求。你，还有李纯纯妹子，好自为之吧。”
胡巧嫣默然点点头。李纯纯却是心中叫苦，想道：“本以为这次约胡巧嫣来，是想当众给她难堪，好令她知难而退，别再纠缠于卓文俊，哪知这个柳如烟如此不争气，甘愿放弃心中最爱，我该怎么办？这秋水苑还真不易到手啊！”——不由得说道：“胡小姐，要跟卓大哥在一起，怕是难呢。你不知他心中有多恨你？那简直是比天高比海深，不然的话，他怎么都不正眼看你，而情愿呆在秋水苑打杂？”
李纯纯一向任性惯了，父亲是护国大将军，自幼宠着她，使她养就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急着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也不知这话究竟有多伤人？
胡巧嫣脸色遽变，怔了怔，转过身，不屑于再看她。
场面陷入小小的尴尬之中。李纯纯话出口，才感到言辞之间太过分了，要待转口已是不及，索性也别过脸，以掩饰内心的不安。
胡巧嫣再也忍不住，向柳如烟告别而去。李纯纯目注画舫上的小婢用小艇送她上岸，忽然觉得，这个胡巧嫣，其实也是挺可怜的。
“李妹妹，你爱卓大哥吗？”柳如烟突然问。
李纯纯闻声回头，吓了一跳：“爱？笑话，我怎么可能爱上那个小气鬼？”
“唉，姐姐是过来人，你的表情不正透露了内心的情愫？”柳如烟正色说。
“如烟姐姐，你不觉得这话太直接了吗？”李纯纯有些不乐意了。
“也许有些直接。但我委实没有婉转说话的余地了。卓大哥三年凄苦，我真是不忍心，也不想以后的他一直生活在自疚当中。小月逝世，当世之中再无小月，然而巧嫣是个好姑娘，也许他们之间会有一个结果。”
李纯纯冷笑：“你是在逃避自己的感情。”
“我承认自己，很爱卓大哥。但卓大哥心中并没有我，若强要说‘有’，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妹子’的身份。”
“他又何尝喜欢过胡巧嫣？一个人若是喜欢另一个人，就算她再怎么做错事，他也会原谅她的。可是卓大哥就从没有想过跟胡巧嫣永结连理，甚至懒得见一见她，以免尴尬。”
“李妹妹，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跟卓大哥相识的。难道他爱你？”
“这不可能。”李纯纯简单地说知了与卓文俊相识的经过。
“原来是这样。”柳如烟淡淡一笑。
“所以我说，卓文俊心爱的女人，一直是小月姑娘，生的小月，死的小月，他都在爱着。”李纯纯说出来，感觉心头乱糟糟的，一时间连空气都仿佛将要笼上一层轻愁。
“我们三人，今天是怎么了，尽拣些直观伤愁的话题来叙！唉，纯妹——我能这样叫你吗？——不如我们一道儿游湖，以赏这阳春风光。”柳如烟掉转话头。
李纯纯同意了。西湖风光，甲于江浙，此时是上午时分，三潭印月和平湖秋月、南屏晚钟是见识不到了，不过曲院风荷、花港观鱼和苏堤春晓，这西湖名景却能有幸目睹。而能使人幽中泛古的，当属西湖东南岸的“柳浪闻莺”了。这里原为南宋御花园“聚景园”，宋灭之后便成为西湖名景之一，沿湖杨柳依依，在烟花三月，如烟似雾的柳丝随风摇曳，宛如碧浪翻云，而一眼难望尽头的柳荫深处，莺啼声呖呖传来，清脆悦耳十分动人。
李纯纯不由得赞叹：“柳浪闻莺，这名字好美，如若不能身临其境，我也不能领悟这四个字的真谛呢。”
柳如烟苦笑了笑说：“纯妹，你不知道，姐姐我一生漂泊于西湖，早已绝了领受西湖风光的灵智。”她是个柔弱温顺的女人，说起话来娇滴滴，连一丝苦笑仿佛也能感染旁人的心思。
“姐姐，你为什么会……沦为歌姬呢？”李纯纯不禁问，语气中透着一丝同情和惋惜。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总是这么微妙的；她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姑娘，平时几曾真正地关心过别人？
“唉，只怪姐姐出身寒微，自幼被爹娘遗弃，被妈妈——哦，就是如烟画舫的主人，要到晚间她才会到这里来巡场的——她把我抚养长大，却又以我作为赚钱工具……一个弱女子，又能怎么办？”
李纯纯的眼睛不禁湿润了，说：“听说……卓大哥愿意为姐姐赎身，你为什么不给答应呢？”
柳如烟轻蹙眉头说：“如若我是小月，得到心上人的厚爱那自是上天掉下来的福分，然而姐姐我——并不是小月姑娘。”言下之意，并不想因为不是感情的感情而欠卓文俊一分人情。
“呃……姐姐太见外了。那么，你恨你爹娘吗？”话一出口，李纯纯才意识到自己今天的问话有多天真。
“恨？这岂能用单单一个‘恨’来形容的？亲情毕竟是亲情，纯妹，莫说目前姐姐与双亲失讯，就算近在咫尺，又怎能对自己的生身父母怀恨呢？况且早年……他们也是为生活所迫呀。”
“姐姐，你真是一个好人。”李纯纯由衷地说。
“其实，小月才是一个好人，一个乖孩子。”柳如烟的眼中，愁苦更深了。
“看样子，姐姐肯定挺喜欢小月的。”李纯纯试探性地问。
柳如烟悄悄别过头拭去眼角的泪珠，强笑了笑：“你知道不？小月就是我的亲妹妹，我们自幼失散，三年前才得以相认，哪料到造化弄人，害她芳华早逝，做姐姐的能不伤心难过？”顿了顿，意识到自己失了态，这才整整脸色，不再说下去。
“哦。”李纯纯却是不放松，问：“看来，好像卓大哥并不知道这个内情。”
“逝者已杳，往事岂堪回首？卓大哥少知道一些，毕竟是好的。”
“姐姐，我感觉得到，你的心中还另有隐秘吧？”李纯纯关注的神色溢于言表。
“这个……”柳如烟沉吟着，似在考虑该不该说出口，良久，才咬咬牙说道：“你会是一个好姑娘，姐姐看得出你的感情。但情之一字，最是伤人，纯妹……”
李纯纯愣了愣：“姐姐，我……感情在哪里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啊。我只是想多知道一些卓大哥的事，不会另说出去的，好不好？你就给我说一说嘛！”
柳如烟淡然一笑，一见李纯纯，就好像目见小月的影子一般，她的天真烂漫，跟小月何其相似呢！不由得低低一叹：“也罢，姐姐就说与你知。实则卓文俊本家并不姓卓，他是朝廷所谓的‘罪臣’方孝儒之后，二十年前……翰林侍讲学士方孝儒，得罪了朱棣皇帝，被满门抄家，那时卓大哥尚在襁褓当中，幸得兵部侍郎郭天厚暗中李代桃僵，不惜牺牲自己的儿子，才被救出京城，受托于杭州卓老爷处抚养。而小月的爹爹——也就是我的爹爹，晚年得志入主官途，不料得罪朝中重臣，被迫逃亡，小月为父伸冤，只身上京面圣，却失陷于天牢……”说到这里，重重地喘息一声。
“后来怎么样了？”李纯纯的心一紧，不由得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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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卓大哥得知这事，当然力主救人。他自幼习武文武兼具，别说卓老爷没有说明身世，就是得知自己真是朝廷眼中的‘罪臣之后’，亟欲斩草除wWw.根，卓大哥也不会顾及的了。卓老爷百般劝阻无效，无奈之下只有叫胡巧嫣绊住他，并暗中喂以迷魂药酒令其暂时失去知觉……以后就传来小月在京城被斩首示众的消息了。”柳如烟早已泣不成声，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完，似要将满身的负荷一并倾吐。58xs8.com